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之子于归
莫州北门外荒芜了多年的山丘平岗,都变成了郁郁葱葱的麦田,田埂上间或点缀着几株桃树李树,微风吹过,深绿浅绿在曙色中荡漾不休。
岗北的高坡下,是铁骑军排列整齐的墓冢,如今周围多了大片新植的松柏,虽然树木低矮,尚未成林,却也有了些青苍肃穆的气象。
寒食和清明刚过不久,好多坟前尚存着刚刚祭奠过的痕迹,风把没有烧尽的纸钱吹起好高,仿佛失群飞舞的蝴蝶。
岳朗陪着兰满仓和陈影又一次来到邢襄的墓前,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跪拜,默默地焚烧纸钱。
陈影把食盒中的祭品祭菜拿出来摆到盘子里,还细心地摆好碗筷。
只有兰满仓,坐在地上,哑着嗓子说个不停,他把酒坛里的酒舀入酒壶,一杯接一杯地从墓碑顶慢慢浇下去。
“咱铁骑这次差不多收了一千三四百个新丁,你最清楚老三的德行,把那帮新兵折磨的,整天鬼哭狼嚎……不知到最后还能剩多少,够不够把咱的四个营都填满……”
“我和老四伤得不轻,这次练兵也没人帮他,他一个人把咱几个人的事都办了,你看把老三累得,这些天连话都懒得说。”
“哪里就累了,”岳朗闻言轻声笑道,“别听老大瞎说。”
兰满仓抬头瞟了他一眼,伸手拔去坟头上的几棵杂草:“老二呀,我们三个一大早看你,就是想跟你说:你的女人今个就要出嫁了!不过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咱铁大人和她,是假成亲,不是真的。全都是为了护着你那没出生的小崽子,好歹给你留下个香火。”
岳朗低着头,把一陌冥纸默默往火里送,兰满仓这一句大实话,竟然非常神奇地安慰了他,叫他这些天混乱的心一下子安定了许多。
“你是不知道有多险!” 兰满仓继续唠叨着,“那次多亏咱铁大人亲自去找人,当下就把人接走了,要是再晚几天,你女人万一显了怀,那个整天板着脸的破地方,还不知道会怎么处置呢。”他叹了口气,“你呀,就是脸皮子太薄,好好的女娘儿,要了就要了,早就该告诉兄弟们一声,什么都瞒着,差点害死人家姑娘……”
“听我浑家说,”陈影也打破沉默,“莫州现在谣言满天飞,都在说铁使相仗势欺人,强抢民女呢。”
“嘴长在他们身上,还不是随他们说?”兰满仓眼睛一翻,“我也听秋英说起过,什么……什么老虎成了精,又躲雨的。”
陈影憨厚地笑:“不是老虎成精!是听人家说,铁经略使在没发迹的时候,有一次避雨,恰好站的就是沈家的房檐,那沈员外隔着窗户,只见外面大雨如注,却有一只斑斓猛虎蹲在窗下,不由吓得不敢出声。后来等转目再一看,原来是个人。所以他一早就认定铁使相定非凡人,这次一见面,认出是多年前避雨的后生,马上就把自己的姪女许配给铁大人为妻了。”
“呀,这谁编的啊,可真能想!”兰满仓感叹道,“我咋觉得,有点像老三平时顺嘴胡掰的那些故典?”
“是挺像,可真不是我编的。我忙还忙不过来呢,哪有那个西隗时间?”岳朗勾起唇角,笑容慵懒如常,语声中却多了几分怅惘,“我猜这是沈家人编的。你想啊,他们是诗书传家的正经人家,被人如此登门入户把家里的女孩接走,偏生是个绝对惹不起的人,又不能不答应亲事,也只好编点故事出来圆一圆。这样还能落个慧眼识人的名声,全回来一些脸面。”
听得兰陈二人频频点头:“有道理。”
“老二啊,你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你的女人顺利出嫁,小崽子平安出世,可别再闹出什么事来了。”兰满仓说着说着伤心起来,压着嗓子咳嗽得停不下来,瘦弱的身体无力地缩在一起。
岳朗关切地扶住他:“老大,我送你回去吧,你伤还没好,小心再加重了。”
“我没事,”兰满仓喘息着,满脸不耐烦,“养了小半年,还是这副死样活气的,我看是好不了啦!”
“瞎说什么!”岳朗斥道,“叫陈家小娘子听见了,又要心疼得抹眼泪!”
兰满仓听见他说起秋英,脸上露出点不自在,嘟囔道:“那娘儿们有点事儿就知道哭,烦都烦死了。”
岳朗心中一动,笑着攀上了他的肩膀:“大哥,你看现在春光明媚,万物生发,正是求亲成婚的好季节。”说到了成婚,他嘴角多少还是露出一点苦涩,但马上又笑了起来,“这人都是现成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要不你也加把劲,把嫂子给我们娶回来吧!”
话一出口,陈影马上附和道:“是呀,那秋英小娘子对你有多好,大家都看在眼里了。”
兰满仓闭上眼,低头苦笑道:“咱们是生死兄弟,我不怕跟你们说几句真心话,我胸口挨的这一下,也不知还能不能养好,如今我是尿尿都尿不成一条直线的人,就不要再祸害人家好好的闺女了。”
“老大!”
“你们不用再劝。”兰满仓举手止住了他们两个,“男人拼命一辈子,也不过就是为了女人和孩子,我的女人和孩子已经去了,所以早就没了这些念头。”
他抬手抚摸着邢襄的墓碑,神情凄楚:“只可怜老二,好好一段姻缘,闹了个生死永隔。”他抹了把眼,把剩下的半坛酒一口气都从墓碑顶倒下去,哑声叹息道,“我早就说过,铁骑的煞气太重,所以咱在姻缘头上,命数都不算太好。”
三人都不再说话,伫立于墓前,唯有火焰随风跳荡,扬起纸钱的灰烬,一下模糊了他们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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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岳朗买的新宅子,早已贴上了红喜字,大大小小的纱灯挂满院墙的里里外外。现在时辰还早,灯烛尚未点亮,却已经渲染出了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
李立清虽然不谙武功,可打理起杂务来,却是一把数一数二的好手,在这片千头万绪的纷乱之中,不到半个月,就把铁珩成亲这些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的五礼办得妥妥帖帖,虽然做事低调不欲张扬,但却绝不会失礼。
今天终于到了亲迎之期,正经大婚婚礼的日子。
岳朗把兰满仓和陈影送到新宅门口,只觉一片星星点点的大红无不刺痛他的眼睛。他正要上马离开,李立清风风火火地从门里走出来,一把拉住:“你来得正好,我这都要忙得四脚朝天了,快点来帮忙!”
“李叔,”岳朗推脱着,“我还有事呢,新兵那边离不开人……”
“少拿那帮新兵当借口,”李立清拉着岳朗往里走,“你对他们那么狠,今日铁骑大喜,休息一天也是应该的!”
“这不已经有老大和四哥帮你了吗,干吗还非得我呢?”岳朗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口气软下来,甚至有了一点撒娇的味道。
“你哥成亲,你这个当弟弟的想置身事外,怎么可能?”李立清根本不管,把人拽到正房门口,从仆人手里接过一叠衣物,往岳朗身上一推,“都交给你了。”
他舒出一口长气,拉着仆人往屋后走去,“迎宾的车马都安排好了没……”
岳朗无奈,只好端着衣物推开门。
新房已经被李立清布置得精致华美,屋里帘幕低垂,窗前的竹榻上,铁珩侧身靠在青缎大引枕上,手指有意无意地拨动着榻上的琴弦。
他才刚刚沐浴过,头上随便挽了一个发髻,穿一件宽松的夹袍,连衣带都没系。离得近了,才看出他眼下淡青的阴影,脸色也透着点思虑过甚的憔悴。
岳朗望着他的侧颜,只觉心里一疼。
这些天,只怕他也过得不好吧。
刚才听兰满仓说起铁骑煞气太重,已经叫他无限感慨。他们这几个人,兰满仓已经无意再娶,邢襄与心上人阴阳永隔,陈影虽然与妻子琴瑟静好,但终究已是身体残疾,不能再上战场了。
至于铁珩,被这场亲事蓦然兜头砸下来,又岂是他心甘情愿?
岳朗不由自主地心软了,似乎刮起一阵风,将这些天的怨怼和不甘吹散了大半。
人的心真奇怪,只要是对的人,什么都介意,却又什么都可以原谅。
这世间的痴情,大抵都是如此。
想来飞蛾扑火之时,也是这样自暴自弃,身不由己吧?
他暗暗骂了自己一句没出息,上前扯了扯铁珩宽袍那素净的衣袂:“你就穿成这样成亲?”
铁珩目光转向他,眼里分明有暖意掠过,却淡淡地道:“为什么不行?”
岳朗无奈地叹口气:“你也不想叫大家一看,就知道这亲事是假的吧?你今天是新郎官,装得像一点好不好?”
铁珩自嘲地笑:“是立清叫你来,给我装得再像一点?”
岳朗也不多话,帮他脱去身上的宽袍,换上白罗中单,绯色蔽膝,朱衣朱裳,锦章彩绣的云纹大袖襕衫……一一装束整齐,艳红色的衣服掩去了些憔悴之意,给铁珩的面容增添了点生动的颜色。
岳朗眼光轻转,似寒潭上泛起一道微澜。
他一直想看铁珩穿上红袍的样子,没想到这个愿望,居然在今天以这样的方式实现了。真是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可与人言者无二三。
岳朗拉回野马脱缰般的心思,指着铁珩头上白玉的头冠:“怎么还戴着这个?”
铁珩一怔,扬起脸道:“我念旧,不行吗?”
却没防备这惫懒的小子忽然出手,为他拔去了冠上的玉簪,顿时顺滑的黑发如水,散了一肩:“大婚之日,头上不能带白的。”
铁珩微哂道:“大婚有什么规矩,你又怎么知道?”
岳朗一挑眉:“想当然耳。”
他拉着他坐到西窗之下,窗前是李立清给新妇准备的妆台和绣架,铜镜上还盖着娇艳的红纱。
岳朗从妆台上拿起一只木梳,细细给铁珩梳起头发来。他本来最不耐烦做这些,自己的头发整天都是凑合着随便梳个发髻,所以动作难免有些笨拙。
然而他的手势却轻柔异常,齿梳划过头皮,带出一点酥麻的痒。
铁珩只觉心绪纷繁,随手掀起镜子上的纱幕,刚刚磨洗过的铜镜,光洁明亮,清楚地照出了两人的容颜。他抬起眼,岳朗恰好也抬头凝望,几乎直接看进他的眼瞳。
这是十几天来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的对视。
像一颗石子搅乱湖水,余意一波接着一波,个中滋味,远胜于灌下了塞外最烈的烧刀子。
岳朗的举动,跟他平时的做派很搭,从来是出人意表,不循常路。今天不光来了新房,还心平气和地帮他穿衣整发,除了令铁珩吃惊之外,更叫他喜忧参半,无所适从。
有些事,想着容易,做起来却难比登天。
他以为自己能承受失去,却原来根本不能。岳朗的一切,早就成了他身心的一部分,想要强行剥离,他就会流血,就会痛得死去活来。
这本来就是一场假的婚礼,一切都是他的主意,假凤虚凰,大家都在专心做戏,可是却没想到,事到临头,居然他会如此难受。
自古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这不是他想要的婚礼。
他大概永远也不会有他想要的婚礼。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铁珩除了唇边挂上一缕苦笑,还能做些什么?
“你……”岳朗梳着他的发梢,千言万语化成了一句话,“伤口还疼吗?”
“已经好了,”铁珩随口答道,几乎不知在说什么,“前几天不是都可以骑马了嘛。”
“今天会很辛苦,别累着了。”岳朗叮嘱道,终是不能再掩饰声音中的落寞,“也不知到什么时候咱们才能痛快得跑一次马。”
“等新的铁骑练好,我就可以跟你去跑马了。”铁珩允诺道。
“看在你答应去跑马的份上,我就不给你编个朝天辫了。”岳朗握着青丝,细心梳成发髻,“以前你总往我头上插草棍啊,树枝什么的,本来今天我该好好报个仇才是。”他为铁珩扎上大红销金的发带,把梳好的发髻笼到一顶金丝玲珑冠中。
金冠当中镶着一大块鸽血石,宝光四射,鲜艳得几乎可以流动。岳朗拾起覆镜的红巾,为他擦去那莹莹光彩上根本不存在的尘迹。
手指忍不住停驻于他微蹙的眉间,温柔地揉开那里未曾散去的阴影。
“好了。”岳朗收回手,左右端详了一下,拿起一柄小的菱花镜照给他看。
“全红彤彤的,”铁珩看着镜子里的影子,调侃道,“真像被红孩儿吐了一身。”
“你这话千万别叫李叔听见,他会伤心的。”岳朗终于忍不住笑出来,“都打扮好了,我也该去给李叔交令了。”他走到门口却又转过身来,也不看铁珩,低声说道,“哥,你穿成这样,真是好看得叫人挪不开眼。”
说罢他就像来的时候一样,无声无息地推开门,走了。
半卷的湘妃竹帘外,从老杏枝头漏下的阳光像疏落的雨,耀眼地打在岳朗身上。铁珩目光一直追随他,直到他消失在院外。
最近好像总是见到他离开的背影,不由分说就转身而去。
铁珩穿着一身繁复的红衣,静立在铜镜前,想着那些再也理不清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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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莫州人见到的,最奇特的一次婚礼,从而长久地留在人们的记忆中。
一阵雄浑的号角声从铁骑大营冲天响起,随即更有激越的战鼓声动地而来。
一面像烈火一般红的战旗,猎猎招展于日光之下。
接亲的队伍长得望不到头,没有细乐鼓吹,更没有红妆彩缎,全是穿盔戴甲的武人。很多人穿着郑重的官服,马队,兵车,骑士,甲兵,排列得整整齐齐。还有些不能骑马的,也坐着车,坐着轿子跟在队伍后面。
说是婚礼,却更像是在阅兵。
几百人的队伍,安静得悄无声息,踏着烈烈日色,簇拥着大红花轿一路朝北门走去。
莫州城的男女老少,不知有多少人在道边围观,一边惊讶,一边议论纷纷。
“听说沈家的女孩早就被接走了,那个八抬大轿还有后面的车马,里面装的都是她的聘礼。”
“新郎官呢?怎么看不见?”
“听说新郎官身体不好,所以才这么匆忙娶亲,就是为了冲喜的。”
“胡说八道,铁使相是孟帅托生的,也是飞虎将军,现过神形的,又怎么会轻易叫你看见?”
“果然是一介武夫,娶个亲都跟打仗一样,就不能斯文一点?怪不的朝廷一直重文轻武呢!”
“哎,怎么都奔着北门去啦?那外面不是除了农田就是坟地吗?”
众口啾啁,传说越来越多,乱得再也说不清楚。
迎亲的队伍在众人瞩目中热闹闹地穿街过巷,真的出了北门,不知去做什么。一队人耽搁了许久才又折回来,终于来到了城西新宅的大门口。几个喜娘子连忙拿出盛有谷豆钱果的簸箕,四处抛洒,引得一众孩童笑着闹着上前去捡果子吃。
轿帘轻挑,凤冠霞帔的新妇捧着宝瓶下了花轿,曳地的绯色长裙,在身后拖出一个优雅的弧度,莲步纤纤,踏着青毡,一步步登堂入室。
铁珩深深吸了一口气,手持彩缎绾成的同心结迎上前去,拉着新妇步入正堂,在李立清的高声赞礼之下屈膝跪倒:“一拜天地……”
动地的鞭炮声随着礼毕而轰然炸响,把这天与地都沉浸在这喧闹喜庆的声音里。
TBC
继续崩坏,圆不回来了......
网友评论
喜欢和爱,爱之不确,情之不定,隐隐的让人心碎,祝他俩新婚快乐吧。
喜欢若能天长地久,爱必会天翻地覆。
👊😄
宋朝梳头发的待诏你了解一下。
就是就是,我绝对赞成这句话!😂️😂️
读到这里,心里居然也是一阵怦怦乱跳,岳朗心思放开了呀,知道是假的,就不较真生气了哈!
这岳朗,是铁珩身心的一部分,谁也不能生生割离啊!
唉,我这个情节推进太慢,真的圆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