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驿道边,正是那些茶摊生意好的时候。
过往的客商、公差,赶了一天的路,眼见快要到了城门口,自然就松了口气,想要歇一歇。那些好的地段早就铺开了大大小小的茶摊,离城门不远不近,这些赶路人坐下喝口水,喘口气,刚好可以在日落前赶到城里。
至于这些摊子上卖的茶色如何,早就没人计较了。口干舌燥的赶路人,不管喝什么都是咕咚咕咚几大碗,是茶,是水,还是酒,有什么分别呢?只要能解渴的,便比那天宫的琼浆还要让人快活。
客人多了,那茶博士忙得脚不沾地,大多数客人急着赶路,连坐都不坐,就只是让茶博士倒两杯茶,端在手里三下两下灌下去,然后拍下几枚铜板便走。少数愿意坐下慢慢喝茶、甚至还点上一二小菜的,自然成了另类,连茶博士都不免在忙碌中多留意几眼。
尤其是那边一男一女两位年轻人,虽然不曾声张什么,但却格外让人留意。
一个满身书卷气混着些许江湖气的落魄书生,二十多岁的年纪,衣衫略有些破旧,举手投足间却不卑不亢,完全不似看上去那样失意潦倒,只是有些长时间赶路后的疲惫;书生旁边坐着一位年轻女子,秀丽的眉宇之间透着一股英气,衣着打扮并不像中原人士,与书生一样风尘仆仆的神情,似乎心情不怎么好,吃东西时碗筷碰撞在手腕的银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只有在看到书生的时候,眼神中才会不经意地流露出温柔的目光。
另外让茶博士觉得神奇的是,女子的肩头停着一只漂亮的淡紫色蝴蝶,时不时会绕着她飞舞几圈,煞是好看。只不过,虽然两人很安静地坐在那里,茶博士却觉得对他们有些莫名地畏惧,连招呼客人的时候,都下意识地绕着那一桌走。
那女子突然抬头,盯着一个方向看去。茶博士不巧看见了,也鬼使神差地偷偷顺着瞄过去一眼,却什么都没看到。只有一旁的书生晓得,那女子是在看一只在空中舞动的蜜蜂。
盯着那蜜蜂的动作看了一会儿,那女子低下头来,朝着书生无奈地摇了摇头。
书生伸手轻轻握住那女子的手腕,说道:“无妨,我们找不到他们,他们也会来找我们。该来的总会来的,我们等着便是。”
“那……之前那个暗中看到你就跑开的人呢?”女子面有忧色地问。
“应当不是一路人,”书生沉吟了一会儿,又接着说,“看那人的架势,倒有点像是个趟子手。”
女子一愣,问:“难道是那天镖队里的人?”
书生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无奈摇头:“也许是吧,那天人太杂,记不清了。”
“可如果真的是的话,为何见到你反而跑开了?”女子问着,接着又叹了口气,仿佛也不愿意再让书生犯难发愁,便没有等他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这些时日以来,麻烦太多,但愿不要再多生出事端才好。”
话才刚说完,女子突然心生感应,向远处望去。
“看来你猜对了,方才那人还真的就是秦歌镖局的人,见到你就跑开,应当是报信去了。”女子说道。
书生听了抬起头来,循着女子的目光看过去,见到远远的三个人并肩走来,不急不缓,看脚步颇为沉稳,都是武功不俗的人。
距离太远,书生眯着眼睛分辨了一会儿,迟疑地问:“中间那人是……”
“是霍常笑。”女子说道,“我认得他的样子,在苗王那里见过一次。”
书生点了点头,见那三人笔直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心思开始活络起来,但表面上却波澜不惊,直到他看清了霍常笑身边的人——
“北堂鹰!?”书生低声说道,言语间颇为惊讶。
“是他?”女子听了也是一惊,脸上明显泛起了忧色,“他跟霍常笑在一起,这是怎么回事?”
书生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他本来也不敢十分确定来人的身份,只不过大家都是行家里手,身上有几两功夫,互相都逃不过这些眼睛毒辣的人。霍常笑身边那白衣人,气度潇洒,行走间如有轻风傍身,绝对是绝世的轻功高手;甚至连另外那穿青色短袍的人,应当也是顶尖的轻功行家,再加上手里倒提的那裹着黑布的兵器,在书生看来,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了。
在来的路上,雁夜飞已经把那新江湖武评给霍常笑和北堂鹰详细地说了一遍。这唯恐天下不乱的千事通,真的是有常人不及的本事。新江湖武评共七人,有早已享誉天下的,也有世人不甚熟悉的,甚至还有像“九幽少主”穆幽这样,连老江湖霍常笑都从未听过的名字。
如北堂鹰这般风云人物,居然都进不了榜,只因在千事通眼中,这位闻名遐迩的“君子盗”只是“徒有轻功而已”。
这样的武评,着实让人好奇,那些大家不熟悉的名字,究竟有怎样的能耐,能让眼高于顶的千事通折服?
不过,对霍常笑来说,那武评会掀起怎样的江湖风云,他并不关心。
他只想知道,那个从自己这里虎口夺镖的人,是不是榜上第六的“九幽少主”;那个神秘的势力,到底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高手;还有眼下正要赶去见面的、同样也在武评榜单中的两人,是否愿意出手相助。
霍常笑走到茶摊时,这里的生意已经不那么热闹了——日落西山,大部分人都赶着要进城,不愿意在此多做停留了。
那书生和女子分明早已注意到了霍常笑等三人,却没有动弹,连目光都不曾向他们这里投来一丝。
霍常笑正要上前打招呼,突然停住脚步,与鹰雁二人对视了一眼。
“不对劲。”北堂鹰的感觉最为敏锐,直接开口说道。
霍常笑和雁夜飞四下打量,一起寻找着这个北堂鹰说的“不对劲”的来源,最终,三人的目光齐齐投向了旁边的驿道。
他们看到,那书生和女子也已经站了起来。
书生一改之前那种落魄潦倒的样子,整个人如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一股凌厉的气息直接指向驿道那一端。
那个方向正有一个人缓缓走来,衣衫不整,又脏又破,但他仿佛浑然不觉,仍然是怡然自得地摇头晃脑走向茶摊。
连茶博士都觉得有些怪异,缩在角落不敢吱声。那人见无人招待自己,便自顾自地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然后装模作样地闻着那茶水——这举动着实有些滑稽,谁都知道这驿道边的茶摊子,做的就是便宜生意,一壶茶里恐怕也没有几片叶子,更不可能是什么香茗好茶,哪里闻得到香气?
偏偏这怪人嗅得认真,那周身散发的诡谲气息又让旁人不敢发笑。
怪人嗅了两三下,一仰脖将茶水下了肚,还发出一声仿佛喝了美酒的那种畅快声音。然后转头盯着那书生和那女子,拿腔拿调地说道:
“千事通做新江湖武评,上榜七人中,仅有一位女子,位列第八,叫做‘毒蝶仙’曲铃。”
顿时,茶摊上的人的注意力都被他古怪的话吸引了过去,看这人的模样,莫不是来了个脑子不太灵光的说书先生?
也许是为了印证大家的猜想,那人居然从那又脏又破的袖子里面,真的取出一把扇子来——这古怪的行为又吸引了不少视线,扇子这等风雅之物,拿在这般模样的人的手里,当真令人哭笑不得。这人却仿佛没有感觉到周围人的嘲弄,直盯着眼前两人,一手攥着扇子,敲着另一只手掌心,像个真正的说书先生一般,慢条斯理地说道:
“只有七个人,却排到了第八,诸位说说,这是为何?”
怪人问完,四下打量了一圈,发现没人接自己的话,顿觉有些乏味。正要往下说,突然听得另一边雁夜飞开了口:
“你倒说说是为何?”
“咦?”
那怪人有些意外,扬起眉毛,梗着脖子朝雁夜飞看了一眼,发出了一声拖长了的“哦”,然后点了点头说道:“有意思。”
谁也不知道他这句有意思说的是什么,雁夜飞却仍然面带微笑,仿佛真的是遇到了有趣的事情,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自己洗耳恭听,请这怪人讲下去。
那怪人转回头来,继续说道:“只因这七个人,是从第二开始排的。”
“那为何没有第一?”雁夜飞仍然饶有兴致地追问。
“唉!”那怪人重重叹了口气,说道,“那千事通老儿,说什么第一的位置要留给一位已经消失了几年的人,却又不肯说出这人是谁。怪哉,怪哉!”
如此一位怪人,却说别人“怪哉”,这才真的是怪哉。
雁夜飞尚未答话,就听那人接着说道:“下次我可要问问那老儿,这第一究竟留给了谁,俺来帮他找出来。若是找不着了,那就理应让第二当第一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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