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晚风拂面,令人周身清爽。
宁静的荷塘边,偶尔传来三两声慵懒的蛙鸣。孟昭坐在塘边一个木质水台上,望着水中那轮盈盈晃动的月影出神。
今日清晨,他和漪姜拜别了莫里,再次踏上征程,只是此行前往的并非秦地,而是他们的起点——齐国。
一路上,孟昭甚少言语,只怕漪姜问起个中缘由,教他不知是否该如实相告。然而漪姜整整一日下来,竟始终未曾问起。
这样一来,此事萦绕孟昭心头,反而挥之不去,尤其是临别前夜,莫里同他说的那一番话。
“秦国攻齐,你等当如何?”莫里问道。
孟昭回答:“墨者坚守‘非攻’,师父已率众弟子誓死护齐。”
莫里深深叹了口气道:“天下大势趋同统一,已经在所难免。墨家非攻兼爱,却也难以一己之力逆天行事。”
孟昭睁大了眼睛道:“为保天下平和、百姓安宁而战,怎会是逆天?这是历代墨者的职责!”
莫里道:“数年来,秦国远交近攻,通过腐化齐国内政,早已将齐国的国力掏空。齐军不战则殆,到了真正的战场之上,你我可能保这些将士的安危?如若不能,齐国百姓的安宁又从何而来?”
孟昭没有回答,也不知如何回答。
莫里叹道:“应该维持一个濒危的王国,还是促使天下统一?哪一个才是真正能保天下百姓安居乐业的良策?我们能做的,或许只是防范流血纷争的蔓延,却不能阻止它的发生。”
孟昭低下头,他没有想到,莫里居然对墨家核心“非攻兼爱”萌生了以战止战的理解。
孟昭低声道:“师伯……难道认同秦墨……”
墨子之后,墨家因为立场不同而分为三派。分别是主张和平,排斥一切暴力行径的“楚墨”;倡导天下一统,才能最终达成和平的“秦墨”;坚持尚武扶弱、竭力守护各国城池免遭沦陷的齐墨。
楚墨崇尚思辨,一直致力于墨家的思想学术和科班技艺的传承,逐渐隐于民间;秦墨进入秦地后,则再也没有出现在同门的视线中,仿佛消失一般;唯独齐墨,数年来在武学及军事防御上颇有建树。但连年的战乱,只守不攻的齐墨伤亡惨重。即便如此,墨家子弟依然执信守义,死不旋踵。
只可惜现实残酷,众墨家弟子用鲜血换来的,也只是各国难以挽回的颓势。放眼天下,虎狼之秦早已对孤弱的齐国虎视眈眈,吞并的步伐也悄然迈开。
莫里叹息。他并非质疑墨子的非攻,只是大势所趋,让他感受到了一种大时代下的无可奈何。
“师伯当初执意离开,也是因为这个吗?”
莫里眼角的皱纹微微颤抖,目光中流露出一抹凄苦,哑然道:“那桩不堪的往事,与此也不无关联……”
两人重又陷入沉默……
难道真的无法阻止秦国血洗齐国?
孟昭抬头道:“既然如此,弟子能做的,就是尽力避免秦国拿公主婚约一事多做文章。弟子将尽快带公主赴秦,这样一来,秦国举兵之日或可延缓。”
莫里摇了摇头:“秦国若要灭齐,不需要合理的理由。或者说,任何理由都可以变得合理。”
孟昭终于被点醒。
回忆一路走来的种种状况,似是秦国根本不希望漪姜平安到达咸阳。若果真如此,就算是将漪姜平安送达,秦人也不会留她性命。
孟昭心下后怕,若不是他着了白起的道,辗转来到这里,恐怕漪姜早已化作冤魂。
“我怎么早没想到!”孟昭气自己对政治的无知。
莫里道:“为今之计,你速带公主返回齐国。若能赶在秦兵之前抵达,秦人顾及公主有齐王庇护,爽约一事或许还有转机。白起那边,由老夫来阻断他的去路,力保你们早日抵达临淄。”
就这样,孟昭体力稍有恢复,便急不可待得催漪姜启程。分别之时,孟昭和莫里相视而立,沉默不语。他们知道,此番的努力并无两全之策,唯有放手一搏。
墨者无奈,亦是无畏。
无论天下是否趋同,墨家扶弱的宗旨不会改变。秦国铁骑袭来,首先迎向他们刀枪冷刃的,必是一众青衣质朴的墨家男儿。数十年来,墨家千百子弟在中原大地上前赴后继,守信殉义,死不旋踵,为的就是这样一个简单至纯的信念……
这些事,孟昭都放在心里,自不会对漪姜提起半个字。
“把眼睛闭上。”漪姜不知何时凑过身来。
孟昭不解,但看她一脸期待的样子,不忍拒绝便缓缓闭上双眼。他感到漪姜将什么东西放入了他的手中,又轻轻将他的双手合在一起。
“好了,睁开眼睛吧!”
孟昭睁开眼睛,双手空捂着傻坐在那。漪姜神秘轻道:“打开瞧瞧。”
孟昭好奇地将手慢慢摊开,低头一瞧,一只萤火虫正憨头呆脑地趴在他的掌心。羸弱的柔光如星辰般闪动,忽然张开翅膀,在他面前晃了晃,便飞向荷塘深处。
一阵微风抚来,着静谧的荷塘上瞬时腾起无数萤火,伴着被月色染过的波光,映照得四下璀璨辉煌,仿若置身天际星河。
孟昭紧绷的心神豁然开朗,仰望着那轮当空的明月,展颜一笑。
“这是你今天第一次笑。”漪姜轻声道。
孟昭转过头望着她:“你可有什么话想要问我?”
漪姜愣了一下,旋即又望向水塘,摇了摇头道:“我信你。”
孟昭顿生暖意,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只觉喉咙发涩,无言以对。
“谢谢。”
这两个字说得很轻,但飘入漪姜耳中,落在心上时却是掷地有声。
唯有共历过生死,才会知晓这言语背后的分量。
她会心一笑,道:“你知道吗,我并没有欺骗莫先生。漪姜是我的封号,我本姓田,悦瑶是我的闺名。当然,我承认,田悦瑶这个名字确实是普通了点。”
孟昭笑了笑,道:“不会啊,悦瑶这个名字,很好听。”他说得很轻,很轻,轻到除了自己,他人几乎无法察觉。
“什么?”悦瑶好奇追问。
孟昭淡淡一笑,双手枕在脑后,懒懒地仰面躺下,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漪姜白了他一眼,这小子八成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不想她知道。
“有些事,只盼你永远都不要知道……”孟昭心里默念道。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