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垃圾的高材生

世间本来就不是公平的，有些人生来就是为了吃苦受罪，并不是他们不想改变，只是习惯了傻傻的快乐。

一、天呆

他原名叫王天德，在我的记忆里一直是个疯疯癫癫的怪人，我十岁那年他去世了，是被村里的土墙砸死的，后来从村里老人那里听说了他的故事。

八十年代的农村，凡是上过几年学的都被称作高材生，他是恢复高考后村里第一个参加高考的人，那年正是六月农忙时节，家里人都要去田里干活，给了他路费去县城参加考试，由于路程较远，中途不得不在旅社住一晚，恰巧那日有一个从别处来的考生，他俩为了省钱就住到一间房里，怎知天还不亮那人偷了他的路费跑了，早上醒来发现没了路费，耽搁了行程，他的大学梦就这样破碎了。听说他家里人接他回来时还没有完全疯掉，在家里压抑了几日，终于还是没能坚守住心里那道防线，于是，他从一名高材生变成一个疯子出现在村民们的视线里了，在我们的方言里“德”和“呆”同音不同调，慢慢的，他原来的名字被大家忘记，后来所有人都叫他“天呆”。

那时我们年龄尚小，不知道这其中的缘故，只觉得那老头实在好玩，他从来不打骂我们，那时候他也就三十多岁的样子，因为常年不洗漱和整理胡须，所以看起来一副老头的模样，在我记得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没有家了，父母亲去世之后，兄弟们自然不愿意让他这样一个疯子呆在家里，自从被赶出家门后，他就在村里捡垃圾为生，附近的几个村子他都去过，但是晚上还是会回来，就好像知道这是他的家乡一样，虽然家没了，但是乡还在，或许在他的记忆深处，唯一存在的也只有回家的路吧。他白天总是在太阳底下躺着，每到饭点，就端着他的碗去要饭，我仔细观察过他要饭的规律，到底还是高中毕业，潜意识里还有基本的逻辑判断能力，他要是今天在这家吃了饭，明天一定会去下一家，直到村里所有人家都轮一圈，但是他从来都不去自己的那几个兄弟家要饭，有时候我都会怀疑他到底疯了没有，要个饭都有条有理，我们村里近一百户人家，他轮着要一圈三个月就过去了，村里人对他倒是都没有恶意，要到谁家都会让他吃饱，不穿的破衣服也会送给他。他晚上住在一个很古老的窑洞里，里边都是他捡回来的垃圾，大都没什么用，他看到什么都会捡回去，当然都是大家扔在外边不要的东西，他去人家家里除了吃饭喝水，别的啥都不拿，我估计村里人对他没有敌意这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对小孩子都很好，他最喜欢捡的东西就是烟头，一般村里人只要看见他都会给他一根烟，没有人的时候便会从兜里掏出捡的烟头抽两口，当然在我们这些小孩面前他从不避讳什么，那几年我身上虱子很多我估计和他有很大关系，他总是在太阳底下翻开衣服找虱子，我们就在跟前看着，找到一个就会扔嘴里吃掉，扔偏的应该都爬到我们身上了，我们喜欢和他一起玩的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他会背诗，小学课本上的古诗他都会背，我到现在还记得他一边找虱子一边背诗的场景，有时候也画一些我们看不懂的东西，长大以后才知道那是高中几何。

有一天我在商店里呆着，突然一个村里人跑进来找人，说天呆被墙砸死了，找人去挖，那天晚上，好多人都在讨论他死前的样子，听说他是躲在一堆麦草背后抽烟，身体靠着墙，那墙脚处都被蚂蚁挖空了，刚好那天就把他砸在下边，村里人说挖他出来时嘴里还叼着烟，眼角流着眼泪，已经没气了。

后来，还经常能想起他，我们不止一次去他生前住的窑洞里玩耍，他捡的垃圾还在那里，洞里的墙上到处插着烟头，到现在我都在想，他是不是真的疯了，或许只是装疯来减轻心里的痛苦，以至于多年以后，他自己都分不清他是真疯还是假疯了，死前的眼泪也许不是因为身体的疼痛，而是……

二、党家猫

党家猫是真的疯了，至于是什么原因疯掉的就不得而知了，他是我在县城上高中时碰到的一个疯子，听同学说他是北山后边党家岔人，也许是像个猫儿一样到处溜达，所以才会有这么一个名字吧。

他蓬头垢面，下身穿着一条很脏的女性保暖裤，并且是紧身的，上身是一件同样很脏的男式衬衣，第一颗和第二颗扣子没有，半个胸膛露在外边，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羞耻可言，就这两件衣服，他在我的印象里扛了三个春秋，夏天还好过一点，冬天看到他躺在下了雪的水泥地上，我都全身打哆嗦，每天晚上下自习碰到他我都在想他会不会活到明天早上，我担心了三年他都没有冻死，有时候我真佩服人类生命力的顽强。

县里所有的垃圾箱都是他获取食物的来源，他捡到啥都吃，别人扔掉的腐烂的水果，他吃了之后从来不会生病，当然生病了也不会有人知道，我觉得他也想在垃圾箱里捡一件稍微新点的衣服来抵挡下一个冬日，三年来我没有看到他捡到过任何衣服，身上经常背着三四个饮料瓶子，用一根绳子串在一起，里边装着不明液体，据我估计应该是从捡到的所有瓶子里倒在一起的混合饮料，或许也有别的东西，反正我知道，他喝了一定不会闹肚子。三年来，我一直以为他是一个和别的疯子一样的疯子，直到那天我路过他时看到他拿着半截铅笔在一个撕开的烟盒上写着什么，好奇心驱使我去他跟前看了一眼，那一刻，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篇文言文，他一边念叨一边写，令我震撼的不是他会写文言文，而是他的笔迹，那书写功力绝对在我之上，甚至在我们全班同学之上，工工整整的宋体，像印刷的一样，铅笔头凸了他在水泥地上磨两下继续写，以前我经过他跟前时只听到他嘴里嘀嘀咕咕地念叨着什么东西，从来没有仔细去听过，那以后，每碰到他时总要跟他一段时间，发现他背的全是高中语文课本上的一些文章，有些我都没有听过。你若想好好跟他聊天，他定是一顿乱扯，唯有背书时与常人无异。

我猜他一定是落魄的知识分子，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他疯癫，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这里头的辛酸故事只藏在他一个人的心中，或许后来，他自己也忘了吧。我上大三那年通过微信朋友圈得知他去世了，是车祸，在县里他也算家喻户晓的人物，这场车祸甚至出现在县里的电视台上，再后来，他竟然被记录到县志里边，照片还是经典的蓬头垢面加胡子拉碴，女式裤子加男士衬衣，当然是少两个扣子的，背上背着一串饮料瓶子，眼睛里是迷茫和忧郁，嘴里似是念念有词，唯一遗憾的是县志里也没写清楚他到底因何事而疯，时隔多年，他已经在我的记忆里模糊了，不知道当我不再记起你时，你是否会像寻梦环游记里那样终极死亡，愿世间有人还记得你。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有的被人熟知，有的被遗忘在时间长河里，有的压根就从来没人知道。

捡垃圾的高材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