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宏是一个大侠。
但他又绝不是我们在生活中所说的那种劫富济贫的英雄人物。在保山一带,只有那种行为古怪,特立独行的人,才有资历被人们笑眯眯地尊称为“大侠”。
江宏自小失了爹娘,就从未见过爷爷。一直和奶奶相伴成长。
这样的经历,在农村,往往会有人会抹着眼泪说可怜,但也不乏那些调皮无聊的人,总趁机捉弄江宏一番。
江宏胆小,怕事,见到村口有狗,都要绕着走。在村里时常被欺负,三五个比他还小的孩子,也能把他围在中间殴打一番。江宏每次回家,都是脸青鼻肿。免不了被他奶奶再暴打一顿。打完后,拉着江宏去找殴打江宏的小孩,非要人家鞠躬道歉才肯罢休,否则的话,会堵着人家大门口,骂个三天三夜,绝不喝一口水,绝不睡觉。
江宏的奶奶做寡妇好多年,精瘦,矮小,声如洪钟。村里人都说,嗓门都是练出来的,不信看看江宏的奶奶。乃至于以后村里有了电视,播放李娜的《青藏高原》,大家都依然不屑一顾。
二
二喜结婚了。新娘是隔壁村的梅芳。
二喜的父亲是村支书,二喜又是独生子,喜宴自然是大办特办。从镇上请来了厨师,还买了很多鱼。当时,二喜穿着喜服,戴着喜帽,擦白了脸,开了拖拉机,一路“噗突——噗突”跳着回来。二喜在镇上就化了妆,村里就他们家有拖拉机,自然只有二喜能开,二喜就这样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车斗上摆了一个大鱼缸,清幽幽的水,荡来荡去,就是荡不出拖拉机的车斗。清幽幽的水里,一条条鱼欢快地游来游去。小孩子们追在拖拉机后面的一溜灰尘里,跳着,叫着。跑得快的,胆儿大的,早就攀着车梆,跳进车斗。
“鱼,快来看呐!”
孩子们喊着叫着。那个年代,别说吃鱼,能见到鱼,就很不错了。
二喜开心啊,孩子们喊声越大,他越得意。二喜并没有阻止这群小毛头。
他只是用右手拇指和食指夹了香烟,烟气缭绕。左手拉着方向盘,不时回头喊两声:
“都给老子拉紧咯,别摔下去,让老子这个新姑爷给你这些小兔崽子送丧啊。”
“二喜哥,当新姑爷,是啥感觉,爽不?”孩子王叫斤斗,胆忒大,上树掏鸟窝,下河摸螃蟹,无所不能。
“爽,你小子,懂个屁。”二喜头也不回。
“咋不懂,你不就想着今晚入洞房嘛。”
孩子们哈哈大笑,二喜也哈哈大笑。
路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二喜的派头太大,主要还是看鱼。那活的鱼,那灵动的鱼,那瞪着眼,从不眨眼的鱼,好奇怪的鱼。
有些男人也跟着爬上了拖拉机。
“狗日的,下来下来,别把老子的拖拉机压垮了。一会,先给你们看个够,我们再杀鱼。”二喜急了,努力地打着方向盘。
“二喜哥,你别说,我给你保守个秘密。”江宏也在车上,拉着围栏,大声叫到。
灰尘铺面,大家都拾了手,用袖子掩了面。
“你狗杂种知道个毬的秘密,”二喜越开越慢,快到家门口了,村民越来越多,围着拖拉机转。
“是的,是的,就你那样,知道个毬。”斤斗也笑话江宏。
江宏用左手拉紧围栏,右手袖子打了补丁,擦着脸上的汗渍。
“我只是不想说。”
“你说你说,”二喜停了车,从驾驶室跳了下来,脸红扑扑的,“我倒是想听听,你狗嘴里吐出什么象牙来。”
“说嘛说嘛。”大家都想看江宏的笑话。都不相信江宏能知道什么秘密。
三
江宏瞅瞅村民,大家笑得前仰后合。
他从人群挤过去,像鱼缸溜出的一尾鱼,挤到拖拉机尾部的时候,他突然叫道:“二喜哥,昨晚,我看见你和阿梅红亲嘴。”
话还没有说完,他就想跳下拖拉机,跑回家了事。
双脚刚刚着地,二喜就像一只小鸡一样被拎了起来。
村里,叫“梅某”的女孩一大片,倒不是有什么血缘关系,只是大家都习惯了以“梅”来喊女孩,觉得女孩便应该像“梅”一样馨香淡雅。
梅芳是邻村人,梅红是本村人。
二喜喜欢梅红,村里人都知道。但是梅红不喜欢二喜,村里人也知道。梅红去年就嫁了人了,二喜应该死心了,但是江宏居然说二喜和梅红亲嘴,还是“昨晚”。
村民们笑开了。
“喜事,喜事嘛”,大家都笑着说。
斤斗在一旁插打诨:“二喜哥,把江宏放下来,你把他拎那么高,做贼心虚噶。”
小子说的还有道理,二喜阴着脸,顺手把江宏扔到地上。
“啊哟,我的头。”地上有一块道钉石,锋利的矗立着。江宏站了起来,捂着头,鲜血染红了手掌。
“二喜,你不要急嘛,发烟,我们就不和梅芳说。”大家都围着二喜。
“嚷什么,会有你吸的。吸死你。”二喜看了看江宏,这当口,他倒是不愿意惹出什么事来。
“啪”得一声响,江宏有脸热辣辣的,他被抽了一个耳光。
头嗡嗡响。
等清醒过来,他才发现,站在他面前的就是梅红。梅红系着蓝色围裙,袖子卷得高高的。此刻,她双手叉腰,喘着粗气,咬着嘴唇站在江宏面前。
江宏一向怕事。原本,被二喜摔倒地上的时候,他倒是有自知之明,也想起奶奶曾经和自己说过的话——说话要看场合。他本想一走了之,回去包扎伤口。
却不料,还没有迈开脚步,就被梅红甩了一耳光。
“小狗杂种,你说什么?”梅红被两个妇女劝了。“小孩子,乱说的,谁当真了?”
大家都劝梅红。
“江宏,赶紧回去,家教都没有,乱说话。”
“没有家教,你奶向来是怎么教你的。”
“别丢你死去的爹的脸。”
大家乱哄哄地嚷道。只有二喜,搓着手,跺着脚,提醒吊胆。
江宏捂着脸,咬紧牙关,他气愤地看着众人。他决定要把昨晚看到的一切告诉给众人。
四
“就是昨晚,黄昏些,你和红梅,在龙洞坡亲嘴。”江宏喘着粗气,伸长了脖子。
“小狗日的,你再嚼舌根。”,梅红两步当作一步走,铁青着脸走过来。江宏不避反而迎了上去,伸长了脖子,像一只斗鸡。“你打嘛,斤斗也瞧着了。不信你们问他。”
江宏转过身,指着斤斗。
斤斗瞧着江宏红彤彤的额头,支支吾吾红着脸,不说话。斤斗只是调皮,倒不是一个没有良心的孩子。
村民们都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怪异地看着。大家都不说话。
梅红的男人也在,他原来是来瞧热闹的,想不到瞧到自己身上来了。事情一开始,他就恨恨地看着梅红,梅红昨晚吃晚饭,就叮嘱娃娃在家玩,她要趣和龙四的老娘借顶针,想不到借到龙洞坡去了。
梅红的男人内敛,但脾气暴躁,是那种“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人。他刚从柴垛抽出一块松木柴,就被几个男人抱住了。
梅红看了看男人,看看二喜,低着头,哭哭嚷嚷地回去了。
江宏看了斤斗一眼,两人也悄悄地走了。
后来的事情,不知道是怎么解决的。二喜还是娶了梅芳。只是可怜了梅红,走在村里再抬不起头了。只是遇见江宏就“小狗日的”“千刀刮万刀刮”的骂。
江宏初期还不好意思,想想自己真胆大,后来梅红骂得很,也火了,就骂梅红“骚货”“养汉子”。江宏的奶奶觉得江宏行的正,每次见到梅红,就阴阳怪气地说“鞋子破了,要去补”。梅红知道江宏奶奶的厉害,倒也不敢和她拌嘴,绕着绕着走了。
自此后,江宏和斤斗还玩在一起了。大家都说江宏了不起,是“大侠”。“大侠江宏”,就这样出名了。
五
好多年没有见到江宏了。
听说他娶了妻,生了子。年年外出打工,现在还盖起来两层高的小洋楼。
江宏的奶奶早就入土了。
下葬的时候,梅红也来帮忙。梅红规矩了。慢慢地,大家都不说这件事了,毕竟二喜和梅芳都生了两个娃了。偶尔,梅红的男人气不过,就问梅红是不是只亲过嘴,梅红就哭,稀里哗啦地哭,好像是她男人偷了食一般。梅红的老公带着梅红出去打工,找了小姐,得了病,梅红没有生气,陪着男人四处看医生。后来,这件事,真的被人淡忘了。
斤斗在矿山挖矿,在矿洞里炸石头的时候,来不及跑,等发现的时候,人站着,眼睛大睁着,眼珠外凸,眼角流血。整个小腹都被石块穿通了。被抬到家,洗了血水,下葬的时候,在肚子里面填了猪肠。
二喜的拖拉机早就生锈了。进村的路也修成水泥路。家家户户买了车,买了摩托。
二喜的儿子办喜事,大家都不来看了。什么鱼啊肉啊,见得多了,吃得多了,大家都不爱吃了。办事的时候,大家都杀自家养的猪,虽然也喂饲料,但是干净。
只是,大家都记不住江宏叫什么了,见了面只叫“大侠”。
江宏慢慢地,也记不住自己叫什么了。有陌生人来了,问名字,就说他是某某村的大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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