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渡岩)
写给母亲从图书馆自习室老旧的书桌上醒来,脸上是胳膊压出的睡痕,而身边的同学依然埋着头,铺着的草稿纸早已密密麻麻爬满了演算题。揉揉惺忪的睡眼,突然想起,我已经好久没给她打过电话,也好久没有吃到她做的菜了。
下意识地去翻包包,才发现手机没有带。回寝室的时候,抬头看一眼日历,红色的圈圈圈住的14号格外醒目,我一下子记起,再过不久,就是母亲节了,而我,已经好久没有回家了。
忙着读书忙着复习,忙着明天一个又一个的备忘录,我竟然已经开始慢慢地适应晚上不能和她一块睡,慢慢习惯了各种重口味的川菜、粤菜、湘菜,慢慢忘记她做的家常菜,随随便便青菜炒个蛋,再加一点香菜花儿,那种属于南国的、年幼的、存在于味蕾的幸福记忆。
从来不知道该用怎样的一种语言去描绘我和她之间的情感,所以想念她的时候,只能笨拙地回忆和细数她给我洗过的衣,做过的菜,买过的鞋,在通话录音里一遍遍放映她的声音。
一
小时候,她给我扎高高的辫子,头发紧得生疼,漂亮的橡皮筋勒出一道道的红印子。她却说这样好看,干净清爽。
每天晨曦微露她就让我坐在镜子前给我梳头发。那个深红色,印有牡丹花和火凤凰的精致梳妆台是她的嫁妆,三个夹层的小抽屉,里面藏着的都是我与众不同的秘密。
每次玩耍,小朋友的皮筋都会因为松垮而掉落,头发天女散花垂下来,带着橡皮筋圈过的痕迹,在空中一晃一晃,她们就会羡慕我稳固的发型。得意的满足让我忘记了妈妈用橡皮筋圈了又圈时头皮发麻的疼痛。
她买不起漂亮的蕾丝裙,好看的衣服给我。她去一个农业局当建筑小工,回来时带了十面五颜六色有点小褪色但依旧鲜艳的被人淘汰的彩旗。她用雨天不方便出去工作的当儿,裁裁剪剪,对着崭新油亮同样是嫁妆的那台缝纫机,给我裁衣服,做成书包和袖套。
我站在窗前,嘴嘞成开心的模样,看着她手里熟练地裁下那些四四方方的布,在缝纫机上来来回回地转啊转的,然后变成我的崭新的漂亮的专属的骄傲。
缝纫机的哒哒声与雨声一起,是我童年最动人的回忆。
那次的锦旗还给我做成一套夏天穿的浅绿色的两件套,上衣的领口、袖口和裤管口还用粉红色的布镶了花边;还有一套是粉红色的短上衣和长裤,那些露出肤色的地方同样用浅绿色的布镶了花边。
呢绒的质地,光滑而凉爽。我穿上那套粉红色的衣服,用她做的蔚蓝色小花包装上书和文具,唱着欢快的歌儿,三步并作两步上学去。在那里,小伙伴们会羡慕我新衣服的亮丽和新书包的别致,她们围了我一圈又一圈。
而那时候的我,却来不及转过头去看她熬着眼疲倦的身躯和欣慰的笑脸。
二
那时候的我,成绩优异,乖巧聪明,干干净净,安安静静,有着自己坚持的理想和执着的目标。会在每天吃过晚饭后在院子里给她跳自己想出来的舞蹈,零碎的舞步,不成熟的旋转动作,她有时会叹口气,应该给你买双白色布鞋,那样跳舞好看。
哥曾经对我说,每次我跳舞,不管多忙,她都会停下手里的活儿专注地看我表演。
我还记得那年的六一儿童节,我被选上舞蹈团的“领舞者”,但我却高兴不起来,我没有好看的舞裙,靓丽的发卡和奔跑的舞鞋,怎么能够领好这支舞?怎么能够在舞蹈团里留下来?那时候的母亲,一个人在家照顾我和哥哥,父亲在外工作,得在年末才能拿到工资回家来,偶尔寄些钱回来都交了我和哥的学费。
她每天早出晚归,哪里有工作就去,零碎地打些小工,我和哥哥常常饿着肚子等她回来做饭,有时中午不能够回来,午饭是她早上提前准备好的,我和哥哥吃着又硬又冷的饭然后一起手牵手去上学。
有天记得夜已经很黑,窗外的龙眼树树影风动,我饿着肚子醒过来,头枕在哥哥的腿上,哥哥横躺在长凳上,突然看见庭院深一脚浅一脚的黑影闯进来,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兴奋地叫出了声:“妈——”!
母亲身上还散发着因赶路而流着的汗香,她把醒来的哥哥从长凳上抱下来,我跟在后面嘟囔着饿肚子,然后问母亲:“妈,为什么别人家都已经吃完饭了,我们家要天天这么晚都吃不上饭。”
我深刻地记得,米黄色的灯光下,母亲的泪簌簌地流下来,她转过身把我抱在怀里,却说不出话来。
那时候的经济条件很差,差到买面包给我们解饥饿都没有办法,差到每次学校里收体检费或者课外书之类的费用,母亲都得出去工作,然后在应缴期的最后一天晚上才能够给我和哥哥。
这样的处境,我实在不敢开口向母亲奢侈地要一条价格不廉的舞裙。
就在我被讨论要被舞团换掉的那一晚,班主任找到母亲,深灰色的庭院,我听见那个带队的有点驼背的年轻老师说跳舞必须有裙子。
我躺在床上,想哭却哭不出来,我知道,我可能会因为一套舞裙而要被淘汰了。但我不知道该怪谁。
生活失败的味道一下一下打在我的心上,超过了我饿肚子去上学的难受,超过了被别人耻笑用得锈迹斑斑的文具盒的羞辱,超过了体育课上跑第二名达到终点时发现脚下露出的脚趾头和洗得发白的裂开的白布鞋时的尴尬,年幼的我,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滋味。现在,我可能也要因为一些东西不能够拥有而失去我的梦想了。
胡乱睡醒的清晨,母亲站在床头,撩开的白色透明蚊帐,看见母亲的微笑。她略带淘米水味道的温湿的手抚过我的发,我惊奇地从床上跳起来,我看见了那件她用一个月全部打零工的酬劳换来的火红的长裙。
母亲说,去试试,这是妈妈跑了很远的路才找到的,好好表现,妈妈会为你加油。我搂住了妈妈的脖子,说,我会的。
是的,她爱我,用她的全部。
三
而现在,一切都好了。
她会说我的皮肤太白了,白得很不健康,但等到我黑一点点的时候,她又会说,女孩子黑了不好看。
那时候的我,二十岁,读高三,清秀的额头,流海干净地往后梳,瘦瘦的肩膀,眉宇间是她骄傲的颜色。我在运动会上像风一样跑过的时候,班里的男生会说,我像一只奔跑的梅花鹿。
每次回家,她忙里忙外,下趟集市买回来各种菜,嘴里絮絮叨叨说着,今天做红烧鱼,是我最爱吃的味道,今天炖的鸡汤要喝,对皮肤好。她说学校里的伙食如何如何不好,去一次瘦一次。
那些年,我吃了她所有的拿手好菜,干锅包菜,芋头鸭肉,肉末豆腐煲,参鸡汤,桂圆肉末羹…她让我舌尖上的味蕾知道,这是只属于我的,妈妈的味道。
她不准我谈恋爱,她说,山长水阔,长路漫漫,过早开放的花儿注定会凋零得凄凉。她说,你看见那美丽的流星了吗?携着世间所有的绚丽倾泻而来,近看时,只化为不堪的石头。
我没告诉她,卧室橱窗的最里边的小竹篮里盛放了我青春所有的秘密。那里有一摞未及开封的信,粉红色的,散发着栀子花的淡淡清香,还有各种各样精致的小饰品,但我从来不戴。
那样的青春里,我保持了高傲秀美的额头,从而从那个充满诱惑的粉彻的世界里走来,走得从容而平静。
在我最伤感的那几年里,我总感觉与她的格格不入。那么多的不准和不让就一个人小心翼翼地成长。我会在夜里默默地流着泪而不让她知道,那是我痛苦而欢快的成长过程。
事实上,我一直努力听她的话。现在,一切都好了,我长成亭亭的模样,考上别人羡慕的大学,我选择离家最近的一所学校,因为我不想离她太远。我又看到了更美的风景。
事实上,她真的很不容易,她有美好的容颜,干净的额头,乌黑的发和美丽的眼眸。但她从未像个真正的贵妇人一样装扮这些容颜。生活的艰辛磨灭了她一个又一个的梦想,也一点点吞噬掉她的年轻。
在我哥考上省内最好的大学的那一天,她把柔美的长发高高地盘起,拿着红鸡蛋走亲访友地去送,那一刻的她,美得无法形容。
她没说我是她的骄傲。但我零零碎碎各种各样的奖状和证书摆满了她整个抽屉。她带着穿着长裙的我旁肉无人地走过人群。
她在一堆朋友的羡慕和唏嘘中谈论自己是如何培养女儿的。望着被一群母亲围住的她,干净白皙的脸庞,幸福的模样,我的泪就落下来。
事实上,我在写她时常常流泪,所以我写了将近一个月。
我一天天地长大,她却一天天地老了,眼角有鱼纹,耳边有沧桑,我常常出现某种错觉,仿佛我偷走了她的岁月。她用如水的智慧教会了我成长,长成勇敢而坚强的模样。偶尔的一件小礼物就能让她开心,她的笑容告诉我,他很满足。
我知道我们还会一直这样过下去。我会一直努力,因为,我想要给她幸福,给她快乐。
我不认为她是一个完美的女人,但却是我完整而纯粹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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