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位于江汉平原的一个村庄,那里曾经被称为“棉花之乡”。棉花是小时候最熟悉的农作物之一。然而,近年来回乡,发现村里种植棉花的越来越少了,多是大片的麦田和油菜花。问了几位长辈才知,近年来国家鼓励种植粮食作物,有不少经济补贴,多个品种交叉着,一年还可以种好几季。而棉花的生长周期漫长,一年只能种一季,还要看老天赏不赏饭,雨季或旱季,都影响收成。遇到年成不好时,一年忙到头,收效甚微。
在农村嘛,靠天吃饭,我从小就懂这个道理。可是,记忆中的棉田不再了,故乡也越来越让人感到陌生。某天,朋友在朋友圈晒出几张棉花照,感叹原来棉花如此可爱,雪白且柔软。我告诉她,我所了解的棉花可不是这样。
01
记忆中,家里一直都有种植棉花,最初是爷爷、奶奶在忙活,后来他们年事高了,爸妈就正式接手了那几亩地。每年开春不久,便要开始张罗棉花秧苗的培育。在此之前,早早便已调配好专门用作棉花秧苗生长的土壤。接下来便是制作土钵,有专门的钵土机,操作方式也很简单,要将土壤装到钵土机的槽内,再用脚使劲一蹬,便出来一个圆柱体的土钵。
小时候最爱蹲在田埂上,看长辈们一脚一脚地蹬出一个个外表光滑、形状一致的土钵。有时候,我也会央求他们让我试一下,可总是力道不足,很难做出那么标准的土钵。不过不用担心,制作失败的土钵,会将其捣碎,重新混在土壤里,再次等候制作。制作完成后,棉花种子便是撒到这一个一个土钵上,再用薄膜封着,等着小苗破土后,便移植到地里。
家乡的地现在都改种粮食作物了棉花种植的前期,要经常性地施肥、除草、防涝抗旱、防治病虫。那时,家乡以及周边一带的农村,都是棉花生产重镇,各家各户还会经常收到关于如何预防棉花病虫灾害的宣传资料。当然也有一些农药、化肥厂商借此来打广告,有些广告词,我现在都还记得。常常放学后,看着爷爷在田里喷洒农药,奶奶则拿着小铲子或者扛着锄头,在地里松土或锄草。下地之前,奶奶往往会叮嘱我和弟弟,锅里放着做好的面条或者炒饭,让我们先吃点,等她晚点回来做饭。那时候烧的还是老式的土灶,灶里的余温,能够将饭菜保温很久。
伴随着一轮轮的施肥、除草、灌溉,棉花进行花铃期和吐絮期。六、七月是非常难过的两个月,记得有几年碰到台风季,一夜狂风大雨后,早上起来,棉花地里横七竖八一片狼藉。这时候就需要趁着棉花苗根部还未受损,一株一株固土扶正,尽力减少损失。有时候碰上连绵的坏天气,刚刚扶起的棉花苗,又倒下了,于是不得不周而复始地进行这项工作。
每当这种时候,我都会自告奋勇地提出我可以一同去干这个活。可总是被爸爸果断拒绝,他总说,读书的娃,不需要做这些事,在家好好学习就行。可往往这个时候,我的内心都非常不安,期盼这样的坏天气赶紧结束。
很希望乡民们每年都能收获这样好看的棉花(图片来自百度百科, 侵权立删 )对于小孩子而言,棉花到了吐絮期,就开始有活干了。妈妈一直到现在都还会提,我和弟弟刚上小学的时候,放学后,我俩将书包挂在脖子上,跟她一同到地里去采摘棉花。我和弟弟个子矮,就专摘下面的,妈妈就摘上面的,如此配合着,不亦乐乎。我们俩小人也背不动重量太多的棉花,不像大人们是将棉花整颗摘下来,而是专门寻找那些开得旺盛的,直接将花絮摘下来。
这样的经历应该也是在爸爸的严令禁止下,后来便不再有了。以至于不是妈妈提起,我真的想不起来,似乎只记得那个书包是白底黑格子、手工制作的,我和弟弟一人一个。从小便被爸爸不断灌输“一定要读书,只有读书才会有出息,不读书的小孩只能回家当放牛娃……”,然而他很少跟我们讲为什么必须要好好读书,我小时候也曾非常迷茫,有时会特别羡慕那些辍学在家务农的小孩,一度觉得干农活比读书有意思多了。
一直到现在,自己因为读书而见识了更广阔的天地,才深切领悟到爸爸的用意。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读书可以赚大钱、过更好的生活等诸如此类的话,只是反复告诉我,只有读书才会有出息。而这份“出息”我领悟得很晚,一直到我研究生毕业参加工作、有了男朋友后他才进一步告诉我,“你读了这么多书不容易,女孩子一定要有自己的事业,要经济独立,特别是成家后,千万不要在家庭中放弃了自己,要对得起自己这么多年的学业……”
每每举步不前时,想起这些话,都犹如醍醐灌顶,无比感恩爸爸的智慧和用心。
02
虽然下地是不允许的,但剥棉花却是每个小朋友必须要参加的。棉花从地里摘回来后,需及时将棉絮剥出来、晒干,否则发霉、生虫后,在出售时要严重掉价。
剥棉花有时候非常无聊,特别是家里大人都在忙时,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小板凳上剥,一刻钟也待不住,总想偷偷溜出去。
有时候又非常有趣。记得有几年,两个姑妈家的表兄弟姐妹们都在我家过暑假。中午时分,大人们都在家,将一袋一袋的棉花倒在大簸箕上,大家围坐一团,一人旁边摆一个小篮子,开始了剥棉花比赛。
剥棉花很有讲究的,棉花分好次,在剥的时候,要注意将好次分开,因为棉花出售的时候,是分不同档次和价位的。如果好中掺次,不仅会影响棉花的售价,被发现后也是很没面子的事。另外,还要在剥的时候,注意剔除棉花上沾着的棉叶等杂物。在收成好的时候,棉花就如朋友图片上拍到的那样,大朵大朵,雪白柔软,轻轻扯一扯,就全部出来了。然而,这样的好年成很难遇到。大多数时候,棉花的品相都不怎么好,特别是如果碰上雨季,往往还未来得及采摘,便在田里就开始发霉了。
我们小孩子比拼剥棉花时,不仅要看谁剥得多,还要互相评判,看谁剥得干净、好次分得清楚。于是,好胜的我们,争先恐后地在簸箕中专门挑品相好的棉花去剥,留下一堆歪瓜劣枣,让大人们去处理。
而我们最期待的事情,是大人们在下午三四点的时候,总会想方设法端出来一些好吃的。有时候是井水中浸泡了半天的西瓜,冰冰凉,太好吃了;有时候是园田中刚摘回来的新鲜嫩玉米,煮熟后,用筷子插着,一人一根,这时候只听见大家吧唧吧唧啃玉米的声音;有时候是刚挖回来的嫩花生,洗干净后加盐水煮熟,也是无限美味;还有菜园里的甜瓜或者西红柿,甜瓜品相一般都不怎么好看,但非常甜,西红柿则是那种根茎处还透着些些绿色的,我们喜欢用糖腌制几个小时,别提多好吃了!
棉花的收获季也非常长,一直到秋末。暑假过后,剥棉花的机会就少了,放学回家,做完作业后,就得早早洗澡上床睡觉了。
小学时,我一直睡在爷爷奶奶的屋。记忆中,我睡觉时,爷爷奶奶还坐在昏黄的灯光下剥着棉花。而早上天刚蒙蒙亮,我在半睡半醒中,发现他们又在剥棉花。爷爷奶奶总是一边剥,一边聊着许多过去的往事。总是能听到他们说,“发洪水那年……”“闹饥荒那年……”“逃难的时候……”,那时候什么都不懂,但他们的聊天声让我感到特别安稳和踏实,睡得特别香。
有时候睡前,我会说我睡不着,可不可以跟他们一起坐着剥一会棉花。可是奶奶总是笑着说不行,因为之前几次被爸爸发现了,已经批评过他们了。
03
晒棉花也是很有趣的事情。小时候的村子,整个村的房屋都非常的整齐,差不多可以从村头望到村尾。每家每户前都有一大片空地,我们称之为“活场”,顾名思义,其实就是用作农事活动的场地。
活场是小时候觉得最好玩的地方了。尤其是放学后,场上又没有了晾晒物,空旷平整的场地,可以玩好多游戏。老鹰抓小鸡、跳橡皮筋、跳房子、打弹珠……大可满地打滚,仿佛世界就是我们的。
一些需要晾晒的农作物,黄豆、绿豆、芝麻、花生等,都是放在几张大油纸上,直接铺在活场地上进行晾晒。但晒棉花的时候,一般不会直接放在地上,因为要保证棉花的品质,不能过多沾染灰尘。于是各家各户都会在自家门口搭几处晾晒架,就如同双杠一样,两排半人高的木头,上面再各置两根长竹竿。晾晒架上铺一床用细竹子编的竹席(专门用作晾晒农作物的,与床上用竹席不一样),棉花就在竹席上铺开。
棉花晾晒(图片来自百度图片搜索,侵权立删)棉花的收获季到来时,每家每户门前都是好几床晾晒的棉花,在太阳底下,白晃晃的一片片。因为在地里水分较多,一床棉花往往要经过好几个大烈日,才能晒干。看着自家的棉花从最初的一瓣瓣,在太阳底下慢慢地变得蓬松、软绵。拿起一朵,用牙齿咬一下中间的棉籽,如果听到清脆的破裂声,就说明已经干透了。这是超级让人幸福和满足的声音。
对于我们小孩子而言,最大的乐趣便是晾晒架了,我们总是在傍晚棉花收进屋后,在晾晒架上各种攀爬玩耍,不小心摔到地上是常事。都是泥土地,摔跤是常事,我们也都习惯了。
如果遇上天气骤变的时候,特别是顶上乌云压顶时,大人们着急地来抢收棉花。小孩子们便会特别主动地,跑前跑后帮大人递送各种工具,待成功抢收后,心中会燃起不小的自豪感,认为自己发挥了特别大的作用。记得有那么几次,傍晚时分,爸妈还在地里没回家。天气突然沉下来,我和弟弟两人分工,将门前的棉花全部收进来了。待爸妈回来看到一切都收拾妥当,自然是大大表扬一番。
小时候,总是特别急于去表现自己,但是在被严令禁止的农事活动上,却又不敢表现得过于主动或明显。
棉花在晾晒干后,被装进一个一个长条形的,差不多一人高的白色大包里,装的时候还要压得特别紧实,尽可能地装更多。每家每户都用这个型号的白大包,为了区分开,大人们就会在包上写几个字以示区分,往往是自家人的名字,但大人们的名讳是不能乱写的,于是就写上自家小孩的名字。
一般家里,堂兄弟姐妹们加起来,总归有三五个。那时候,我和弟弟以及两个堂哥,是从小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的。我们总是要为包上写谁的名字而争执,认为写了谁的名字这包棉花就是谁的,总是在心里默默数着家里有多少个包是写了自己名字的。
各个村中心都有棉花收购站,在攒了一定数量的棉花后,用小板车将棉花拖过去,论斤出售。如果这个时候有幸跟在大人后面,拿到收入的大人们往往乐呵呵的,会顺带买点肉包子、雪糕、冰棍、饮料等平时吃不到的东西来慰劳一下小孩子们。
爸爸有几年和几位叔叔一起做起了棉花收购的生意,夏天总是骑着摩托车到各个村子去张罗生意。爸爸为人厚道,口碑非常好,大家都比较信任他。原以为这个生意能够持续下去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就不做了。但是他和那个叔叔一起办的棉花收购站还在,并且那位叔叔的生意还越做越大了。其中缘由我不了解,但以爸爸的性格,宁愿自己折本也不会让乡亲们吃亏的,听说是理念上的不合而散了,爸爸自然是以所得利益最小的方式退出。虽然后来爸爸又尝试着去做了很多事情,但是我总感觉和棉花打交道的那些年,是他最有激情的时候。
田野间的小路,小时候便是在这样的小路上嬉戏打闹近年,家乡建成了中国(天门)棉花交易中心,非常气派的一栋大楼。种植棉花的人少了,但是棉产业依然是家乡的一项重要经济支柱。其实现在,村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老人们根本没有精力去维护棉花漫长的生长期,哪怕没有国家鼓励种植粮食作物的政策推动,也不复小时候的光景了。回乡时,偶尔碰到留守的老人们,非常热情地招呼我,让我有时间一定要常回家看看,我都说“好好好”,可是自己知道,越来越找不到回家的理由了。
2018年7月24日于金陵万象书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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