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的故事

作者: 野孤蝉 | 来源:发表于2018-08-06 02:59 被阅读80次

    (一)

    张三家后院挖了一块小水塘,自从三年前张三患上失语症,水塘里的荷花便枯萎了。三年来张三一字未说,全靠手上的笔墨纸砚,如今病突然被治好,却已经忘记怎样说话。

    张三的妻子李雪儿等了他两年零十一个月,等得心也焦、气也消,面对的还是一个不会说话的男人。

    两年零十一个月,陪伴久了,寂寞难说,纵然一夜夫妻百日恩,恩情也有报光的那一天。李雪儿左思右想,足足一个月,自以为考虑周全,下定决心跟了同村的张富富。

    张富富并不富,既没有祖上遗产,也没有挖上一块荷塘。张富富的妻子去世以后,他打了七年的光棍,家里头穷得叮当响,没有女人肯上门,一到晚上说起话回声都响不来。

    但是张富富能说话,家里头响不起的回声,有张富富一个人就足够。张富富不像张三那样长着一张空嘴巴。张富富说起话来滔滔不绝,每句话都戳着李雪儿的心窝子,挠痒痒儿似的叫这个女人欲罢不能。李雪儿有时候也会想,果然不是只有床上的才能叫夫妻。

    李雪儿走的那一天,张三的失语症奇迹般恢复了,他只说了一个字——好,就立马闭上嘴巴。究竟好什么,是李雪儿走得好,还是又能说话的好,没有人知道。张三自己或许知道,但是他再也没有说起过。

    (二)

    我第一次见到张三是在一个冬天,大约十二月中旬的样子,天色渐暗。

    那天是初雪,下得正凶,李雪儿早在一个月前已经离开,张三独自在家,家中寂静如常。

    很多年以后,我依然不记得当初是什么原因促使自己叩响了张三家大门的门环。漫天飞雪,大地苍白无暇,洁净而整齐的雪面上,一串密集短促的脚印挂在我的身后。脚印仿佛被命运驱使着,从天尽头、从无穷远处,穿越一些冻死的乌鸦和枯干的树杈,我就在梦幻中走到了这处不可知之地,走到了张三家的门口。

    张三开门的那一刻,嘴角正粘着两粒白米。

    我试着提醒他嘴角米粒的事情,但他没有理会,也没有说任何的话。他静静站在门口,门半开半掩,眼睛里满是疑惑。大概半分钟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想说的话已经被冻死在喉咙口,而左手使劲擦拭嘴角的动作实在愚蠢。

    我是一个爱多管闲事的人,闲人的本质大抵如此。多年后在我的一次梦中,张三问起初次见面的那个傍晚我用手擦拭嘴角的意思,我才明白张三从未介意嘴角粘上一粒两粒的白米。他介意的是,那天傍晚我竟然用一个蠢笨的动作代替了嘴里的话。

    然而那时我还不知道张三失语的经历。

    张三将火盆里的炭拨弄一番,赤红的热意顿时扑面而来。我看着他蹲在炭盆前的身子,大约是那件深蓝色旧棉袄的缘故,整个人略显臃肿。脸是方正的,头发略长,披散着;眼睛微眯,似睡非睡的样子,缺少神气。

    他大概发觉我在盯着他,便故意置气,拨弄炭盆的火钳子加重了几分力,溅起一些火星子。

    我自知尴尬,不敢再看他,就转头望向屋子四周。方才一进屋,我便隐约觉着屋子里透着一股莫明的味道,原来这气息竟是从桌子的那摞纸上传来的。

    纸边搁着一支铅笔,最上面的纸空荡荡一片,静物画似的摆在那里,掩盖着底下的字迹。如果不是张三突然拿起笔写上几个字,我真要以为这些纸就是摆设而已。

    张三的字谈不上工整,但当他拿起笔的那一刻,身子便坐得端端正正,失神的眼中忽然冒出一缕光泽,手上的铅笔握得规规矩矩,一笔一划,淡灰色的笔芯在纸面上舞得极为认真。他就像一个刚学会写字的孩子在老师面前展示自己多日辛苦练习的成果。

    张三把纸递给我,上面写着:“喝茶还是喝酒?”

    我是在这一刻才明白为什么从我进门以来张三只是拨弄着炭火而并不说出一句话。

    因为他失语了。

    也是这一刻,我才明白纸上的神秘气息是从何而来的——当张三手里的笔落在纸上的瞬间,除了笔尖划过纸面留下的文字,他内心对语言的虔诚和敬意也留在了纸上。一直很多年来我都在回味这位失语症患者对语言的莫名的虔敬。

    “喝茶吧,喝茶好。”

    张三从厨房回来,手里拿的却是一瓶老酒。

    张三的酒和他这个人一样,不会说话。沉默的酒,不知年代,初入口时并不觉得辛辣,但是才过片刻,舌头还未来得及伸直,喉咙口便传来了吞炭似的灼烧感。

    迷迷糊糊中,我才如梦初醒,原来张三是两个人。

    两个张三同我围坐桌前,一个滔滔不绝,一个奋笔书写,我沉默着充当听众,听他们说着自己的妻子。

    (三)

    李雪儿只有一个。

    李雪儿不是别人。李雪儿就是李雪儿。

    李雪儿当新娘子嫁进张家大门的那天晚上,张三见着她就是嘿嘿傻笑,笑得合不拢嘴巴,喝不进老酒。一直笑没了半根红蜡烛。

    当晚在场的人都在笑。

    喝喜酒的老人在笑,吃喜糖的孩子在笑,闹洞房的男人也在笑。

    只有张三突然不笑了。

    张三的笑声像是被蜡烛吃没了似的,合不拢的嘴巴突然一拢,停不下的笑脸突然一僵。

    一切都是突然的。

    喝喜酒的老人突然不喝了,吃喜糖的孩子突然不吃了,闹洞房的男人突然不闹了。

    人们突然来,又突然走,就像蜡烛突然亮起,又突然熄灭。

    李雪儿曾扬言说,她倒了八辈子的血霉,竟然嫁了一条不会说人话的老狗。也是她气急败坏,忘了老狗本就不会说人话。

    说人话的是人,但不会说人话的也可能是人。

    只是自从张三不会说话之后,李雪儿就不再把他当人看了。

    李雪儿二十岁这年带着一肚子憧憬嫁来张家,没想到床还没上,男人倒先不会讲话了。洞房当夜满屋子回荡着木头床嘎吱嘎吱的响,愣是没一丁点儿人声。张三不能说了,李雪儿也不好意思当着他面儿叫出来,一男一女闭着嘴做爱,当真是默默耕耘。

    这以后日子的里,白天,家里头一天比一天安静,到晚上,木头床一天比一天闹腾。李雪儿等了两年零十一个月,终于等不下去了。

    没人知道李雪儿是什么时候上了张富富的破烂床。

    也许是在张三不能说话之后的两年零十一个月里,也许就在嫁进张家的时候,也许还要更早之前。

    隔壁的张麻子愣是说李雪儿洞房那天晚上一直在和张富富眉来眼去。有了这道口子,话便传开了,村上的张小米立马接着说,张富富打了七年的光棍,那天正好赶上闹洞房,估计是心里头长了精虫,也想马上找个洞钻钻。

    张三已经很少出门。他不能说话,别人也回避着他,时间一长都没了来往,也就没人告诉他李雪儿和张富富的奸情。

    蒙住张三的鼓一直到李雪儿决定离开张三那天晚上才被打破。

    李雪儿走的时候天才刚刚亮,她一声不吭地下了床,一声不吭地煮了碗挂面,一声不吭地吃完以后,又一声不吭地简单拿了几件衣服。

    张麻子的女人起来倒马桶,正好看见李雪儿背着包裹推门走出。后来她逢人便说,张三家的女人心肠真是硬,嫁到张家快三年了,说跑就跑,开门的时候头都没回一下。

    七年以后,我再次来到这座村子,一次偶然的机会让我遇见了李雪儿。问起她当初为什么扔下张三,跑去跟了穷光蛋张富富。我记得李雪儿当时愣了愣,脸上一僵,眼珠子不时朝着那条趴在门口的黑狗瞪去,好像是在努力地回想这个叫张三的人是谁。大概想了有十分多钟,她一把抓起手里的扫帚砸了门口黑狗的尾巴,看着那条黑狗冲到雪地里呜呜地奔走,这才淡淡地说道:“张三那条不会说人话的老狗,嫁给他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四)

    张三小时候和张富富是顶要好的朋友。五岁那年,张三就知道把碗里的白馒头匀出半个让给张富富。

    张富富家里头穷,大门让驴车撞了个破洞,一直没钱修好。张三就在这个洞里给张富富递白馒头。十岁那年,张富富他爹过世,张富富满村子求人借钱安葬老爹,村里人知道他家穷,愣是叫张富富磕破了头、磨破了膝盖也没人肯借出去那个冤枉钱。也是在那个时候,张三从他爹床下的小铁皮箱子里撬出来十五块大洋,想都没想就全给了张富富。那天,他也是在这个门洞里偷偷把钱递过去的。

    十五岁那年,张富富才想起要把门上的洞给补好。

    天没亮,他还在床上做梦;等到中午,养足了力气,他就从柴火堆里翻出来一把烂斧子。别人还没张嘴问,他就告诉他们,这是要上山砍棵树,回家好修门。

    张富富在临近傍晚的时候下了山,手里还是握着那把烂斧子。他上山的时间不长,但张三觉得已经在门口等了一整天。

    “你要修门?”

    “当然,你瞧这门破了个洞,烂兮兮的,我要拆了它换上一扇顶好顶好的新门。”

    “你拿啥换?”

    “瞧见没,我今天上山砍木头去了。”

    “木头呢?”

    “木头忒沉,仍山里头了。不过没有木头一样能把门换了。换一扇顶好顶好的门。”

    “你把门换了,我以后咋给你东西吃?”

    “笨啊,你可以推开门,把吃递给我。你瞧,就是这样……”

    “这样你就不是穷光蛋,你要不是穷光蛋,我就不能给你吃东西了。”

    “因为我是穷光蛋,你才给我送吃的?”

    “是呀,我爹活着那会儿说过,要对穷光蛋好一点……”

    “……”

    没有人相信张三家的老头子就是因为张三偷了他十五块大洋才气死的。只是老头子气死前都不知道,张富富早把剩下的十四块大洋还了回来。

    张富富从来没贪心过张三家的东西。他本以为张三送钱送吃的是出于友情,原来一切只是因为自己是穷光蛋。

    原来,门上被驴撞开的洞就是驴洞。

    “张富富你可真是头驴。”

    第二天张富富对自己说完这句话就把那扇破了洞的门给拆了。

    张富富成了村上第一个“夜不闭户”的人。

    张富富拆了门,就是在告诉全村人,谁都可以进他家,除了张三不允许进。

    在他作出这个宣告的时候,张三躲在家里捧着老头子留下的铁盒,乌光闪闪的盒子里放着十四枚用红布包裹严实的大洋。

    我曾向张三讨要观看这十四块大洋,他摆摆手,在纸上写道:十四块大洋生了新的小洋,钱是会生钱的,和人一样,生完小洋就老了,老了就死了。

    只是张富富的妻子还没生下小富富,她就先老死了。

    张富富虽然穷,但是肚子里坏点子多,舌头活,话也就着多。坏点子多加上活舌头,凭着这两手功夫,愣是把隔壁村的王二妞给勾搭上了。

    本来只是玩玩,没想到王二妞这个女人身子好,才上一回床就要给张家留个种。无奈之下张富富只能娶她。

    结婚那年,张富富十九岁,王二妞二十岁。婚事简简单单糊弄着,没有多烧一个菜,没有多喝一口酒,就是终于把门给补上了。

    用张富富的话来说,他从此再也不是孤家寡人,夜不闭户的机会就留给那些光棍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特意在张三家门口放开了嗓门。

    洞房的当晚,张富富一边凭着那张巧嘴吹嘘着自家这扇顶好顶好的门,一边又挺着身子摸索着王二妞的门。

    张富富虽然没有驴子那样的大货,但也毕竟是头驴子的命,愣生生把王二妞肚子里的娃给撞没了。

    可怜王二妞没那个福气,张富富能修好家里的门,却不会修自己女人的门。孩子流了,也把王二妞的命带走了。王二妞一下子像是老了二十岁,皱得紧巴巴的眉头在呼出两口气后就松了下来。

    张富富看着这张痛苦而苍老的脸,心里像是下了一场大雪似的白茫茫一片。这个时候他不会想到,往后的日子里还会有一场雪落在这颗心上。

    这场雪是李雪儿的雪。

    (五)

    张家村村口有棵老树,十来个孩子也抱不住它。夏日傍晚,村里的人无分男女都喜欢聚在树下乘着凉,聊着李雪儿和张富富的事。其实,哪怕是一年四季,依旧有很多人都在背地里说,李雪儿上了张富富的床真是白瞎了。

    这很多人里最初也包括我。而所谓的最初,足足有七年之久。

    这七年来我一直在城市工作。娶了妻,有了一个女儿。但生活并没有安稳。妻子嫌我沉默寡言,觉着日子过得无聊,时常哭闹着离婚。真等到离婚的那天,她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欢喜和解脱的笑容。

    女儿是她领走的。

    她领走了女儿,我从此形单影只。独居生活使我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寡言。直到工作也渐渐疏远,我终于患上了一种时常回忆过往的病症。

    在我的回忆里,妻子和女儿的身影日益单薄,如果人的大脑就是一块磁石,那么现在这块石头就开始慢慢地消磁了。但是关于七年前我无意中去到的那个张家村,以及无意中见到的那个张三,时刻在梦中重现,一切宛如昨日,一切依旧清晰。

    所以我决定再次回到那里,再次寻访故人,再次寻找一个答案。

    记忆中的路是顺着城的西门往外走,一直走到袋子里的干粮吃尽、水壶里的清水喝干,一直沿着路两旁逐渐枯朽的枝干和死去的乌鸦的尸体,一直走到脚印烙满身后的雪地。

    在我几乎以为自己要在饥渴难耐中迷失的那一刻,我又一次叩响了张三家的门。

    但开门的人却是李雪儿。

    我本不认识这个女人。或者说,我认识李雪儿这个名字,只是从未见过李雪儿这个人的样貌。直到屋子里的一个男人喊她名字时,李雪儿三个字才与眼前这个臃肿的女人一同映在我的脑子里。

    屋里的男人不是张三。

    既然开门的女人是李雪儿,那么这个不是张三的男人就是张富富。我的猜测在李雪儿口中得到了肯定。同时被肯定的还有这间屋子确实是张三的家。

    至少曾经是,譬如张三活着的时候。

    如今张三已经死了。

    张三自从不会说话以后就很少出门。李雪儿离去后他就不再见任何人。所以村里人是闻着味道才发现张三死掉了。

    最先闻到味道的竟然不是隔壁的张麻子,而是抢走张三女人的张富富。

    张富富说,那天是李雪儿进他门的第三十三天,也是他备受煎熬的第三年,他本来一大早要去找张三道歉,求个解脱,哪想一开门差点先被恶臭熏倒,等看到张三身上爬满的蛆,就直接吐干净了昨晚上吃的青菜。

    我本来要问他为什么昨晚上吃的青菜还没消化掉,想了想觉得不合适,就问他为什么要去道歉。

    张富富说,他对李雪儿这个女人确实喜欢得不行,但既然张三结婚那天请了他,而他也去闹了张三的洞房,那么这多年来横在他张富富和张三之间的墙也就塌了。

    我说这叫冰释前嫌,他听了很高兴,连连称赞。然后继续说这件事情。

    他说,因为张三和他已经冰释前嫌,那么他就不能再搞张三的女人。

    可是对于李雪儿的感情,他一遍又一遍说着喜欢。我说这叫欲罢不能,他起先听不懂,听我解释之后忽然懂了,说他对李雪儿就是欲罢不能,还没上床前就欲罢不能,上了床泄了欲还是欲罢不能。

    我本想说泄了欲就不算欲罢不能了,但是他抢着又说起张三的事。

    大概三个小时以后,我才明白过来,张三是在我走后没多久吞炭自杀的。死前他把房子和后院的荷塘留给了张富富和李雪儿。

    我徘徊在当年同张三喝酒的桌子前,手指轻轻拭过桌面,那时这里放着一堆白纸,我曾在这些纸上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气息。如今我知道了,那堆白纸里藏着一份遗书。

    我想象着张三在写遗嘱的时候,是否也是身子坐得端正,是否失神的眼中也冒着一缕光泽,是否也将手上的铅笔握得规规矩矩,是否一笔一划之间也带着那种莫名的虔敬?

    但无论我的想象跨越多么遥远,张三毕竟真的死去了。

    那么李雪儿呢,我在和张富富闲谈的三个小时里,她就坐在饭桌前等着我们去吃饭。她那张苍老而肥硕的脸上丝毫没有波动。直到我问起她关于张三的事情时,我才明白,原来苍老和肥胖已经彻底从她心里挤走了张三的影子,哪怕她现在就住在她第一个男人的家里。

    我不禁想到我的妻子,想到我对妻子的沉默寡言,想到在那个梦中张三对我用一个蠢笨的肢体动作来代替嘴里实实在在的话表示的恼怒和厌恶。

    在我即将再次离开这座村子的时候,眼前迷茫的大雪地中隐约有一道熟悉的身影。我努力睁开眼前望去,这身影似乎就是张三。这似乎就是张三的身影弯着腰正在雪地上写着什么。

    我想,冥冥之中上天引导我来到这座不可知的村子,让我在大雪纷飞的迷途中结识张三,为的就是这一刻。于是我便朝着那道张三的身影走过去。走过去看看他在雪地上写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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