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好

慧娘躺在床上，觉得自己的腰都快断了，平躺不行，侧躺不行，最后将自己团了起来，才觉得好过些。
姑奶看她难受，于是烧了一盆热水，帮她敷一敷。
平日里为省油，姑奶舍不得点灯，滚烫的巾敷在慧娘背后，顿时烫的皮肤通红一片。
姑奶眼睛本就不好，昏暗的光下，被烫的通红的背，她看不见。
慧娘咬了咬牙，没叫出声。
姑奶早上做好稀粥，叫慧娘起身。
谁知一摸，慧娘额头滚烫一片。吓得姑奶跑出去叫人。
正准备出工的柱儿，听到姑奶叫，冲进屋，背起慧娘往医馆跑。
“不用……用井水，敷一下，就好！”慧娘低声在柱儿的耳边说。
柱儿站住不动，想了想，又背着慧娘冲回屋里，对姑奶说：“奶，慧娘说用井水敷。”
姑奶张了张干涩的嘴，说：“不行，去医馆，屋里有钱，买的起药的。”
慧娘想伸手去拉姑奶的裙，可怎么也抓不到，慧娘说：“井水……井水，可以的。”
柱儿，转身提桶，打井水。
姑奶蹲坐在一边，说：“你那些锦，挣到了钱，看病足够的。”
慧娘脸烧得通红，只说：“井水……井水……”，声音渐渐微不可闻。
柱儿提着井水进门，放在床前，姑奶把柱儿赶了出去。
屋里只有这一个桶，上次慧娘说还要找人再箍一箍的，后来不知怎么忘了。
柱儿打了十来趟井水。
姑奶守了慧娘一天一夜。
清晨，鸡鸣。
慧娘脸没那么红了，身上也没那么滚烫。
可是慧娘的唇角裂了个口子，呼吸声时有时无。
姑奶俯身，用耳朵仔细听了听，连滚带爬跑往外跑，嘶着嗓子叫：“柱儿~_快快，去医馆。”
大夫给慧娘施了针，放了血，又抓了几副药叫姑奶回去煎，说：“这几副药下去，不行，我也无能为力了。”
姑奶跪在大夫身前，拉着大夫的袖子求道：“这孩子命苦，四岁没了娘，九岁没了爹，花一样的年纪不能就这样没了，求求您了！”
大夫扶起姑奶说：“我尽力了，如果不行，你们再找找别的人。你们去镇上看看，那里的大夫也许可行。这些银钱，我只收药钱，别的……你带回去吧！”
柱儿背起慧娘，搀起姑奶，说：“走，我们去镇上。”
大夫追在后面说：“药！”
柱儿回身说：“药不要了，银钱还来吧！”
大夫不高兴地啐了一口说：“无知小子，这还能退的吗！”
姑奶接过药，对柱儿说：“走吧，我们去镇上。”

到镇上，姑奶和柱儿两眼一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镇上不比乡下，光路就有好几条，两边都是比邻的店铺，行人接踵而过。
姑奶颤着嗓子拉住一位收摊赶路的樵夫，说：“这位官人，你知道最好的医馆在哪里吗？”
樵夫连连摇手说：“老媪，可不敢叫官人，您要找医馆去西市吧，那里有。”
樵夫给姑奶指了指路。
柱儿背着慧娘往西市去，姑奶的脚程跟不上，柱儿只得停下来等，姑奶挥着手，说：“你先走，我跟的上，不必等我。”
西市是马蹄型的街，已经近晌午，路上行人开始变很少，路边铺子里的伙计也都闲闲地靠在门边躲阴。
柱儿走到一家铺子问口，向一位打着瞌睡的伙计说：“请问，这附近有医馆吗？”
被吵醒的伙计，一脸的不高兴，看是一个黝黑乡下少年，于是，半眯着眼，随手一指，继续打起瞌睡。
柱儿顺着伙计指的方向找，走了半盏茶的功夫，才看到一个医馆。
柱儿背着慧娘往里冲，嘴里叫着：“大夫、大夫，救人！”
姑奶跟着柱儿一路走，一路跑，看到柱儿背着慧娘拐进一家医馆，加快了几步，刚到门口，脚下不稳，面朝下摔扑下去。
一只手从侧边伸了过来，拦了她一把，姑奶才没摔得头破血流。
医馆的伙计跑出来，一时不知道应该救哪个。
柱儿将慧娘平放在诊床上，拉住伙计，说：“大夫呢，快叫大夫来，救人呐！”
“哦！哦！哦！”伙计，回身进后堂去请大夫。
姑奶这遭虽没摔到，却着实吓得够呛，坐在地上，半天没起来，连谢谢人救命的话都说不出来。
柱儿身边越过一人，伸手去看慧娘。
柱儿连忙挡住，抬头一看，是个颇俊俏的小郎君，不知是谁，于是问：“你是……？”
刘小郎说：“我是刘计的少东家，慧娘病了吗？”
柱儿说：“你识得慧娘。”
刘小郎说：“打过几次交道，你随我来吧，这家医馆是我一位叔叔开的，慧娘看着不太好。”
柱儿听了，眉头紧了紧，又背起慧娘，跟着刘小郎往后堂走。走到一半才想起姑奶，转身要去搀，姑奶朝他挥了挥的手，说：“赶紧，治病，我缓缓就好了！”
柱儿一听，咬了咬唇，还想去搀。
刘小郎说：“你让大娘缓缓，等会儿，我叫人来扶，我们先进去。”

慧娘迷迷糊糊地觉得一阵冷一阵热，一阵晕一阵麻，整个人飘飘乎乎的脚踩不实地。耳朵外象罩着一层纱，传入耳朵的声音都变成“嗡嗡”声。
只是眼前黑漆漆一片，有点惊着慧娘了。
慧娘自小怕黑，她娘是夜里去的，她阿爹也是夜里去的，去的无声无息，像路边随意倒下的一颗草，没了，就没有了，无人会在意，那颗草为什么没有了。
慧娘埋了阿爹后，姑奶接了她一块住。
姑奶脾气不好，喜欢骂人，喜欢抽旱烟。
旱烟多贵呀！慧娘劝了几次都劝不住，就学着自己种烟草，学着晒烟丝。
姑奶以前是远近闻名的织女，她将手艺传给了慧娘，从慧娘十二岁上织机开始，姑奶就再也不蹬织机了。
慧娘似乎听到织机的声音“咔、咔、咔……”，她的手不自觉的想去摸梭子。
那只梭子一下没抓不住，突地从手里飞了出去。
慧娘追着梭子追到河塘边，那只梭变成了一条鱼，一头钻进了河塘再也寻不着。
阿爹摇着船，带着慧娘抓鱼采荷。
慧娘特别喜欢村后的河塘，河塘里种满了连天如席的荷。她坐在小船的船头，摘莲采藕，顶着荷叶抓蛙赶虾。
阿爹识文断字，常带着慧娘念词，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阿爹……”
刘小郎正与好大夫站在一处说话，忽听慧娘似有似无的声音念着一首词，不由转头仔细看了她一眼。
之前几次见到的彗娘，市侩而狡黠、形容美丽，举手投足间生动、活泼。只是她那双手，比一般的老妪还要粗糙。
此时的慧娘，真真正正像个需要被保护的小姑娘。苍白而干裂的唇，潮红的面颊，瘦弱的小小的一个人儿蜷缩在一处。
而且，她居然会念词……
柱儿扶着姑奶坐到慧娘诊床边。
姑奶问大夫，说：“我家慧娘，怎么样了。”
大夫捻着胡子正准备念些知乎之也的医书，被姑奶打断说：“大夫，我一老媪，听不懂你那些文词，麻烦您说些我能听得懂的。”
刘小郎捂嘴，侧身一笑。
大夫倒也不在意，说：“你家小娘子，是累了，晚上受了热，热气还没散出去，又被冷水一激，冷热相交，淤堵在体内，排不出来，故病了。幸好之前有人给她施了针、放了血，不然拖不到现在，刚才我给她又施了针，喂了药，你们带来的药，也算是对症，只是见效太慢，她拖不起。你们放她在我这里几日，我好时时看着。如果明天能醒，就没事了。”
姑奶千恩万谢救命的菩萨。
又转头向刘小郎道谢，刘小郎连忙扶了扶姑奶，说：“您别客气了，我家铺子里有一处厢房，你们去哪里休息吧，那里来这里很近。”
姑奶说：“不了，谢谢您的好意，不叨扰了，我们还是回去，明天一早再赶来便是。”

慧娘在医馆养了两天刚好些，坚持要回家去。
结完帐，辛苦织了一个月银钱去了大半。
慧娘嘻笑着脸，声音放缓，对大夫说：“您给我算便宜点吧，回头，我给您绣块幡，您要多大绣多大，咳……咳，喉咙怎么有些痒呢，大夫。”
大夫无奈地看着这小娘子，说：“你这病要养，还给我绣幡，用不着，我送你几副药吧，便宜是便宜不了，还没算你在我这里住的食宿钱呢。”
慧娘又咳了几声，说：“大夫，再便宜点吧……我们真不容易，都是老幼病残的……”
大夫甩甩手，说：“别咳了，越咳越引咳，当心到时又要找我来开药。”
姑奶拉了拉慧娘说：“好了，别讲价了，我去结账，等柱儿来，我们就回家去。”
慧娘无语地看着姑奶，姑奶这大手大脚的习惯，什么时候能改呢，本来可以磨下来的。想到这里慧娘懊恼地垂下了头。
刘小郎进来看到大病初愈的慧娘，说：“这个月的锦，你是交不了了吧！”
慧娘在床上微微福了福，点点头。
刘小郎说：“这样吧，我听你姑奶说，你绣工不错，你到我家铺子里去养病，那里方便大夫上门帮你复诊，养病的这些时日，你给我绣十块帕子，五条披可好。”
“五块帕子，二条披。”
“八块帕子，四条披。”
“六块帕子，三条披，不能再多了，我病着呢，而且花样不能太复杂，我是病人，你也不能逮着一只羊使劲薅吧！”慧娘苦着张脸说。
“行，六块帕子，三条披，抵十匹锦，还是我亏了。”刘小郎说。
“这次，我们的契，是八匹锦，不是十匹。”慧娘有些生气，皱了皱鼻子。
刘小郎见她，虽然脸色还是苍白、蜡黄，但能做出俏皮的样子，那双大眼睛比之先前灵动了不少，应是大好了，心情不由的愉悦起来。
姑奶结完账，慧娘坚持要看账单，大夫没见过这样计较的小娘子，一脸的不悦。
住进刘记的慧娘，休息了三天，就开始四处溜达，活动手脚。
掌柜说：“还是年青好，前几天，病的人都快没了，这才几日，又活成一只家雀儿了。”
刘小郎最近来铺子的次数多了起来，每次来都说要看看慧娘绣的怎么样。
慧娘不胜其烦，可他是东家，不好得罪，只得每每故作斯文，笑脸相迎。
姑奶每隔七、八天，就叫柱儿推着单轮车送她来镇上来看慧娘。听到慧娘抱怨小东家时时来监工，也不太高兴。
姑奶走的时候，对掌柜说：“我家慧娘，既答应了，必会好好干，你家小东家不需老来看着，他一来，慧娘总要停下来相陪，太耽搁时光了，晚上挑灯绣，眼睛容易坏，烦请您提醒一下你家小东家吧！”
掌柜扶着大肚子，笑着对姑奶说：“您放心，我会说的。”
姑奶谢了掌柜后，坐上柱儿的单轮车，走了。
不织布只绣花，其他家务活儿，都不用慧娘干。铺子里有一个厨娘，常到这边来帮慧娘干些粗重的活。
这样的休养，慧娘的小脸竟圆润起来。
刘小郎喜欢依在门边看慧娘做绣活儿。有几次他只在门口站一站，并不进去，就走了。
掌柜多少看出点端倪，他想，这是小东家剃头摊子一头热，慧娘啥也不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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