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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中明净晴朗的一天,老钟报时,叮咚了三下。正午12点,太阳高照,草堆里的鸡鸭鹅昏昏欲睡,庭院里的猫狗呼噜作响,林间的飞鸟也正缱绻着翅膀打着盹,老人家敞着汗衫躺在藤椅上,面色安详……村庄的一切都安静柔和,昏昏欲睡。
猛的,林间鸟倏地飞向半空四散而去,庭院里沉睡的狗猛地窜起来,鸡鸭鹅也忽然伸长了脖子,而那些正要入梦的老人家,懵懂地睁着双眼,身体僵硬,表情呆滞。
时间像是被按了暂停键似的,一切都静止了,只有响彻天空的鞭炮声,一声一声接连不断,先是长长的刺耳的“呲呲”声,那声音像是一个想要拼命呐喊的人被人死死锁住了喉咙,面目狰狞却只能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丝丝又尖又细的声音,而那拼命想要喊出的声音终于在飞向半空时,被人放开了嗓子,猛的炸开。
那一声声鞭炮声,将村庄宁静的午后轰炸得一点不剩。
“哪家?”愣了许久的李老太(李老太岁年近半百,老眼昏花,但对世间一切都保持着强烈好奇心)警惕地坐直了身子,满头白发的脑袋微微朝村后歪着,像是要凭借这爆竹声,就能知道谁家出了事。
“怪事,也没听说谁家有事啊。”王家媳妇回道。
村庄不大,谁家要是办什么喜事,绝对是每家每户都会知道。这突如其来的爆竹声,虽然来得莫名其妙,但是红尘滚滚中淌过大半辈子的老人家,大致也猜到,非喜即丧。
于是大家伙整了整衣衫,晃荡着身子,一齐循着鞭炮声朝村后走去,这途中,又迎来许多其他人家,于是前村整了好大一支队伍朝村后走去。
一行老胳膊老腿,还没走到村中间的大空地,出了事的人家派的人,就已经着急忙慌地跑了来。
李老太率先迎了上去。
“哪家,哪家?”
其他人也围了过来。
来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精瘦的脸上尽是慌忙无措。
“是柳家老爷子。”他说,声音微微颤抖着。
“什么?柳老头?你是说那个姓柳的老头?”李老太这话本是废话,整个村子不就一个柳老头?
可是大家伙还是严肃地望着中年人,好像大家都不知道这个事实一样。
“是他。”
随着中年人我的一点头,众人都满脸惊愕,满脸不可置信,却又好像正中下怀,个个情绪饱满,相互唏嘘着。
“这老头挺精神的呀,怎么就……”
“可不是,前天还见他坐坝上钓鱼来着。”
……
“你们先去过去吧,我去找人抬重。”
抬重,即抬棺材。
这是人去世后的,头等大事。抬重本要找一些年轻力壮的,可是找来找去,找遍整个村子,勉强找到16个还算有力气,但也几乎半截身子入土的男人。
李老太一行人,还没到柳家,远远就已经听到一片哭声,还有各种嘈杂的声音。
在柳老头那黑瓦片红砖墙的三间屋子周围,进进出出的人,虽然慌忙,但却十分有秩序。放鞭炮的,烧纸钱的,烧热水的,备寿衣的,请白事的……还有在门前跪倒,哭的死去活来的。
在那一片哭声里,李老太很快就辨认出了柳老头儿媳妇的声音。
那哭声,惊天地,泣鬼神,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真叫人心痛不已。
那些红着眼眶忙前忙后的柳老头的儿子们,颓丧着,摇晃着,像是被人抽筋拔骨了的人偶似的,让人忍不住心疼。
但是当人们看到那红墙脚下散乱着的各种空空的农药瓶和老鼠药的包装纸,看到柳老头直挺挺躺在木板上,满是褶皱的脸紫得像是熟透的紫薯时,不免心生寂然。
李老太等人进去时,柳老头已经被人换了新衣裳。干瘦的身子被崭新的白衣包裹着躺在一张灰黑的木板上,周身一片繁忙嘈杂,他却无声无息,安静得像深不见底的夜一样,靠得再近也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生命的气息。
他生前喝下那一杯浓调毒药还在腐蚀着他的五脏六腑,那一张绛紫的脸上,早已僵硬的微微狰狞仿佛还延续着他濒临死亡时的痛苦。
柳老头是走了,但走得并不安详。
对于这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但都十分默契地将话烂在肚子里。就连平日里无话不说的李老太也只是沉默着,摇摇头,瘦小的身子微微耸了一下,好不容易叹出一口气。
前村来的人,有的也跟着人们进入忙前忙后之中,有的则围在亲属边上安慰着,有的则挑一个不打扰人的地方站着,百感交集地看着这一切,然后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长吁短叹,百转千回,深度好奇却又假装不经意地猜着真相。
“哎,多好一个老头。”
“可不是。”
“不是好事。”李老太也凑过去,煞有其事地摇摇头。
正当大家都满脸深沉、哀痛,脑袋却飞速翻转思考时,柳老头那三间矮平房的背后,传来一阵不协调的喧闹,随后是各种东西翻倒的声音,然后一声雷霆之怒爆发而来。
“柳小二,你他妈简直是畜生!”
“你说谁是畜生!”
“就说你,说你是畜生都侮辱!”
两个男声嘶吼着。
李老太连忙敢去,还没挤到人堆里,就被一阵人潮挤了出去。原是包围圈里的两个男人,打红了眼,众人想劝却又害怕,便一步步往后退着,恰好给里面的人腾了一个圈。
两个人,一高一矮,一壮一瘦厮打在地,衣服上染了尽是腐烂的泥土和树叶。
随着两个人的拳脚相向,前后翻滚,亦步亦趋的人群也一下围拢一下后退,却迟迟不敢上前劝架,深怕伤了自己。
柳老头那哭得眼睛肿的跟胡桃一样,还不断抽泣着的儿媳妇赶了过来,嘶喊着挤到那“格斗场”里去,一把将那小个男人从高大男人身上扯开。
“柳小二,牲口!”她一边撕扯着,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满脸泪痕,“别打了!”
高大男人是她丈夫,柳老头大儿子,此时也打得收不住手,根本不听媳妇的劝,脱了衣服红了眼的野牛一般朝柳小二扑过去。
柳老头的儿媳妇被甩到一边,捂着额头又呜呜地哭起来,“造孽,造孽啊。”
人们怕她被误伤,连忙把她拉到外围来。
直到抬重的人过来,强行将两个打得难舍难分的人分开,才渐渐把这场硝烟阻止了。
16个抬重的,一边8个,分别将两个人控制着。
两个人打是打不到一起了,嘴上却不饶过,依旧骂骂咧咧,时不时朝对方吐着唾沫,“撂个橛子”。
“要不是你,爸能喝药?”柳老大吼道,脸上脖子上青筋暴起。
“你也不是什么好鸟,你也是凶手,”柳小二扯着嗓子,又朝一边哭唧唧的刘老大的媳妇喊,“你哭,哭给谁看,爸生前不是你爸,死了就是你爸了?”
大媳妇哪里听得,只顾埋头哭。
柳老大不容的媳妇受欺负,抬起脚就想踢过去,奈何身体被人按着,动弹不得,只能愤怒地骂过去。
“就算爸死了,这房子也没你的份,你别妄想!”
“柳老大,黑心驴!”
两个人一来二去,大家大概也已经将真相猜到了几分。
村子要拆迁的消息传来已久,家家户户忙着扩院子,加楼层,圈地建房……
柳老头那三间屋子,占地百来平米。黑瓦红砖,破窗漏顶,历经风霜。
一个风烛残年的柳老头,一个游手好闲的柳小二,在那屋子里生火做饭,吃喝拉撒。柳老大在不远处建了楼房,一家三口住着,但是对这屋子却是足迹罕至。
此时哭得悲痛欲绝的大媳妇,不知情的当真以为这是一次多么令人动容的失亲之痛,事实上,除了这哭声戳人心肺,平日里的言语也带刀带刺直抵心窝。
前两天,柳大、柳二弟兄两个,为房子的事儿当着柳老头的面吵得不可开交,吵到最后就是拳脚相向,这当中自然也少不了大媳妇的掺和。
一片怒骂声中,各自诉说着房子归为己有的各种正当理由,全然忘了,房子的主人另有其人,而且是自己尚在人世的老父亲。
可此时,柳老头一声不吭地坐在门前,自顾自抽着烟,一张沧桑老脸,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安静得像透明的一样,事实上,他的儿子们确实已经把他当成透明的了。
这次争吵十分激烈,但第二天柳老头还嬉笑着脸,跟往常一样背着手去赶集。
回来时,手上拎着买来的老鼠药和农药。
他面色平静,毫无波澜,人们只当他是买回来农用的,可没想到现在却已经浸透他的五脏六腑,全身血脉。
接近黄昏时,村后传来了唢呐、锣鼓的声音,还有敲木鱼和法师呜呜囔囔念经超度的声音。
柳老头的丧事按部就班地继续着,村前村后,有人往他家去,有人从他家出,但每个人都带着深不见底的秘密似的,沉默着。
人如蝼蚁,苍茫天地间,微不足道。对于柳老头的死,人们默契十足,只字不提,像湖里沉了一块石头,不久之后,就会风平浪静,像是他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鸡鸭鹅又继续窝在草堆里打盹,花狗花猫满村子跑,然后整天整天的睡,林中鸟飞来飞去又归巢……聚在一起的老人家若无其事四散开去,到家时,才拿起电话,联系远在城市的孩子。
“咱们这院子该往东边挪一挪。”
“西边的空地该建个仓房。”
……
在这个生死场中,人们依旧忙着生,忙着死,忙着等待。
那个消息像跟着柳老头一起石沉大海了一般,迟迟不来。
但人们依旧愿意满怀希望的等待,像是等待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他们也不知道那个客人是否存在,却每天相互更新着消息,但“戈多”永远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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