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里,姥姥是个矮小的小脚老太太。
姥姥的脚很小,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脱掉鞋,每只脚上还缠着一条长长的白布,姥姥一圈一圈的解开,这时我就特别好奇地在旁边看着。
那时我大概七八岁,总爱问一些问题。问姥姥为什么把脚包起来,为什么不像我一样穿袜子,姥姥总是笑着说:“跟你说了你也不懂哩,快,吹灯睡觉了。”
一听说吹灯,我会马上乖乖地钻被窝。那时的农村几乎都没有通电,晚上就点一盏煤油灯,煤油灯亮度主要取决于灯捻儿拨的长短,我看小人书时,姥姥就会把灯捻儿拨长,让灯亮一些。灯越亮随着灯火冒出的黑烟就越多,我在灯旁边看一本小人书,第二天总是能从鼻孔里抠出黑黑的鼻屎。但也是因为姥姥的家这个灯光,让我童年多了很多温暖和乐趣。
姥姥没上过学,一辈子就认识三个字。我最早认识的三个字就是姥姥教我的。我现在依然能记得姥姥教我时,她脸上的神气。她说左一撇右一撇是个“人”字,在“人”上面加一道儿是个“大”字,在“大”字上再加一道儿是个“天”字。说完之后,她会笑得很开心,脸上的皱纹很深很深。姥姥正得意时,我说姥姥没上过学,怕是这仨字也会教错吧,姥姥不高兴了,抬起小脚要踢我,但姥姥的脚太小了,一只脚根本占不稳,刚抬起一只脚来,就歪坐在凳子上了,然后又看着我咯咯的笑起来。
姥姥爱讲故事,她说她的故事就是她的姥姥讲给她的。用过晚饭,姥姥喜欢盘腿坐在炕上,我就躺在她身边,边听她讲故事,边看她的小脚,那脚真的很小很小,只有大脚趾是向前的,其它四个脚趾都是向里向脚底下弯着。
姥姥给我讲过很多故事,有亲娘变成狼的故事,有拾粪老头捡了白菜最后变成了媳妇的故事,有妇人生了十八个闺女的故事……每天晚上我都会枕着姥姥的小腿听她讲故事,后来姥姥给我讲了一些她自己的故事,我断断续续地记着一些。
姥姥也算是出生在大户人家了,小时候家里有马车,有三进三出的院子,还有几个长工和老妈子,她在家里自然是不用做活的,但有一样事儿天天在做,那便是裹脚。从六七岁就开始用裹脚布,每天把脚裹的紧紧的,那时的女子以脚小为美,有“三寸金莲”之说。不裹脚的女人,长大后是嫁不出去的,即便能嫁出去,也嫁不了好人家。
可是一个小女孩哪能想得了那么多,就知道脚勒得很疼,有一次姥姥偷懒没裹脚,被父亲看到后,被禁食罚跪了一天。之后姥姥就再也不敢反抗,每天裹呀,勒呀的。
等到出嫁的年龄,她的父亲也早已去世,家道渐渐衰落,哥哥弟弟不成器,家里的一些瓷器物件,金银首饰被变卖,田地也所剩无几,佣人被遣散。可怜姥姥一双小脚也得每天扫街,种地,喂猪等等,生活已远远不如之前她家里的长工们。好在她的母亲偷偷藏了些小物件,所以姥姥出嫁时也算是穿金戴银了。
姥姥出嫁后过的日子不算好,也不算坏,养育了两儿一女,也就是我的两个舅舅和我妈。姥爷爱打牌,很少管家里的事儿,倒是每次饭点都会很准时到家,如果姥爷回来,姥姥还没做好饭,姥爷就会训斥。姥姥也不做声,就是默默地干活。那双小脚从早到晚就没有停下来过。
姥姥常说她是有福之人,因为曾大难不死,我二舅出生时,正好是抗战时期,日军常会突然对哪个村子进行扫荡。有一次听到枪响,姥姥让大儿子自己跟着村里人跑,自己抱着小儿子在后面跑,那双小脚承载着她和小儿子的命,再痛都得拼劲全力。
在跑过一个关卡时,人有些拥堵,姥姥抱着几个月大的孩子,踮着脚挪动得很慢,后面的人就开始抱怨,他们都在喊,让姥姥把孩子扔了,说自己都活不了了还抱着个孩子。姥姥不理他们把孩子抱的更紧了,这时,一个壮汉一把推开姥姥,站在了姥姥的位置,嫌姥姥太慢他要先过。姥姥被推到一侧,还没站稳,那壮汉突然倒下,血流一地,被枪打中了胸部。
姥姥每次说到这件事,都会说那个人是替她死了,是她的恩人哩。
之后的生活再苦再累姥姥都没有抱怨过一句,她觉得那之后的所有岁月都是上天的馈赠,能活着就是最好的时光。后来四十多岁又有了我妈,她说我妈出生的时候,她高兴得像个孩子,那是她这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刻。
姥姥去世很多年了,想起姥姥,总是先想起姥姥的小脚。
她用一双小脚在世间行走了80多年,在我看来是苦难多于幸福,而她用善良和坚韧对抗着不得不经历的一切。
她习惯于每天早上用裹脚布裹脚,晚上一圈一圈解开,或许对姥姥来说,每天缠和解裹脚布的时候,她才是真正的她吧,不管这对于她是多深的痛和苦,她都已经不愿意走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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