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日的山乡,在黎明到来之前,一切景象皆氤氲如梦,一切皆在沉睡安眠。
“叮铃铃”,电话铃声猝然响起,猛然打破了这一隅宁静,王一民从梦中惊醒,忍不住火冒三丈:
“切灭鬼,这么早打什么电话?”
可气归气,咒骂并不能消停那刺耳追魂的声音,他只得无奈掀了被子爬起来,拿起听筒,还没开声,那头就传来撕心裂肺又略带沙哑地哭喊:“不得了了哦,你爷死了哦!呜~呜~~”
“什么?你乱开什么玩笑?”王一民被这声哭诉,惊得瞬间从头到脚彻底清醒,血直往上涌,脑袋一片空白。
“是真的哦,跌死了哦,天诶!你们快过来,快过来呀,呜~”话音刚落,电话那头就只剩下“嘟~嘟~”的忙音,王一民拿着电话发着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妻子桂香在黑暗中问:“怎么啦?谁打来的电话?”
“那老妖婆发神经病,说什么爷跌死了哦,你信吗?”
“什么,跌死了?那了不得哦,她不会拿这个开玩笑的,定是真的了……”话没说尽,女人声音已经哽咽,翻身“啪”地开了床头的灯,眼泪已如断了线的珠子,从她眼窝滚落下来。王一民对女人这一特点,一直感到很无语,女人哭似乎从来不需要犹豫,也不需要经过大脑思考,只要是死亡,总如捅了她的心,总是要先痛苦流泪的。
她边哭边胡乱穿起了衣服。王一民沉默着,也随意套了衣服裤子,走出房门,大厅黑暗的角落里,传来一个微弱而苍老的声音:“崽诶,出什么事了哦?”
打开灯,王一民看着衣衫单薄的老娘,颤巍巍地倚着房门,尽量压低声音喊:“吴德香那个老妖婆打电话来,说爷跌倒了,我们过去看看,您赶紧回屋躺着,别冻着了。”
“跌倒了?冇跌死么?恶人迟早要遭报应,不得好死……”老人喃喃不停,王一民扶老人回房间躺下,安抚了几句,夫妻俩便匆匆走出家门。
“我们骑车过去吧,更快点。”
“急什么,走路去。”
2,
河道间雾气袅袅,冷风扑面,露水冰凉,空旷黑暗的林,静得瘆人。就着电筒微弱的光照,王一民绷紧着脸,说是步行,但却走得飞快,桂香跟得有点吃力,却也不敢有丝毫埋怨。
到底还是亲爷(爹),再怎么恨,也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桂香想着,暗自神伤。
走过野猪林,钻过青草岗,再上一个山坳,就算是翻过了这座坪山,朦胧中,可以看到背面山脚下的整个砦子。他爷的土房,霸气地落在山谷那头的山腰上,像城堡一样,俯瞰整个河川。但此刻,正隐隐亮着灯,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在山川的沉静中,略显孤寂。
平常,王一民最不愿意往这个方向走,倒是吴德香那个老妖婆,几十年如一日,三天两头爬过山来,拿点小恩小惠的东西给桂香,看起来是帮衬了他们穷困的家,实则更像是讨好,或者是赎罪。也就老婆桂香会领她的情,每次都是瞒着自己,接了她种种好处,等他发觉时,也只能咒骂几句“没志气”,来表达他的抗拒,然并没什么卵用,啥也没法改变。
老婆并没有真切体会过他成长的痛,只瞪着眼珠子,骂他不识好歹。
人穷志短,或者说人心太软,在这种长期不痛不痒的接触下,王一民也不知不觉适应起来,时间似乎总会冲淡一些东西,虽然他依然心存膈应,特别是,要跨过这座山的时候。
近些年,逢年过节,也拗不过三弟盛情邀请的年夜饭,王一民倒也勉强去过几次爷家里,但父子见面,也没什么话说,倒是老妖婆,还有几个异母的弟弟妹妹,对他都分外热情高兴,很是尊重,渐渐地,他也有点眷恋这份温情,似乎也要融入到这个大家庭中去。
这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感觉,使得他很矛盾。
老母也已七十多岁了,她心头始终恨难平,每当想起这茬,王一民又很心疼母亲,就又完全无法原谅父亲当年的无情了。几十年来,母亲只要一见到老妖婆,就要骂一次,或驱赶一次,但又有什么用呢?老妖婆脸皮厚得跟城墙似的,也骂不怕的,一如既往地往这边跑。
桂香反而觉得这继母很有人情味,懂得做人,也跟了大哥嫂子一起,叫继母婶娘。
这个称呼的来源,其实是因为她原本就是同族堂叔的老婆,大哥不改口,也是故意的。
在王一民三岁时,他爷老子王永财没忍住诱惑,与小十岁的吴德香偷情,期间,这个女人不断在王永财面前挑拨是非,泼脏水,失宠的原配无辜受累,导致夫妻最终分崩离析。
离婚时,王永财只愿意留下大儿子王一波,绝情地将王一民和他妈扫地出门。
女人伤透了心,带着孩子,回到坪山背后的娘家安身,终身不再婚嫁。娘家也没有兄弟姐妹,在姥爷的宠爱下,王一民还算有几年不错的童年时光,但随着姥爷姥姥相继过世,王一民母子的生活,就变得万般艰难,没上两年学,幼年的王一民就早早当起了“家”。
王永财那头也不好过,吴德香随即也跟她那懦弱的老公离了婚,正大光明嫁给了王永财,接连生了五个孩子,加上叛逆的王一波,在那个年代,日子自然过得也是捉襟见肘。虽然只隔着一座山,但对王一民来说,这个亲生父亲,有和没有没什么区别。虽然他也知道,老妖婆的亲近,也少不得王永财的默许和指派。
倒是大哥,不论老妖婆怎么示好,他只用逃学或者是离家出走的方式对抗着她,时常翻过山来,吃糠咽菜也不嫌弃,兄弟之间的感情,一点也没受到影响。
3,
往下走了二十分钟不到,就可以看到前面一个山坳里,掩藏着一栋瓦房,此时正灯火通明,大哥王一波正在家门口朝这边张望。只要再往前走几百米,转过山坳去,就是他们爷老子的家了。
“哥,我就知道你会等我,事情你都知道了不?”看着大哥有点红肿的眼睛,王一民确信,爷真的死了。
“我刚进去看过了,人还在地上,七十多岁的老人,造孽哦,都僵硬了,看样子,在地上躺的时间不短。”
“难道是中风?”
“不像,看起来是被门槛绊倒,摔了,头上有个三角形伤口,那地上也正好有颗凸起的小石子,流了一地的血。”
“失血过多?老年人起夜,发晕摔倒这些事,也常有的。”
“我就觉得不正常,他一向身体硬朗,也没有三高等毛病,每晚睡前还要喝杯牛奶,一直很注意营养,就算这样摔倒,也不至于完全失去知觉啊,那个伤口在前额,看样子也不足以一下致命,但他就直挺挺地躺那,衣裤上没有沾染一点多余的尘土,地上没有一点挣扎的痕迹。老太婆说她睡隔壁屋,一点动静都没听到,三点多起来上厕所才发现。”
“那也不能说明什么,七十多岁的老人不经摔,说不定倒下就晕过去了。”
“我是觉得其中有蹊跷,前几天,老爷子将家里的那个长工辞退了。老头和老妖婆关系近半年来都不和,天天争吵。村中早就传言,那个不明来历的长工,和老妖婆有一腿。这老太婆,六十多岁了,还风骚不减,天天头发梳得发亮,白裤子白衬衣,打扮得比年轻少妇都鲜活,以往城里包工头来往的都好几个,谁不知道的,偷情养汉都成了她骄傲的历史了……”
“快住嘴,你是没被她骂够,这大嘴巴子尽胡咧咧,”一波媳妇瞪着眼制止他,桂香一旁捂着嘴笑。其实,继母的这点风流事早不是什么新闻,家喻户晓的,只是,六十多了,还和一个小十几岁的男人搅合一起,那男人看起来正年轻力壮的,想着传言也不可信。
“不光是我这样想,老五看了现场也怀疑的,我一到就看到他报警了,警察估计很快就到。老五怀疑是那个男的干的,我则怀疑老妖婆也有份。五弟正在为爷老子的死伤心难过,他说要等你一起,一定要找出凶手来,等下我们三个人分下工,到后山去搜一搜,可能还能逮到人。”
王一民眉头紧锁,他知道老五和大哥的脾气,都是暴烈性子,往往做事不太顾后果,凭意气用事。桂香也沉默起来,毕竟,她和老妖婆的感情还是很好的。
“这样吧!我们先进去看看再说,毕竟,老三作为地方企业家,也要考虑他的想法。”
“考虑他,那什么都不用想了,就是意外。别忘了,我们也是爷亲生的,”王一波向来不买老三的账,他只认一民为亲兄弟。
正在这时,两辆警车闪着警灯,划开夜色,悄无声息地朝山中驶去。几个人也就赶紧跟了上去。
4,
晨光已微曦,山道上的草驮着沉重的露水,湿了行人脚,但也没人在意。匆匆转过两道幽暗的山弯,警车停在前面狭窄的山路上,黑色本田和一辆摩托车停在最里面,看样子,老三老五都很及时地赶过来的,此时,老三正在和两位警员比划着什么。
王一民放慢脚步,拉开距离,走在大哥和嫂子后面。老三脸色很难看,对走过去的王一波视而不见,看到后面跟着的一民,挥了一下手,哑着嗓子带着哭腔喊:“一民哥,你来了,快去看看爷吧!不要跨过警戒线就好。”
王一民点点头,和桂香跟着朝山上走去。瘦小个的老五,站在院坝前等着,见到王一民,叫了一声‘哥’,眼泪就在眼眶打转,没了下文,王一民过去拍拍他的肩膀,揽了一下他的头,王一波随即过来,拉了老五到旁边阴暗的房檐下去了。
王一民心情很沉重很复杂,他有感到和老五一样的痛苦悲伤,或者更甚些,总归没了理由解释,他突然又理解起女人的眼泪来。
去到厕所门口,远远朝里望,昏暗的灯光下,老人脸朝下,笔直地匍匐在地上,头前有一小滩黑色的血。因为房子建在山腰上,厕所便依了地势,开门后,走个五六米倾斜过道,再向下走几个台阶,才是茅厕,那血,并没流多远。两名刑警同志正在查看老人的遗体。
王一民抿了抿嘴,看了几眼,便退到院坝里站着。桂香和嫂子此时进了屋内去,怕是正在忙着安慰老太婆。
老五和王一波终于走了出来,他们似乎商量好了,老五压低声音说:“趁着三个妹子还没到,一民哥,你陪我去后山上看看吧,不管结果怎样,不管真相是什么,放着疑点不去尽力查一下,我觉得余生都会不安生。”
王一民看了眼山脚下的老三,又看看屋内的灯火,他皱了眉头,犹豫了一下说:“我陪你去!”
“那好,让大哥走下面坪山坳过去,出山只有一条路,让他到山那边去查看着,别放跑了可疑人。”
王一民点点头,走到窗子前,轻声喊了句:“桂香,出来一下。”
桂香马上走了出来,眼睛又红红的,显然又被老太婆撩哭了。王一民靠近桂香耳朵,悄悄说了几句话,便招呼老五走。两个黑影,一前一后,穿过后檐柴门,爬上山坎,消失到林子里去了。
老屋后连着坪山,山势连绵开阔,四通八达,从这里翻过去,就是背后砦子的领地了。荒山野岭,一个山头连着一个山头,只有一条似有似无的兽径,贯穿在密林中,稍不注意,走偏一步,都有可能完全偏离方向,走到不知名的山梁上去了。
老五自然要比王一民多熟悉一点这里,一路兜兜转转,爬了近两个小时,才走到青草岗与王一波汇合,天已放亮,三人一无所获,只能垂头丧气回到老屋。此时,警车已经离去,村邻也陆续得到消息过来,院坝已经聚集了很多人,老三已经开始着手安排丧事了。
吴德香站在人群中,白褂白裤,显示她依然干净整洁,染黑的头发,依然一丝不苟地贴在头上,只是眼睛浮肿,面容愁苦,嘶哑着嗓子正努力和人们讲述事情经过,时不时眼角溢出眼泪,常亲近的几位妇人,也忍不住地一起悲伤,一起红了双眼,掏了手帕来,拥着老太婆的肩头,说着各样宽慰的言语。
桂香和嫂子妹妹们,跪在院坝路口边,就着一口大锅烧纸钱,堂屋里,男人们正在忙着装殓……
5,
葬礼按正常的仪式举行,三天后,送完葬,王一民便带着桂香先行离开。
几天后,王一波骑着车过来,坐在王一民家门口,端着杯茶,捏着下巴“嘿嘿”不住冷笑,盯着地面,感叹地说:“爷老子死得不值哦,一辈子好强,到最后就落得这样不明不白的下场。”
“不要去想了,事情这样了结也好,再说,当时老三坚决不让解剖,也是爷生前注重这个,或许,没有答案,就是最好的答案。”
“嘿,你以为老五也会同你这样想么?他怕是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那天还山回来,你不在,老三召集大家,就以后寡母的安排开个会,没等大家开口,他就说以后老娘由他全权负责,只要她愿意,随时可以出山去跟他一起,老屋的一切他自会打理,田地他会安排人耕种。老三愿意承接这个担子,自然也就没人有异议了,但老妖婆却不愿意离开,她说舍不得那么好的田地荒掉,舍不得住了几十年的老屋,再说也觉得适应不了城里的生活,老三担心她一个人住会害怕,也不安全,你猜老妖婆说什么?”
王一波意味深长地看着王一民,继续道:“她说,让那个长工回来帮她就可以了。”
“啊?她可真是无所畏惧,这个时候不是更该避嫌吗?”王一民摸着脑袋,陷入深思。
“就是啊,所以老五当时就气得拍桌子了,大家都不同意,但老妖婆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体力活需要有个人帮,然后就开始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诉苦,反正大家都没同意。”
说到这里,桂香在里面招呼俩人吃饭,话也就说到这里。
晚上,熄了灯,王一民怎么也想不通,就将哥哥说的话告诉桂香,觉得大家多疑了些,错怪老妖婆了。
桂香说:“反正我也不懂。有个疑问,也一直在我的心里,那天你交待我帮你们打掩护,我生怕老三找我问你们,就尽量跑屋后厨房去帮忙,好巧不巧,去后面解手时,远远看到婶娘和老三两个,在山下路上,好像在争吵什么,看样子婶娘情绪有点激动,隔得远也听不清,但有那么一瞬间,看到婶娘抓着老三的手哭,要跪下去似的。雾太大,看不太真切,我怕引起误会,就一直没说。反正后来,老三回到屋里,就坚决不同意尸检了,警察说体表符合意外摔倒引起的失血过多,家属都没异议,这事就这样结了。”
王一民一夜未眠。
半个月后,有人路过闲聊,王一民才知道,那个长工还是回来了,天天忙前忙后,割稻子、种地、砍柴等。
山村的生活,一切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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