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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话:这是一篇讲述发生在一个很普通的人身上很普通的故事的小说,没有波澜起伏的情节,读起来可能也没有波澜起伏的感受,各位读者可据此选择是否要阅读,以防耽误您的宝贵时间;这篇小说是夹带了一些私货的,少年男女们情窦初开的懵懂是主线,但那个年代值得探讨和表现的话题又让我忍不住要触碰,为了不干涉主线,又想带上几笔,不得已在讲述故事的过程中偶尔会停下来,镜头拉的远一点,兀自说一些话,因此会有些跳脱,对此还望读者包容。如果您也怀念曾经的青葱年少,那么就来听我讲述这些少年情感成长的故事吧。
第一篇 初中
1.
这座校园里有两棵悬铃木。
“不就是法国梧桐么。”女孩带着一脸不屑踢着脚下的树叶,完全没有看身旁需要三人合抱的粗壮树干,也没有看身边跟她差不多高的男孩。
“是,不过你不觉得悬铃木的名字更好听吗?”男孩一本正经地说道,黑框眼镜后边的小眼睛严肃地看着女孩的大眼睛,但又很快变得温柔,“好吧,随你。”
女孩名叫Z,男孩名叫T。
像这样两人走在一起的场景其实并不多见,一是家隔得远也不是同一个方向,一是平日里多半都是有朋友围着的。今天是因为出黑板报。男孩擅长写字,女孩擅长画画。
“名字很重要吗?”女孩似乎有点不解。
“很重要!”男孩几乎没有思索。
“哦……”女孩没再说什么。
不明白她的关注点在哪,这是男孩对女孩的最大印象。而男孩对自己的关注点却异常清楚,因为只有像一池清水一样纯净没有一丁点儿杂质的学习,以及现在不知道从哪里钻进来的一条鱼。
男孩很“不普通”,从入学第一天开始,是的,第一天他就因为感冒发烧迟到了。
这个班级一共有48人,初一的一班。当48双眼睛(包括班主任)齐刷刷地望向男孩时,他都不知道是因为发烧还是羞愧而脸上越发滚烫了。
“那么人到齐了,我们先排一下座位吧。”没听男孩解释,班主任便唤所有人到教室走廊上按照从矮到高的顺序排列,男孩一个激灵让开门,也可能是因为太瘦弱被群起的同学们吓到了。
因为是初一,所以教室都在一楼,走廊便因为与楼外的道路相连而格外宽阔。48人像进了油锅的水珠子到处乱蹦,好像永远也找不出顺序,不过永远只持续了5分钟,班主任已经像码鸡蛋一样让所有人站好了队。
“好了,男生四个一组,按照一、三、五、七小组,从前往后的顺序,女生二四六八,进去坐吧。”在班主任的指令下48人鱼贯进了教室。男孩最后坐到了第七组的第四排,并且有了第一个同桌。同桌不是女孩,女孩在第六组第四排,是的,他们之间隔着一条走道。
“你真牛,第一天就迟到。”女孩越过走道跟男孩说话,那两颗弹珠一样的眼睛直直盯着他,因为是夏天只穿了一件短袖,男孩能看见女孩因为侧身而现出领口的肌肤。
“不是,我发烧了!”还没得及仔细打量,男孩便有点激动地辩解,但很快又平静下来。他不明白这有什么牛逼的。
“那你更牛了,上学第一天就发烧,要红啊。”女孩竟然捂着嘴笑起来了,完全没看出男孩已经跟火焰心儿一样红的脸。
“呵呵……”男孩有点莫名其妙,他还是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
男孩的确“红”了,第一次期中考试,他年级第二,班级第一。
班主任笑得合不拢嘴,说以后你就是新的学习委员了,另外顺便也做一下团支部书记吧。当然,不能因为放养着一群十岁出头的毛孩子们就失了民主,所以在班主任代替男孩进行了一番预就职演说之后,男孩几乎毫无争议地当选了学习委员兼团支部书记,女孩也在这次班委竞选中自告奋勇地争当了宣传委员。
“团支书我要入团啊——”评选结束后,女孩越过走道对男孩说。
“哦……”男孩显然还没有回过神,而且他对于团组织的认识仅限于这是一个国家组织。
“怎么,不欢迎呐?”女孩眼神有点用力地看着男孩,脸上却是忍着不笑的表情。
“没,欢迎的,你哪天生日?”
“啥,你怎么这么直接,不知道女孩年龄保密么?”
“不是,我这不是要看你够不够入团的年纪么?”
“哦,够的够的,你相信我嘛。”
“……那你先填一份入团申请书。”
男孩跟同桌平时没什么话说,大概是因为这位同桌有点其貌不扬,平时也比较安静不大爱说话,反倒跟女孩经常有得聊。当然,一般情况,都是女孩有学习上的问题要请教他。次数多了,这条鱼渐渐地、越发清晰地浮现在男孩的脑海里。
男孩喜欢安静,下课还是在座位上看些青少年杂志;女孩喜欢闹腾,下了课总是不知道在跟谁追逐打闹。男孩自习专注,不是在做题就是在思考;女孩自习坐不住,一会自顾自画画一会找周围的人聊天。男孩上课专心,眼睛盯着黑板脖子都不扭;女孩上课一会专注,一会又不知道和谁讲小话去了,有时候也找他。男孩习惯先把眼前的事快速做好,扫地就扫地,写字儿就写字儿(出黑板报的时候);女孩习惯多管齐下,一会东边一会西边。似乎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就像中间隔着走道,永远坐(做)不到一块。
也永远走不到一块。
刚出了校门,两人便要南辕北辙地分手了。女孩的性格确实适合做宣传委员,所以当她向男孩发出邀请一起出黑板报的时候,男孩只是觉得听她的应该不会错。因为出黑板报,连打扫卫生的人都走了,教室里便只剩下两人。但却并没有造成更多的对话,两人各自做着各自的擅长,直到女孩对着自己设计、两人合作完成的黑板报满意地点头。
法国梧桐种在学校的中央通道上,两边分别是初中部与高中部,两排建筑之间有檐廊相连。两棵树应该比学校的年纪还要大了,以至于树冠将两排建筑之间的空地全部覆盖。中央通道的尽头是一座女性雕像,绕过雕像便是校门了。
走过了法国梧桐的树荫,关于名字的讨论也结束了。快到雕像前,女孩突然问男孩,“听说这雕像是以前的一位校花,你觉得我跟她哪个好看?”女孩现在看着男孩,一双清澈的大眼睛似乎也在极力展现主人的美。
“应该——你好看些吧。”男孩认真地端详着雕像,“不过看这风格,校花年代应该挺久远了,那时候审美跟现在不一样。”
“你说的好有道理……”女孩有点哭笑不得,“那再见了。”
“再见……”男孩有点疑惑,因为还没有出校门口,准确的说现在还只是在校门口传达室的校园内侧,但也只能默默看着女孩快速穿过校门,并且觉得那一头扎起来的长发确实很好看很好看。在他身后,两棵悬铃木莫名其妙地摇晃着巨大的火焰,因为风的亲吻而发出沙沙的叹息。
2.
期末考试之前,班主任把每周的第二节体育课定为了自习课。这件事体育老师并没有反对,当然音乐老师和美术老师也没什么意见,但是48名学生都有意见,不,是47名,因为体育委员顺理成章地变成了自习课的坐台监督,他显然乐此不疲。
于是没有几个人真正在自习。
男孩虽然有意见,但也仅仅只是因为缺乏了必要的运动时间,尽管因为左手骨折过不能进行对抗类竞技,男孩也是很热衷于运动的;而对于自习本身他并不反对。所以当周围的人都在津津有味地聊着什么但绝对不是语数外物化生史地政之类的话题,便觉得自己无法集中注意力,于是他做出了一件自己认为是被逼无奈却实际上格外引人注目的举动,坐在了教室最后边那张用作出黑板报的桌子上自习。
他给了自己充足的理由这样做。第一,声音大多向讲台方向传播,毕竟转过头说话就不敢太高调了,所以噪音在教室后方应该有所减弱;第二,他不在座位,应该也就没人会找他问问题了,而且现在这张桌子是单独的一张,来问问题的人只能站着或蹲着不方便;第三,他此举应该能起到一定的提醒作用,让这帮同窗多少会收敛一些。所以他心安理得地坐下开始看书,但心安理得只有15分钟,她来找他了。
不知道女孩是什么时候怎么过来的,听到声音的时候,她已经蹲在男孩身边了。
“快告诉我这题怎么做。”女孩声音很低。
“!” 男孩先是一惊,目光由上往下与女孩撞到一起,但很快又故作镇定,“你给我看看吧。”男孩接过题册,余光扫视了一下全班,忽然有种想笑的冲动,因为女孩这样蹲着已经够引人注目了,她如此小声说话就像在掩耳盗铃。
“你就这么蹲着我给你讲?”
“我就这么蹲着你给我讲。”
男孩身体尽量向女孩倾斜,他能闻到女孩头发散发的香味,那是他第一次闻到这样独特的气味,像风经过悬铃木之后留下的味道有点甜。班上的同学似乎有人在看着他们,所有的同学变成悬铃木的叶子在嗡嗡作响。
可能是为了让学生们能够专心应对考试,原本两周换一大组座位的动作在临近期末考试的一个月前停止了。这种换座以大组为单位,每次向一个方向移动两个座位。所以男孩的同桌还是他的同桌,男孩和女孩之间还是隔着走道,哦,不是,现在是最远的距离了,一个在教室的这头,一个在那头,都靠着墙壁,头顶都有一台挂扇,都要歪着脑袋才能表示自己在专注地听着老师讲课,都要跨过同桌的椅子才能出教室的大门。
这期间没有对话。但男孩很快发现,女孩发现他发现了她。
男孩举手回答问题,女孩也举手回答问题;男孩抬起头看讲台,女孩也抬起头看讲台;男孩伸手去拉头顶的电扇,女孩也去拉头顶的电扇;男孩一侧肩膀靠着墙壁听课,女孩也一侧肩膀靠着墙壁听课;男孩看着女孩,女孩也看着男孩;笑了,笑了。
男孩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的水池里长出来了,不是那条鱼,但因为那条鱼,水变得有点不安静了,有时候他希望有人找他讲题。
男孩续写着学霸的传奇,期末考试又是年级第二。
初一下学期,班主任想出了新的换座花样,在之前“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基础上,推出了用以增进同学情感的轮换式换座,即以小组为单位每次向一个方向移动一个座位。是的,横向移动一个座位,男孩跟女孩成了同桌,周期性的同桌。
“这下你跑不了了。”女孩突然出现在男孩桌边,挺直腰背、双手叉腰,嘴角有些得意地微微扬起。
“what?!”男孩因为正在看杂志,听到话语转而看向女孩,目光由下往上撞到一起。
“以后你不用担心无聊了,给我讲题吧。”女孩继续得意地笑着说道。
“这有什么关系?”男孩一脸认真的疑惑,但很快又转向书本,“没问题。”
“所以你到底每天都在看什么杂志?”女孩假装很感兴趣。
“中学生阅读。”男孩把封面翻给她看,“估计你没看过吧?”
“的确,不过看了有啥用?”
“也没啥用,就是觉得好看。”
“哦——让开,让开。”
“哦哦,抱歉。”
像这样的对话着实不多,因为很多时候男孩确实都在给女孩讲题。下了课女孩依然执着地挤过男孩去各地追打嬉戏,男孩依然在桌上执着地啃着杂志。上课女孩依然各种开小差,画画或者讲小话,男孩依然认真听讲,偶尔提醒一下女孩。男孩越发不知道她到底关注什么。
直到有一次,男孩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他没抬头,他以为有人在找她。但那声音有点耳熟,而且似乎一直不停,似乎在等他用视线去回应。所以当女孩的名字被喊出第四遍的时候,他抬起头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是女孩,站在讲台上看着他,那双像教室里不播放校园新闻的时候的电视机屏幕一样光亮的大眼睛直直看着他。
“Z——”女孩又冲着他喊了一次自己的名字。
“你在干嘛……”男孩莫名其妙,看了一下周围,都在尽情享受着下课时光的同学们似乎没有觉得有什么异样。
“Z——”女孩又喊了一次自己的名字,这次有点急了,双手捏着拳头蹬了下左脚,但仍然特别开心地笑着。
男孩似乎悟到了什么,他又看了一下周围,然后压低了声音冲着女孩喊,“T?”真的是傻到极点了。
“Z——”女孩又喊了一次自己的名字,这次显然是高兴坏了,还点了两下头。
“T——”男孩放大了声音,但仍然控制在能够被教室嘈杂的背景音盖过的程度。
“你还不笨啊,以后你听到我叫Z,那就是在叫你知道不?反之亦然。”女孩从讲台上走到男孩座位边,但并没有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带来像粉笔一样彩色的风。
“what?”男孩有点激动,且不说这种做法很傻,这逻辑也很扯淡,关键是什么叫还不笨?但很快男孩又变得平和,“随你吧,不过你别太大声。”
“恩,这可是对你的特殊待遇呐。”
“请问哪里特殊了?”
“别人不知道的哦。”
“幸亏别人不知道,不然还不被笑死。”
“那你是不愿意?”
“没,我愿意。”
尽管说了愿意,但这件事显然是需要训练的。男孩花了半个月才能够在女孩叫出第一遍自己的名字的3秒之内做出反应,尤其是女孩有时候隔着几排课桌就大声喊的时候,男孩只能直接接话,怎么了。
怎——么——了,从鱼的嘴里吐出一连串的泡泡,池塘里到处都是泡泡炸开的回音。
可能是受到了泡泡的影响,男孩期中考试的名次下降了,到了第7名。对于学霸来说,这有点不能容忍。于是在临近期末举行的班级辩论赛上,男孩试图挽回他认为有点丢失的威信。
辩论题目是当你遇到一名乞丐在街边乞讨的时候,是施舍还是不施舍。男孩是正方三辩,女孩是反方四辩。所以并没有如期待的发生在自由辩论环节男孩将女孩弄哭的偶像剧情。
但是,男孩却在为正方四辩做总结陈词的补充时很不客气的对女孩进行了批驳,以至于女孩当场差点把喝了一半的矿泉水丢到男孩脸上——好在被反方四辩,班长大人及时制止了。
这场辩论最终以正方获胜告终,而女孩直到期末考试结束都没有再理过男孩,是的,即便是在出黑板报的时候,因为换了班长来写字了。
3.
这年的暑假格外的热,似乎在预示着这年的冬天将格外的冷。但在冬天到来之前,班主任对学生的热爱一度不减,比如在教室正中央安排了一列仅有4个座位的固定列。坐在这一列的同学有几个特点,一是成绩差;二是爱讲话;三是长得高;四是胆子大。所以按照班主任的预期,这里离老师最近,离同伙最远,有助于他们收敛一下脾性。看起来跟男孩女孩都没什么关系。
但是,班主任却让男孩坐在了这一列的第三个座位上,说法是让男孩帮忙监督并且尝试感化。于是,男孩的同桌变成了两个,邻桌变成了6个,并且时不时就换,看起来邻桌变多了,冬天更温暖了,但这种温暖总觉得有点不舒服。
这所学校对不同年级的安排是,初一就在一楼,初二就去二楼,初三就去三楼,所以这会儿连用来打闹的走廊空间也小了许多。可能因为这个原因,女孩不再玩那个弱智的游戏了,也很少再找他问题目,也不再模仿他做动作了(根本看不到人,男孩这么想)。
日子就像盒子里的巧克力糖,MM牌子的,左右都是那几种颜色,语数外史地政物化生课本的颜色;里外都是那一个味道,粉笔、铅笔、钢笔的味儿。男孩有时候还会主动申请出黑板报,但女孩画了画就先走了;还会主动小声地喊一下自己的名字,但很快就被“九宫格”的视线聚焦逼退;还会主动关心一下女孩的学习,但女孩似乎不用关心,因为她对待学习十分认真了。
秋风裹挟着困倦吹过男孩的水池,生出几许寂寥,那条鱼好像睡着了。
直到校园篮球赛的来临。
男孩因为身高、身材、身体等原因,成功地避开了班主任点兵,所以男子篮球赛上,男孩非常热情地为前线的兄弟们送补给。但男子篮球赛乏善可陈,毕竟那个年纪的男孩们谈不上血气方刚,倒有些稚气未脱,各种尴尬场面一度成为女孩们课间放学后的谈资。相反的,女子篮球赛却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并且血性十足、硝烟弥漫。这是男孩始料未及的。
未及的还有体育委员出于不知道何种目的,让男孩跟他一起为班主任钦点的女篮们做陪练。体委负责在一旁做规则解说,却让男孩在场内做技术指导。男孩不明白为什么是这样5名女生上场比赛,因为她们似乎走错了赛场——除了长相极佳且身高不低之外,没有一个称得上会打篮球,好像只需要用非凡的颜值就能够让对面的恐龙折服,哪怕是对手班级的男生也不会有异议一样。男孩尽可能保持严肃、谨慎地指导,女篮们却总是笑得前仰后合,除了女孩——所以这似乎从侧面证明了,女孩长得挺漂亮的——她似乎也保持着跟男孩一样的严肃、谨慎,并且以飞快的速度在进步。男孩在篮球的轨迹上寻找着女孩的眼睛,那双倒映着蓝天白云的大眼睛里透出更多的是坚毅,男孩不忍心打扰,需要指正的时候也不带谁的姓名。
但事实证明,颜值并不能赢球。
那场与二班的比赛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女孩们输了比赛,手上还带着伤。男孩心里早已愤愤不平,一个劲儿地安慰着女篮们,虽败犹荣。
“虽败犹荣有个屁用!”女孩站在篮框下,其他女生都坐着。
“你们打得很好了!”男孩也很激动。
“输了就是输了!”女孩坚持,没有看男孩,也没有看坐在地上的女生,也没有看远处地上的篮球,有东西遮住了她的大眼睛。
“他们班那些女生都人高马大的,而且太野蛮了,哪里是打球,那是打人!”说这句话时,男孩看着每一位女篮。
这句话是否属实已经不重要,但对于女篮们而言,这句话好像戳穿了一块遮天的幕布,好像击碎了一块拦河的大石,愤怒的哭骂、委屈的低语、轻蔑的学舌统统涌向了男孩,女孩也像忽然活了起来,冲着男孩比划手势、仔细地描述当时的情形、毫无顾忌地说着有失矜持的话语。男孩觉得女孩并不是特别要冲着他说的,因为其他女生也酣畅淋漓地控诉着不满;却又觉得女孩就是特别冲着他说的,因为他又看见那双如同天空一般干净的大眼睛。
池子里的鱼醒来了。
秋天在悬铃木厚厚的落叶上打了几个滚,很快就滚远了。到了12月底的时候,关于夏天的预言发生了,在一个周二的早晨,在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里醒来。
男孩穿了一件黄色棉外套,但因为身体瘦削反倒进入壮实的行列。因为出门早,他一路欢快地踩着新雪到学校。待到48个小包子零零散散地滚进了教室,男孩发现大家显然都在抑制内心的冲动,坐在窗户边上的同学时不时往外望一望,又往教室中心望一望,好像在用眼神向那些只能看见黑板和天花板的同学传递着窗外的美景。班主任一如既往地讲着英语,似乎故意在避开学生们期待的眼神,似乎今天没有人迟到、没有人请假就是最普通不过的一天了。但很快,一件令这间教室里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二班的,也就是隔壁的班主任在上午第三节课还未结束的时候,冒失地打断了一班班主任的授课。这位冒失却浑厚的男中音建议让孩子们去操场上玩,两个班一起更热闹一些。一班班主任略微犹豫了一下,最后有点不情愿地答应这节课下课就去。于是,上午第三节课的下课铃第一次看见两个向来不和的班级的孩子们齐头并进奔出教室,这对于一直以来因为班级数字互掐的两个班简直算得上奇迹。至于一直静静地沉睡的操场应该也是许多年未曾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那么多孩子用身子蹭来蹭去吧。
积雪足足有10cm深,也就是说真躺下去,几乎就要被没过了。当一个个小包子从教室的楼梯口喷出来,看见偌大的操场上一个脚印也没有,那激动的心情都快把树上的积雪都震落了。其他班的人真傻!但这份趾高气昂的激动和得意也只是一瞬间,因为很快就已经有雪球带着真正的得意砸向自己了。
男孩的身形终于有了优势,即便在重装之下仍然十分敏捷的他自如地穿梭在人群之中,一边优雅地与朝着目标挺进的雪球擦肩而过,一边寻找着可趁之机——比如那个正在地上攒雪球的女童鞋,比如那个正在慌忙躲避的小男孩,比如已经被几个大男生摁倒在地的二班班主任,比如——谁!谁在扔我?男孩被突如其来的雪球打中了心脏,他游走的脚步瞬间停止,完全没有注意到方向,他只能疑惑地环顾四周同时躲避着其他路过的雪球。在一堆堆花花绿绿的包子中间,男孩与女孩的目光相遇了,男孩以为只是恰巧撞到了,便打算不经意地带过,没料到女孩竟丝毫没有回避直直地又朝着男孩扔了一个匆匆搓起的雪球。男孩发现有点晚了,但又还不晚。他从容地躲过这颗草率的炮弹,然后从容地将手里的雪球又使劲儿压了一手,朝着女孩一扔同时快步靠近女孩。此时的女孩显然被前方5米开外已然被自己成功击杀一次的猎物惊住了,本还想再攒个雪球,却见男孩兴奋地朝自己扑来,立马起身打算跑开。但明显晚了,也确实晚了。男孩顺手捧起地上的雪全部敷到了还没来得及撤退的女孩的头发上,两个人缠斗在一起,时不时碰到对方早已被冻得通红的手,旁若无人。操场上仿佛长出无数棵会动的悬铃木,时不时抖落着身上的积雪,时不时相互撞上或借身躲藏,时不时被洁白的雪球和清朗的笑声砸中,时不时让人怀疑,这一切到底是不是梦。
4.
一整个寒假却无雪。
这年男孩搬了新家,从以前的国企职工家属小区搬到了私人商品住房,从70平的两房两小厅搬进了130平的三房两大厅,从青梅竹马的小伙伴身边搬到了爸爸的弟妹们周边,从时不时能听见火车呼啸而过的铁道边搬到了立着几座墓碑半夜不敢出门的山头上。学校也在不知不觉中进行了扩建,原来的校门保留,传达室搬到了新的大门,将原来男孩回家的一小截路变成了校园的内部路,而以新校门为起点,男孩的家算是从出校门左转的方向搬到了出校门右转的方向。
但这并没有造成放学后两个一高一矮的身影经常走在一起——这年男孩像吃了激素,突然长高了10cm——男孩出校门依然左转,女孩出校门依然右转,因为男孩在回家之前总是先要回去爷爷奶奶家里吃饭,而爷爷奶奶家的方向还是与女孩回家南辕北辙的方向。
但科技的进步与生活的改善让孩子们有了一种全新的交流方式。
电脑,这个在一线城市早已普及、在这座城市少有私人能买得起的大脑袋,终于在这一年变得让寻常百姓也能承受了。很快在搬入新家之后,书房里添了一台电脑。学校的微机课并没有让学生们专心学习英文字母和01数字的组合是什么,但几乎所有男孩都知道怎么安装游戏,所有女孩都知道怎么安装视频播放软件,所有的学生都知道上QQ——除了男孩,他几乎不知道这玩意是什么,有问题还是查字典,想放松还是看电视。
开学第一天体委非常激动且神秘地给了他一串数字,说你去网上下载一个叫做QQ的,长得企鹅模样的程序,然后用这个账号登录,就可以跟别人在网上聊天了。男孩跟体委的关系一直不错,这个比他吃的激素还多的男生总是一副不正经的样子——尽管他已经很尽力在假装正经了,但往往适得其反。不过男孩还是很信任他的,回到家便照做了,登陆之后开始耐心地琢磨聊天软件的操作界面。这个账号并不是新号,里边已经有几个好友了,体委说都是班上的同学,这是他多出来的号送给男孩。男孩在取名的事情上纠结了很久,最终放弃了文艺路线、非主流路线、朴实路线、中二路线等一切路线,暂时用当时正在玩的一款角色扮演单机游戏《云和山的彼端》中男主角的名字,并且选择了一个绿色的系统自带的卡通人物头像。从此,另一个条沟通之路联通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也开启了,拨号的座机开始慢慢淡出这一代人的日常生活,也不必再担心锁在抽屉里的日记本会被家长偷看,这是壶中世界,这是网络世界。
男孩不知道要不要找女孩要她的QQ号,在这万物苏生的时节,这件简单的小事被男孩苏生出一系列的后续故事,但这故事在初中之后就不太清楚了,因为男孩不知道太远的未来会是怎样,在超出家与学校之外也是一片模糊,因为男孩不知道除了学习之外世界会是怎样。而眼下是确定的被拒绝。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女孩明显故意做出不愿意的样子,嘴巴微微撅起。
“为什么?!”男孩显然吃了一惊,但又一时想不出什么理由,“现在不是流行么……”好不容易想到一个客观理由,但说得很没底气。
“那我也没有义务告诉你啊。”女孩也假装严肃地回答,看样子是要上升到法律层面。
“是……可是为什么不可以呢?”男孩急躁起来,但很快又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那算了。”男孩没再追问,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并没那么失落,但他不擅长掩饰。
男孩想到体委,或许他有她的QQ号。
体委好像早就料到男孩会来找他问,带着一脸坏笑地说就在给他的号里边,但也不记得叫啥网名了,那坏笑让男孩怀疑QQ表情是不是就是拿他做参照的,但这线索已经十分充足了,毕竟那个号里只有7个好友,要辨识出来应该不难。
于是,在某个周六的傍晚,当夕阳的余晖透过老式的百叶窗以及窗台上的一小盆金银花投射到电脑屏幕上时,男孩也将自己的目光透过400度的眼镜投射到一个网名带着女孩名字中一个字的看起来有点像芭比娃娃的头像上。应该就是她了。男孩不知道该怎样开始,那头像却好像看见了他在看着她,突然晃动起来。
有新短消息。
“猜猜我是谁”
“Z”
“(表情)你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啊(表情)”
“噢 怎么猜到的”
“呃……就觉得是”
这样的开始实在是毫无新意,男孩皱着眉头心想,跟他想象的差太远了,可他想象是怎样?他却也不清楚。但从此,每周六晚上一起聊天成了没有约定的约定,就像同一首歌、快乐大本营,就像英语周报、大扫除,就像所有周而复始的相遇与分离。
但他们从来没有用QQ约面过。
事实上两个人的家已经只相距几百米的直线距离了,这点男孩通过他那副500多度(男孩的眼镜度数比他的身高还长得快)的眼镜看的很清楚。但他不懂什么叫约会,那时候还没有电影院;他不懂什么叫约会,那时候还没有奶茶店;他不懂什么叫约会,那时候只需要穿校服和跑鞋就够了;他不懂什么叫约会,那时候去过最远的地方是离家不到2公里但却似乎很远的文化宫。但他每周六都会准时7点上线,有时候女孩头像是亮的,有时候要过一会才亮。他只会主动找女孩聊天。聊喜欢什么颜色、什么动物、什么植物、什么音乐、什么书、什么电视剧、什么运动……不知道是同学录抓取了QQ的大数据,还是同学们受到了同学录的影响,这种比相亲还要程式化的问答却几乎发生在那个年代里所有男生与女生之间的对话框里,并与神乎其神的星座学、占卜学联系在一起,成为那个年纪谁都无法绕开的迷信。
除了迷信,还有充满谎言的4月。
学校新建的体育馆终于投入使用,这座兼具羽毛球、篮球场地和文艺演出舞台的大型建筑,天花板足足有三层楼高,场地足足能容纳学校所有的年级。为了庆祝新馆使用,也为了丰富学生们的课余生活,学校组织了一次文艺演出比赛,初中部和高中部分别比赛。这个消息自然让作为宣传委员的女孩欣喜若狂,她决定演一场话剧。
班主任极力赞赏,还提议所有班委都要参演,除了音体美委员,其他班委就差拿着包书的挂历给自己做一副面具了,毕竟对于以学科见长的他们上台演戏是弱项,先不说演的好不好像不像,光是想象一下近千双眼睛瞪着自己,连擅长的科目也会做不出来了。至于作为学习委员的男孩,舞台表演的水平几乎跟学习能力完美负相关,以至于女孩在最终选定角色的时候,只留给男孩一句台词,其他时间只需要他埋头做题即可。话剧似乎是从秦文君的小说里节选的,但后来在语文课代表的提议下又换成了青春文学,于是出现了流川枫一样的男主以及一言不合就操场见的经典桥段。
男孩不明白这些女生对于剧情期待什么、激动什么,对于这样的剧情他甚至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可当7个人照着剧本排练起来,一股强大的违和感让男孩哭笑不得,不知道是因为大家确实演技生疏,还是剧情设计真有问题,当看到体委和班长扮演的角色在操场单双杠的沙地上演对决时,他差点笑岔气了。语代也不乐意了,对两人的台词和动作改了又改,作为话剧编剧,她对于通过语言包括肢体语言来展现冲突方面格外重视,体委和班长似乎天生没演技,又或者存心想把一场血气方刚的对决演成一出喜剧,台词记不住,动作也十分僵硬。为此女孩总是会很严肃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甚至还会拿奖励诱惑他们。不过,这场戏如何演似乎都不应该和男孩扯上关系,直到男孩无意中说了一句,要不我替体委来演吧。
体委表情包上线了。
一面假装自己确实没有表演天赋,一面对男孩最近的成长大加夸赞,最后还不忘加上一句本色出演。男孩对体委的套路太熟悉,至于是否本色出演,他倒是没去多想。这场对决的起因是因为女孩所扮演的角色没错,可男孩犯得着跟谁对决呢?这件事是多年后某次同学聚会语代告诉男孩的,那不但是本色出演,而且几乎就是事实,对那场所有的参演人员而言。
女孩不同意。
“谁同意你来演了?”女孩很严肃地大声说道。
“这不是看着着急嘛。”男孩有些意外但还是很轻快地说,不时跟体委挤眼。
“那也跟你没关系啊!”女孩还是很严肃。
“体委也同意了啊,放心吧,我会好好表现的。”男孩以为女孩是担心中途换人影响话剧的质量,这时候竟然拿出了少有的自信。
“我说不行就不行!”女孩有些急了。
“你怎么不讲道理呢,换个人不是也想咱们节目拿奖嘛。”男孩不明白。
“就不行!”女孩丢下手里拿着的剧本,竟然转身跑远了。
男孩一脸无辜地看着体委,班长脸上却带着神秘莫辨的表情,有点像失望又有点像生气,至于其他人男孩也顾不着再看,拔腿就要去追时,却被语代拦下了,还是我去吧,于是这场戏就这样落幕了。
演出那天,体委还是跟班长pk了一场,男孩还是只有一句台词。
到了话剧换场景的时候,有一段空隙原本是由一个女生小跳一段舞蹈作为衔接的。但第一幕的道具撤下去很久,那个女生却一直站在台边没有动。其他人都在小声催促着她。男孩看见女生的眼睛里似乎有东西,脸红得像十字路口的交通灯。
“正宗四川麻辣卤鸡蛋,五毛钱一个,味道好得很——”男孩把一件衣服在身上札成围裙,拍着一个篮球就上台了。台下的观众看着这样滑稽的人突然走出来,还有模有样地吆喝着在当时走街串巷耳熟能详的小吃,一时间满场爆笑并响起一阵掌声。“看官们看节目累了,整点卤鸡蛋吧,特大号的也只卖5毛呢!”那些轻松愉快的笑声和掌声似乎将女生眼里的和心里的东西震碎了,当男孩反复吆喝了几遍从舞台的一侧走到另一侧,下一幕顺利开始。
这件事后来令高男孩半个头的体委终于带着认真的表情叫了男孩一声大哥,问你当时哪来的想法和勇气。男孩回答说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就觉得不希望看到任何人难过。不希望谁难过?男孩沉默了一会,然后若无其事地说,咱们剧组的所有人啦。
那次演出得了全校二等奖。
5.
时间如同枝头悄悄长出的新绿,在不知不觉中将4月挤走。男孩还是会经常坐在教室最后那个位置上自习,女孩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既没有特意感谢男孩,也没有再对男孩生气。而班主任似乎已经开始为中考布局,停止了换座游戏,还撤掉了能在座位下面印两个鞋印子的“第九排”,并且以自定义而非按高矮的方式重新排布了座位。男孩换了同桌,但纵坐标还是第三排,女孩也换了同桌,但纵坐标还是第四排,此外,他们之间仍然仅隔着一条走道。
但这条走道似乎比以前宽了。
女孩很少再找男孩问问题,也没有再做那个只有两人才知道的游戏,而那枚他最喜欢的贴纸,也没有再在好友列表中跳动。起初男孩并未在意,准确地说,是无暇在意,因为新的邻桌(包括同桌,前排,后排)同学都相当奋进,平日里总是围着他求教个没完。但随着大家遇到问题的速度逐渐赶不上男孩解决问题的速度,在某个突然安静下来的课间,男孩忽然感到莫名的失落——他失去了某种跃动。但是,这份失落并没有长久地占据男孩的身体,因为她就像每天上学与你同时在楼下肠粉店吃早餐的某个身影,而这个身影某天没有在买早餐时出现,你会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但很快又会专注于眼前的肠粉一样,男孩依旧吃了早餐匆匆赶往学校,依旧拿起书本忙忙投入学习。
直到一颗泡泡炸了。
“Z——”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男孩的鼓膜上炸开,一股熟悉的冲动从男孩的细胞里醒来。但男孩没有立即作出反应,因为这声音似乎很遥远。他抬起头,目光沿着黑板中线快速平移,在遇到女孩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时,立即感到胸前一阵跃动,好像他的眼睛就长在心脏上一样,又像心脏就藏在眼睛里边。这个我知道!这个只有我知道!男孩的名字被一股无比的快乐从心脏推到了嗓子眼,但却最终被大脑命令牙齿关在了嘴巴里。因为男孩没有遇到女孩的目光,女孩看着另一个方向。
另一个方向的另一个男生。
随后,班长的名字也从喧闹的课堂里蹦了出来,蹦得非常热切、蹦得非常带劲、蹦得旁若无人、蹦得高高在上,蹦向站在讲台上的女孩——像随手甩出去的垃圾。男孩不知为何涌起极大的厌恶,很快又转变为愤怒,最终却转变为哀怜,对自己的哀怜。他庆幸没有喊出自己的名字,庆幸女孩没有注意到匆忙收起的热线,庆幸周围也没有同学注意到一个兀自激动的小傻瓜。
之后,男孩没有再直接与女孩说话。
但一直与女孩玩得要好的几个女生,却似乎比平日更频繁地出现在男孩身边。她们会突然邀请男孩一起参加课间游戏,突然邀请男孩一起体育课分组,突然叫男孩帮忙多买一份早餐,突然叫男孩给她们一起解题……突然的身边总是站着女孩。然而,出于男孩原本就乐于助人的天性,他并未感到突然,甚至在接到她们的邀请一起去班长家里玩,而班长的家就在男孩和女孩的家中间。
焦躁的太阳日复一日地在悬铃木的上空划着弧线,除了阴影覆盖的地方,一切都被炙烤得焦躁不安。时间在吹灭了男孩和女孩的生日蜡烛之后临近期末,又在一阵紧张的期末复习与几天的期末考试中进入盛夏,而既没有升学压力又没有环境陌生感的最无忧无虑的初二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
中考的威压令远在一岁之外的许多孩子的暑假都失去了滋味。如果想最终的结果有所改善,从这个暑假开始补课不会嫌早。当然,对于男孩来说是没有必要的,但他也需要上课,奥数课。在网络还没有那么普及的年代,在仅有40多万人口的五线小城里,孩子们能够选择的课外学习并不多,在义务教育之外还有余力做课外辅导的老师也不多。男孩从小学就参加奥数培训班,但尽管他在学校成绩优异,在奥数班里却只是很普通的学生。但他也从未落下一堂课。倒不是因为父母花了钱,只是男孩十分热爱,数字的魔力总是让他着迷。而这份着迷,竟让他在暑假里与女孩不期而遇。
这天,因为一道题困扰又不想带回家做,男孩一直缠着老师教他解题。在这间并不宽敞的客厅里,摆放着6张藤编的小椅子,椅子都冲着卧室的房门,一块小黑板就挂在两间房门之间的白墙上。老师重新倒了一杯水,与男孩一起坐在小椅子上,耐心地讲着解题思路。
这里是老师的家。大门在其他学生走了之后保持半开着,因为还有下一波学生很快要来。这道题耗费了挺长时间,直到门口传来轻快的脚步声,男孩依然抿着嘴唇、歪着脑袋、皱着眉头、顶着问号。
“老师,我进来啦——”一个轻快的女声带着瘦长的、倾斜的身影,顺着大门与客厅之间的墙壁走了进来,在厅门处合成一个女孩。此刻她并没有注意到侧身转向厅门相反方向的男孩,男孩也没有注意到背着双手东张西望的女孩。
“回去再好好想想吧。”老师站了起来,略微舒展了一下上身,有些无奈又有些为难地劝男孩离开。男孩非常不情愿地开始收拾笔和本子,依旧紧皱着眉头仿佛要将前边藤椅的纹路都看清楚。他慢慢站起身,手指还在比划着,眼睛看着正在比划的手指,两脚绕过藤椅向厅门移动。
“T!”
女孩吃惊地叫他的名字,一双比黑板还要黑的眼睛盯着男孩,男孩猛然从手指间拾起目光,也吃惊地叫出了声。
“Z!”
之后再没有言语。女孩侧身收腿让在一边,男孩与女孩在门厅处擦身而过,匆匆出了门。
两人的心里填满了惊奇。男孩吃惊女孩竟然会学奥数,女孩吃惊男孩竟然会补数学。但这惊奇只持续了一周,在下一次奥数课(每周一次)结束之后,男孩在老师家门外的空地上看见了女孩。男孩已经从老师那得知,他不仅教奥数也补数学,而今天的排课是反过来的,难道女孩补完课之后一直在这里?
男孩慢慢走向女孩。
此刻,她正坐在一张长鼓形的白色大理石做的凳子上,这凳子成一对,另一张放着书包,两张凳子中间是一张白色大理石做的圆形桌子,桌子上凿刻着一副象棋棋盘,一张摊开的练习本盖住棋盘的一角,一只铅笔横在楚河汉界之中。女孩穿着一条男孩从未见过的淡黄色长裙,阳光穿过树叶,在长裙上印下明暗相间的斑纹;齐肩的头发没有像平时一样扎起来,随着微风整齐地微微摆动,在阳光下泛着如铜丝一般的光泽,一枚精致的粉红色发卡若隐若现。女孩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手在棋盘上胡乱画着什么,一双透着如裙上斑纹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棋盘,口中似乎还念念有词。
“又有题目做不出来?”男孩觉得女孩的样子像在思考,不假思索直接问道。
“你什么时候……”女孩有些吃惊,但很快便收起双手叉在胸前,昂起脑袋不看男孩说到,“怎么会,我这是在下象棋。”
“你确定?”男孩有些忍不住笑意,假装推了一下眼镜,看着棋盘说到,“你知道马怎么走?”
“马——马不就跳着走咯。”女孩因为没有把握而有些惊慌,但眼神里又透着一股机灵,很快便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起东西,一边说到,“一起回家不?”
男孩还想继续追问那马是怎么跳的,但很快停住,因为女孩已经拎起书包往前走了。男孩几步跟了上去,走在女孩的右边。
男孩默默地走着,他很奇怪自己为什么有一种莫名的紧张感,以至于他只能专注地盯着地面,双手紧紧地抓着书包带,但又忍不住想看一看女孩,可目光落在粉色的发卡上就卡住了。
女孩欢快地走着,她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很好奇,又似乎因为终于摆脱了学习而特别开心,男孩这样认为,他依然不清楚女孩的关注点在哪。
“你不会是来这里补课吧?”女孩突然问。
“怎么会?”男孩儿觉得有被冒犯,但很快沉下声音,“我上奥数。”
“我就说嘛——”女孩像是印证了一个惊天的猜想,得意地笑着,“学霸哪里需要补课说。”
“你确实应该补补。”男孩严肃地说,他突然生出莫名的担忧。
“你真是……”女孩有些生气,又有些伤感,但很快又振作起来,“跟你没法比啦。”
“不是这个问题!”男孩更严肃也更紧张了,“这涉及到分班啊。”
“那我肯定不要和你一个班。”女孩坚决地说,眼睛却看着天空。
“为什么?”男孩猛地望向女孩。
“谁要跟你这个木头一个班啊。”女孩没有看男孩,仿佛她现在看的方向有根木头。
“我……”
“我走这边咯——”
“啊……”
“拜拜啦——”
“再见……”
两人走到十字路口,女孩便向左边走去,男孩回家的方向在正前,但他没有移动,倒不是因为红绿灯,这里没有红绿灯,而那盏渐行渐远的黄灯却一直在男孩的脑子里回响着,停一停,停一停……
5.
可时间却从不停息。
初三带着夏季的余热飘进初中部三楼的教室里,也带着地理与生物会考闯进孩子们的世界里。男孩比以前更加专注地学习,连他最爱看的《中学生阅读》也不得不暂时放一放;邻桌的同学们也更加勤快地找他请教问题,让他几乎没有时间让脑子歇一歇。但他并不喜欢这种感觉,考试的压力令他喘不过气来。这是让同学们无法理解,让老师们出乎意料的事情,但这也是所谓“高处不胜寒”顺理成章的事情吧。而这份无形的压力也在无形中改变着男孩,又或者是男孩无意中改变了自己,他放学后的时光渐渐丰富了起来。
仿佛是上学耗尽了他所有的动力,放学后的他总是散漫地、缓慢地、天南地北地、东张西望地观察着一切路上的发生。有时候他会蹲在一条小渠边,看着浅浅的、细细的流水不断地冲刷渠底的苔藓,偶尔自己再放下一片银杏叶,看着她顺水飘远;有时候他会敏捷地蹦上一根由水泥做成的巨大“米花筒”,一边摆动双手保持平衡,一边顺着筒朝前疾走,累了就坐下来,看天上的白云追打成一团,听路过的学生追打着经过;有时候他会停在小卖部边上,看着门板里边的老板慵懒地拿着扇子驱赶苍蝇,防止它们落在黄澄澄的豆皮、黑乎乎的血粑、白嫩嫩的粉坨上边以及装着红彤彤的辣椒酱的搪瓷缸里边,时不时将他们递给想买的学生,接过几张皱皱巴巴的红绿票子;有时候他会倚在路边的大树下,看着棚屋里边光着膀子的男人铆着劲儿弹棉花,咣咣的声音随着男人的手臂有节奏地在绳子上炸响,令他听得出神,又偶尔被经过的火车头隆隆的轰鸣声惊醒。这条他已经走过上千次的放学路,似乎有着讲不完的故事每天等着向他诉说。有时候他会将他们仔细地写进周记里,这为他从语文老师挑剔的眼光下赢得了无数个A+,但最终随着多年之后房子的变卖全部丢失在了回不去的青春里。
他旁观着一切的发生,心里也似乎隐隐地期待着什么的发生。
这天,由于大扫除,男孩放学比较晚,但这并没有令他急着回家。走出旧校门,他依旧沿着围绕学校的那条排水渠慢慢地走着,时不时抬头找寻着和他一样终于要下班的太阳。路上的学生已经不多,他能清楚地听到汩汩的水声在右耳边轻快地流淌着。忽然,一串轻悦的笑声打乱了流水的节奏,男孩本能地朝身后看了看,却见女孩右手挽着她的一个小伙伴,走在刚出旧校门的位置,左手正离开下巴匆忙地找着它原本自然的位置,脸上带着一副难以捉摸的表情。
男孩没有多想,匆忙点了个头,便继续朝前走。因为父母下班都比较晚,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再做晚饭,男孩晚上放学大部分时候都是先回爷爷奶奶家吃晚饭。现在,他正走在通向老人家的路上,与他自己家的方向截然相反。
如果那个时候有无人机,从空中拍下这条回家的路,仅管并不似大山里那般九曲十八弯,却也绝对称得上路况复杂了。一会你需要穿过一条能走四车道的宽阔乡道,一会你需要通过一条仅能容下一辆三轮车的羊肠小路,一会你需要顺着水泥路转几个90°一路下坡,一会儿你需要走过一截高悬在铁轨之上的路桥。在这座群山环绕的小城里,这样的路线实在不算得稀奇,而这恰到好处的排列组合,也让男孩放学的风景变得旖旎多姿,即便在多年后物换星移,早已连不成那条路,即便在多年后远走他乡,再也见不到那条路,那条路却永远清晰地刻在男孩的白质之上,在每一次午夜梦回里,领着他回到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地方,见一见那些再也见不到的小人儿。
但这条鱼却是如何出现在这条无论如何也不会通往她家的路线上的?
男孩一如既往来到“米花筒”,他想这个时候应该听不见多少打闹的学生了,便直接在筒口处坐了一会,随即打算离开。他将书包背上身,紧了紧背带,却突然又听见一阵轻悦的笑声,他转过头望着来路的方向,竟又见女孩挽着伙伴站在不远处,不过这次女孩并没有放下捂着嘴的左手,一双紫葡萄一般的眼睛挤着上眼皮左摇右摆,她的小伙伴也抿着嘴无声地笑着。
男孩感到十分惊愕,初中两年从未在这条路上见过女孩,也没听说女孩有搬家,怎么她们却出现在这里?但他很快就说服自己,可能是她俩相约着去谁家做客或去哪里聚会吧,所以他只是又略带疑惑地点了下头,便朝着一架楼梯往上爬,楼梯尽头是那条仅能容下一辆三轮车的羊肠小径。可此时,男孩一贯的散漫却已经被这条贸然闯入的鱼儿打乱了。他迟疑地走着,目光总是不自主地想转去身后,但都被他制止了。他默默地走着,没有在小吃店老板的门板外停留,没有在可以俯瞰很长一段铁轨的坡顶上停留,也没有在弹棉花的棚屋外停留,但他在每一个能看见转角的不远处停留,并回头望着转角处,每当一阵轻悦的笑声从转角处飞出来,紧跟着两个一般高的苗条身影,都会令他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紧张与喜悦,令他迅速正过身子,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直到走过繁忙的铁路桥,已经离老人家很近了,所有声音都汇入下班高峰期的车流与人流中难以分辨,但男孩可以肯定,两个女孩依然在他身后不远处。男孩觉得更开心了,他开始加快步伐,甚至突然小跑起来。而在接下来不到1分钟的时间,发生了一件令女孩们惊讶不已的事情,很难用文字去描述这件事发生的过程,总之是男孩巧妙地利用了山城奇特的建筑布局,突然就出现在了女孩们的右下方——她们站在主干道的人行道上,他则站在老人家门口的一块空地上,中间隔着一截两三米高的坡面以及坡顶边缘一两米高的围栏。
“别跟了,我到家啦——”男孩大声叫住女孩们,显然让她们大吃一惊。男孩也因此更加得意,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昂着头微笑地望着她们。
反应过来的女孩们停住脚步,转过头,看着男孩睁大了眼睛,随即也开心地笑了。
“我们可没有跟踪你哦——”女孩大声回应,她的伙伴却似乎觉得害羞,一边往围栏边上平移,一边又忍不住笑着。
“那你们要去哪啊?”男孩一脸疑惑,他不大相信自己竟然想错了。
“你管我们!”女孩做了一个鬼脸,然后装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我们走了。”
“哦……”男孩有些失落,但很快又皱紧眉头,“快走吧,不管你们要去哪,已经很晚了,注意安全。”
“所以这是你家?”女孩仿佛没有听见男孩的话,目光越过男孩的头顶向他身后的一排房屋望去。
“不是啊,这是我奶奶家。”男孩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哦……”女孩若有所思,她的闺蜜在一旁扯她的衣袖。
“快走吧。”男孩像大人一样,催促女孩离开。
“走啦走啦——”女孩像孩子一样,拉着小伙伴的手蹦蹦跳跳地继续向前走去,白色的校服在黑色的围栏间缓慢移动,像钢琴的白键在黑键里流淌。直到消失在一排商铺之后。
男孩有些失落地转身往家门口走去,待他正要关上大门,却看见两根白键又回来了,其中一根似乎在找寻什么似的四处张望,当她望向男孩的方向,他却迅速地合上了大门,过了一会又慢慢地打开。两根白键已消失无踪。
6.
像这样的事情,男孩这辈子都没有再遇到了。
后来男孩没有找女孩确认,女孩也没有向男孩提及。并没有发生女孩突然出现在男孩家门口的事情,也没有发生男孩突然收到女孩信件的事情。但男孩从此觉得回家的路没那么吸引他了,但也有可能是因为会考日期越来越近了。他会在确认没有女孩之后匆匆往家里赶,又或者会任由体委带着他去“不务正业”——这段时期他经历了许多第一次,第一次看漫画、第一次溜旱冰、第一次打桌球、第一次玩街机……
许是向来瘦弱的身体不能承受格外寒冷的天气(入秋之后男孩经常感冒),许是这解压的方式太过放肆,许是那条鱼儿过于安静,生物地理会考成绩出来,让所有同学和老师都感到意外,男孩第一次考试成绩跌出了年级前十。
像这样的事情,男孩这辈子还要经历许多。
但男孩的自尊心无法接受。虽然从考试分数来看,生物97、地理95的成绩实在令大多数同学都望尘莫及,但两科会考原本难度并不高,且单科均出现了满分,在神仙打架的考场上,便很容易被比下去了。而且两科的成绩也会计入最后的中考总成绩,因此对中考也会产生影响。
这个冬天没有下雪,但男孩的心灰意冷却丝毫不逊于教室外边的寒风刺骨,连他最喜欢的那件蛋黄色棉大衣都捂不热。于是,在女孩试探性地询问他要不要一起筹备一场圣诞晚会时,毫不意外地遭到了男孩的拒绝。于是,男孩眼看着女孩与班长、体委等男生下了课火热地讨论着活动方案,眼看着他们放了学相约着去商店购买物料,心里竟生出一丝怨愤,不知是恨自己没有出息,还是恨自己没有本事。
圣诞晚会的节目非常丰富。有数代和体委表演的双簧,有班长领头表演的诗朗诵,有语代排的新小品,有女孩和女生跳的新舞蹈……男孩原本是诗朗诵的原班成员,这个节目是在当年校文艺汇演作为班级节目备选一起排练的,由四个男生一起朗诵英国诗人雪莱的《西风颂》,虽然没有机会在当时呈现,但放在这场岁末年初的晚会上,无疑很是应景。然而男孩的退出让班长不得不临时找了个男生凑数,也让节目的整体效果受到了一定影响。男孩自己迫于是集体活动不得不观看晚会,但全程都心不在焉、面无表情。
“他至于吗?”班长的声音从走廊里传来。
由于并不十分情愿,即便是做观众男孩也是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以便他随时准备逃离教室。而此时,诗朗诵之后的下一个节目刚刚开始,班长和一些候场的同学正在离门口不远处的走廊上议论着什么。
“你都知道他要强的啦——”体委的声音。
“可是他比我分数高多了!”班长说。
“谁要跟你比啊——”女孩的声音。
“那也不带这么搞的啊,”班长显然有些生气,“之前问他还说考虑一下,我都以为应该还有戏,结果还是不来,就因为没考好就啥都不想做了?”
“但我觉得我也不算差啊。”替换男孩的男生的声音。
“不,你不行。”女孩的声音。
“那我也够胆,不像某人,估计是怕状态不好会出丑丢面子才不敢上!”
“你闭嘴!”
可能是他们认为这样的讨论并不十分愉快就结束了话题,也可能是他们觉得议论声音应该小一点降低了音量,男孩感到周围的声音十分模糊,听不出什么具体的内容,同时,他眼前的晚会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他立即低下了头。
他不记得之后还出场了哪些同学表演了什么节目,他想象身边的那扇门能供他逃进去并带他去往另一个世界,他感到眼泪不争气地一颗一颗落在裤腿上,他希望某个人能够注意到他又不希望她注意到他……
到这里,还请大家不要急着嫌弃男孩,他或许有些矫情,或许有些脆弱,或许有些过分地在意自己的成绩,或许有些过度地在意别人的言语,但对于一个还未满十五岁的小男孩,对于一个身体孱弱长相平平的小男孩,对于一个除了学习无其他见长的小男孩,对于一个在自己父母的嘴里、在其他父母的眼里顶顶优秀的小男孩,成绩构成了他全部的尊严甚至全部的他,哪怕只是一点失误,也会被无数张眼睛无数张嘴巴无限地放大。这或许是源自六零后的父辈们在经历了教育资源并不充沛也并未受到重视的年代吃了没文化的亏而产生的对于文化学习的深重执念,又或许是源自计划生育实施后独生子女家庭对于宗族延续的迫切期盼,又或许仅仅只是男孩父母的执念与期盼,但这背后的成因不必深究不必定性更不必非责,全当是每个时代有属于各自的道理吧,而少年的拿云心事显然也是第一次遭遇滑铁卢,所有的惊慌失措、不知所措、茫然无措只能化作人的本能,将所有的惊恐、难过、压抑、委屈、沮丧,所有的负面情绪,以泪水的方式从小小的身体里挤出来、吐出去。这是他自己选择拯救自己的方式。
但这并不是唯一的方式。
已不知是什么时间,晚会似乎已经散场,教室里一派喧闹。有的同学在认真收拾书包相约着准备回家,有的同学在整理桌椅、收拾卫生,有的同学还在热烈地回顾晚会的经过。仿佛之前被谁按了静音,这一片喧闹现在才渐渐出现在男孩的耳朵里,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个他熟悉的声音。
“你怎么还没走?”是女孩疑惑的声音。
“……”
“你怎么啦?”是女孩温柔的声音。
“……”
“你哭了?!”是女孩惊讶的声音。
“没有!你别乱说!”男孩依旧低着头,但开始迅速地收拾书包。
“你……”声音停了一下,似乎还打量了一下周围,“你是不是男人!”女孩的声音突然高了八度,吓得男孩停下拿着书正要往书包里塞的手,没顾着擦干净眼睛猛地抬头看着女孩。
“就这么一点小挫折就受不了,你还是不是男人?!”女孩继续咆哮道。男孩吃惊地看到女孩就站在他桌子边上,一双像圣诞树尖顶着的金属球一样的眼睛狠狠地瞪着男孩,脸上是男孩从没见过的严肃表情。
“没有人能一直成功,一两次考砸了算个球!这次没考好就总结教训,下次不要犯同样的错误!考试也不代表全部,你在我们眼里一直都很优秀!”女孩大概是说完了,开始急速地喘息,撑在男孩桌子边上的手也收了回去,但眼睛依旧死死盯着男孩,与之交汇的还有尚未离开教室的若干同学。
男孩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想笑,同时又有点想哭,但他又非常害怕女孩会因此做出更激烈的行为,便只能皱紧眉头,以同样坚毅的目光回应女孩。“你说得对!”男孩十分小心地控制音量,不至于让其他同学听见,但又不至于让女孩觉得他不是男人。
“你可以走了。”女孩突然像老师一样发号施令,同时还向男孩做了一个鬼脸,随即加入收拾教室的同学里去了。
男孩愣了会神,但可快回过神,以最快的速度将书包甩到背上,一股脑冲出了教室,三两步下了楼梯,一头扎进浓浓的夜色里。他吃惊地感到开心,好像悬铃木也感到了他的开心,挥舞着无数的小手与他告别。
寒假放假前,班主任也找男孩做了一次谈话。这位从第一学期就在各方面透着争强好胜劲儿的带班教头,从第一次上课之后就节节课45分钟全程狂飙的英语老师,在她的办公室里,头一回让男孩感到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班主任其实打心底里喜欢男孩,不光是因为成绩好,更因为在几年的相处中,她在男孩身上看到了诚实守信、勤学好问、尊重师长、乐于助人等许多优秀品质,这也是她选男孩做学习委员、做团支部书记甚至坐“第九排”的原因,她希望这孩子的品行能够影响和感染更多的孩子。但作为教师,面对正处于青春期的孩子们,她没有表现出对任何人的偏爱,而是一视同仁的严格要求,一以贯之的严厉教育,以至于男孩在知道分数之后,首先害怕的是班主任的批评。但这次,班主任语气柔和地告诉男孩,就算是再伟大的科学家也做不到事事都尽善尽美,而学会接受失败也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品质,没有任何人会因为遭遇一次失败就再也无法成功,也没有任何人应当因为一次失败就受到贬低与指责。班主任看着眼前这个自己的得意门生,有些心疼又有些自豪地微笑着;男孩看着眼前这位一贯严厉的大人,有些感激又有些感动地哭了,同时也笑了。
期末考试,男孩重振旗鼓进入年级前五。这让他对来年的中考又恢复了信心。过年的时候,大概是为了奖励男孩重拾信心,也为了激励男孩勇敢迎接中考,小姑第二次送了一本书给他——第一次是在初二暑假,杰克伦敦的《荒野的呼唤》,这大概与小姑十分喜欢狗有关系——《哈利波特与魔法石》,这本在小姑口中的童话书,并不像男孩听到的安徒生童话或格林童话那样简短,也不像男孩看到的邋遢大王或魔方大厦那样完全架空,而是在寒假不到一周的时间里(男孩一打开就停不下来)向男孩呈现了一个隐藏在现实世界之中的妙趣横生又秩序井然的魔法世界,而发生在主人公身上的故事,在让男孩感到有些害怕的同时也确实鼓舞了男孩,“中考可比死亡要差远了,而且我还比哈利大几岁呢!”。
而这本书也自然而然成了男孩寒假里与女孩网上畅谈的主要话题。男孩想将这本书借给女孩看以表达感谢,但女孩坚持不必,只提出下学期能够给她多开开小灶就行,男孩自然爽快答应。临近开学,男孩的几个小伙伴提议去拍大头贴,男孩自然爽快答应,他想叫上女孩一起,但同样也被拒绝了。男孩觉得大概是天太冷女孩不愿意出来吧,所以也放下了再约她的念头。
7.
这个寒假似乎格外宁静,这份宁静像一团巨大的云雾,将所有即将中考的孩子们包裹起来。新学期一开始,大多数同学便进入认真备考状态,连本该喧闹的下课时间也变得安静许多。男孩与女孩之间也没有太多故事,他们的交流大多发生在语数外物化史政科目中。但随着中考临近,一股并不属于这个时节的情绪却在疯狂地生长,她在满是笔记与涂鸦的书页里生长,在贴满卡通磁贴的文具盒里生长,在每天定时播放校园新闻的电视机里生长,在盛满了一年上课、考试、自习、嬉闹、出黑板报、搞大扫除、做眼保健操的教室里生长;她在老师们日渐花白的发间与沙哑的嗓音里生长,在一群十五六岁的花季少年们的心里生长,并最终在五颜六色、五花八门的同学录里盛开出无数朵独具个性、绚丽多姿的花儿。
在跑了几趟文具店之后,男孩也挑了一本同学录;在给许多同学写下自己的个人信息与祝福语之后,他也将同学录递给了女孩。
“这个给你……”男孩有些不好意思,但仿佛忽然想起什么立即挺了挺腰板。
“啥啊?”女孩假装在做题,完全没有抬头。
“同学录,你也给我写一个呗。”男孩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
“一定要吗?”女孩继续假装做题,没有看男孩。
“啊——”男孩有些被问住了,但很快找了个理由,“我都给你写了啊……”
“那我也没有义务给你写啊。”女孩停下笔,但还是没有看男孩。
“你……”男孩觉得有种熟悉的感觉,这股熟悉的感觉让他说出了熟悉的话,“实在不愿意就算咯……”
男孩有些失落地准备收回拿着同学录的手,但突然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好啦,逗你呢,你给我吧。”女孩抬头看向男孩,一双如天空一样干净的眼睛注视着男孩,伸出左手。
“哦……”男孩有些愣怔,一时竟不知是完成上一个动作还是执行女孩的指令。
“明天给你。”女孩一把夺过男孩手中的同学录,放进课桌里边。“你可以走了。”
男孩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很听话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并开始莫名地期待起来。然而第二天女孩并没有还给他,第三天也没有,第四天也没有……直到下一周的周一放学。
女孩将同学录递给男孩,却没有过多言语,之后便匆匆回家了。男孩想叫住女孩,但又不知道叫住她有什么用,只是默默看着女孩的身影消失在教室门口,随即立即翻开同学录到最新的那一页。从页间滑落一枚书签。男孩有些惊喜地端详着书签,隐约闻到一丝熟悉的气息,可除了觉得挺好看,并没有看出什么特别。他又看向女孩写下的那一页,心里莫名地有些紧张。其实他并不清楚自己期待女孩会说些什么,但看完女孩不同一般女生秀气反而有些偏大的字迹写下的内容,他感到莫名的失落。
在固定个人信息栏目之下的祝福语区域,在原本设计有五六条横线的板块里,女孩的字迹有些重,所有的文字有点倾斜地紧靠着边缘,但十分整齐,就像女孩平时出的黑板报——
“如果有缘,希望依然如初见。”
“什么意思?”男孩的心里画着大大的问号。与其他同学写给男孩的相比,女孩的留言实在过于简短;而与自己给女孩写的相比,就更显得缺乏诚意了——男孩可是将划线的地方都写满了。“为什么要如初见?”男孩不禁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女孩,当时他因为感冒初愈身体还很虚弱,又因为上学第一天就迟到心里满是羞愧,他几乎没有体力也没有精力注意到任何人,哪怕是冲进教室第一个见到的班主任,哪怕是排好座位第一个打招呼的同桌,但女孩那双像玻璃弹珠一样的大眼睛却异常清晰,异常清晰的还有女孩厚实饱满的嘴唇、乌黑齐肩的长发、清爽的浅紫色T恤……男孩莫名地感到一阵跃动,他不知道为什么,又似乎知道为什么,他不能肯定,但又似乎非常确定。
中考也非常确定地一步步逼近了。
就在孩子们忙碌于备战中考的时候,地球上的其他地方也发生着战争。但对于初三的孩子们来说似乎没有太大影响。教室里是堆积成山的试卷、参考书,教室外是郁郁葱葱的悬铃木树冠,整个年级就像与世隔绝了一般,只是在学校和家中的电视机里隐约听到了关于伊拉克战争的报道,在父母与朋友或远亲的攀谈间模糊听说了关于抗击“SARS”的故事。
事实上,对于整个城市都没有太大影响。
这座传说中“火车拖来的城市”,似乎更像是从火车上掉落的城市,改革开放的春风到这里似乎成了强弩之末,如火如荼的城市化运动到这里似乎就偃旗息鼓了,他在重峦叠嶂、群青环翠之中,仿佛与世隔绝一般,自顾自地在铁轨上悠然地行进着。但是,他壮硕的双腿里填满了丰富的自然资源,他宽阔的胸膛里饱含着浓重的文化气蕴,他强健的双臂依然紧紧地攥着从火车头上落下来的绳索,等待着他结实的身体里不断产生的新鲜血液与知识结合,积攒爆发出一跃而起的力量!这期待如炬,在父辈们的胸膛里熊熊燃烧,也将他们开始为生存与生活打拼时的身影映照在此时正是相仿年纪的孩子们身上,将他们奋斗半生仍未能够得着的向往衔续在生活条件更好的孩子们身上;这期待却也如谎,在父辈们的额头上刻画出一道道沟壑,在父辈们的眼睛里渐渐失色,让他们在一次又一次失望后迫不得已迫不及待地将孩子们送出这片看不到希望的土地。而中考就是希望的萌芽,中考的结果就是孩子们多年沐浴教育的甘霖第一次破土而出的样子,在父辈眼里,预示着未来的可能。
然而,大多数孩子并不能理解父母的苦心与老师的操心,有的只是单纯地热爱学习,有的则是喜欢校园生活,有的只是单纯地追求荣誉与褒奖带来的满足,有的则是沉浸于离开家后自由自在的快乐,有的只是单纯地不希望父母不开心,有的则是调皮地希望看到大人们生气的样子……高中的好与坏,那都是别人的说辞;未来的好与坏,那更是遥远的未知,即便有着远大的志向,要将这一次考试与人生的成败牵扯到一起,对于这群十五六岁的孩子们实在是难以说通的逻辑。于是他们有些被“别人家的孩子”比得无地自容、闷闷不乐,有些被“学习之外都是不务正业”逼得心如死灰、身无所长。
但是,难道学习不应该是快乐的,生活不应该是热爱的吗?
当然,对大多数孩子而言,这些并不会构成成长的阻碍,只是与众多成长的烦恼一起,交织出花季偶尔阴霾的天空。我们或许应该感谢造物主,让那时候的我们心灵纯洁却懵懂,看世界尽是美好。
对男孩而言连烦恼都算不上。
他就是“别人家的孩子”,他只对学习感兴趣,即便在同学录中感到一阵失落,也很快就被接踵而至的模拟考试驱散。男孩发挥十分稳定,对自己也越发有信心,他越发斗志昂扬,同时也越发觉得有些安静。那条鱼有些太安静了。
女孩模拟考试的成绩不太理想,几次模拟也未见明显的提升,她没有平时那样喜欢找男孩问问题,也没有平时那样喜欢玩闹和笑。有时候她会双目无神地盯着黑板,有时候则盯着男孩,但遇到男孩的目光便匆忙转向别处。
男孩心里有些着急。有时候他会在下课时趁身边没人小声问女孩有什么需要帮助,但回答都是没有;有几次他看见女孩拿到考卷沮丧地从讲台下来想说一些鼓励的话,但最终却没说出口。男孩觉得女孩肯定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儿,但既然女孩不愿意说便也不必再追问。
而中考就在这无言的六月里落下了帷幕,男孩与女孩的故事也到此戛然而止。
8.
没有任何告别,也没有再次相遇。仅管两人仍然在一所学校,但男孩以优异的成绩进入实验班,女孩则按照排名分到了普通五班;仅管两人都在同一个年级,但实验班的教室却与普通班所在的高中部远隔一个足球场;仅管两人还在对方的QQ好友列表里,但女孩的头像却再没有跃动,男孩也因为自己都不清楚的原因没有主动找过女孩。而毕业大合照也成为两人唯一的合影与最后一次见面。
那条鱼似乎游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不知道是否会回来。
后来,男孩也曾在同学聚会上听说关于女孩的事情,每当听到女孩的名字,男孩会有种全身细胞忽然晃动起来的感觉;而听完了她的故事,男孩会有种心里的某个地方被填充的感觉,之前恍惚的细胞渐渐恢复平稳,并生出一种渴望以及无数幻想,让他几乎没有注意到之后还聊了什么。但这渴望与幻想随着聚会阑珊也就逐渐散去,像烟花点亮过夜空,像飞鸟滑掠过水面,像风吹过悬铃木的树叶,像女孩走过男孩的少年。
男孩忽然转身,视线里的身影渐行渐远,心中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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