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前)
1940年10月,丝丝搬到纽约北边100多公里的 Hartford,被任命为那里一个学校的校长,瑟瑟搬去她新租的小屋同住。两人开始了最初几年的事实婚姻。丝丝激情犹在(她对瑟瑟的爱,从无一刻懈 怠),但对瑟瑟来说,1940年底和1941年初,是最沉默最黑暗的日子,她给老爸的遗孀写信,老爸的钱早就没了,遗孀可怜的家产也毁于战乱,瑟瑟也操 心,也惦记赡养老人,得给她寄钱呢。
从10月开始,她给丝丝的学校免费教课,教法语和艺术史。她连高中文凭都没有,美国学校也未必知道她 那点小名气。一年之后,1942年秋季入学,丝丝帮她谋到Sarah lawrence college 一个职位,瑟瑟才开始有自己的薪水。期间,她写过诗和一些小戏剧,相比之前和之后的创作,这些作品太微小。她给朋友写信:“生活在继续,极度困难。我没有 法国的消息,没有希腊的消息。我的沮丧,又深又广,如同大西洋。”
1942年底,丝丝在缅因州小岛Monts-Deserts看中一间木 屋。幽静,舒适,有林子,旁边是一块小墓地。丝丝决定先租后买。搬去以后,丝丝这个教育学家,一到夏天,就把岛上的小孩弄到一起玩,教他们排些小演出,这 项公益活动一直持续到她死那一年。而瑟瑟从第一年就极不耐烦这个创意。她一直就没喜欢过小孩,一个9岁就爱读托尔斯泰的人,对自己的童年都没感觉,《火》 的呓语有一句:“有了孩子,生活就拿住了你。A child is a hostage. Life has you ”何况第一届丝丝儿童节,野孩子们就把虱子染给瑟瑟,害得她剃了个光头。
此 时的瑟瑟,形象上就是个中年妇女。她开始发胖,并且迅速发得很胖。除了丝丝,她在美国一个朋友都没有,甚至没有熟人,故国家园音信杳茫,个别有音信的, 比如她那个同父异母的大哥,她不喜欢,仅客套联络。丝丝的爱,是她唯一的感情来源,也是她唯一的感情去处,她接受、和享受着这个事实。两三年前在欧洲丝丝 对她一见倾心,不见也惦记,但她拿瑟瑟没招,瑟瑟不承诺任何人,她总有新欢,而且还有那个安德烈占着她的心。如今,爱人漂洋过海来投靠,丝丝满足地与她日 夜相守,哪怕爱人已变成是一个身无分文、暂无创作能力、大光头的胖女人。
有了工作,经济好转,她们在小岛木屋窗前照相,你拍我我拍你,笑笑的。瑟瑟给照片加说明,如“格雷丝在我们的房间”。瑟瑟手书了若干个“我们的房间”,考据癖们可逮着了:瑟丝二女过着温和、幸福、相爱的日子——她们睡在一起。
境 遇使然,瑟瑟回应了丝丝疯狂的爱,其实她对这个爱的深远悠长并无估计。这个爱,在经济上和情绪上帮助瑟瑟把那几年活得平安,也有享乐。丝丝为安排瑟瑟的生 活,竭尽其所能。小岛木屋,实际地满足了瑟瑟的需要,大学职位,实际地解决了瑟瑟的经济,财政自足进而保护了瑟瑟的自尊。几年后,瑟瑟着手那《阿德里安回忆录》,这鸿篇巨制一开始,丝丝恨不能比瑟瑟更用心。
凭瑟瑟的个性与修养,她必然保持极度自制,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搞过失意之人的无聊发 泄,但她必然内心苦闷。她昂着头走过了三十年代,想着一辈子自由地、高高在上地生活在文学中。从十几岁就知道自己为文学而生,从20岁就有宏伟写作计划, 她那些伟大计划都是要细细查证,要图书馆,要出版商支持,要脱开现实生活之忧,而现在,如今她不仅陷入现实生活之忧,而且离开了她眷恋和崇拜的欧洲文明, 她知道自己失去了创作的条件:“1943年。说什么,写什么,思考什么,现在都不是时候。有时候,被说出来的,就象正受训的结巴在讲话。恐慌和混乱中,什 么帮助你活下去?要去挣的面包?被等待的睡眠?爱?干净的床单?一本读过的书?黑女人的微笑?空气的味道?还有先贤祠留给我的记忆?所有这些,在美妙的时 候,都是好的,在抑郁中,就会变得可怕,变得让人担心死前终将承认: 我糟糕地度过了一生。”
从1942年9月开始,瑟瑟开始在 Sarah Lwarence University 授课,一直讲到1950年6月。从6月开始,她请假花了两年时间一心写作《阿德里安回忆录》。因有合约,1952至1953学年,她又讲了一年。很难想 象,未来法兰西学院院士,在美国一所普通女校,教了近十年法语和意大利语基础课。真的是基础课。帮有钱人家的孩子法语入门。那学校观念还算进步,麦卡锡主义盛行时,该校不理那一套。校长推崇新教学法,校园里容纳过有意思的知识分子,如Mary McCarthy(此女之狠,别处再论)(搬运工注:写The Group的那位,http://en.wikipedia.org/wiki/Mary_McCarthy_%28author%29
非欧洲文化圈儿的、美国普通学校的普通师生,被挖出来介绍情况,为尤瑟纳尔的形象提供了有趣的补充资料。
校长:
“她行为怪异。她彬彬有礼,但是无人可影响她的决定。你瞧得见,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赶紧上完课赶紧走。她对学校生活不感兴趣,人们试图了解她,无人成功。形象 上,她令人起敬。她永远笔直,永远穿长裙,永远端正,像个中世纪的女人。对她的生活,我们一无所知。我们不明白她为什么住得那么远(离学校100多公里, 上课的日子,瑟瑟早上四点起床赶路)。她对工作十分严肃,但从不与我们探讨教学。她的思想在别处。她其实是个看不见的存在。她经常泡图书馆。晚上她在小房 子里工作,没人打搅她,没人想过要去打搅她。尤其当她开始写那本书以后。我们都感觉到那是她最重要的事情。学校反对麦卡锡主义的活动,她也不参与,但是大 家都知道,她肯定是自由思想者,她尊重宽容。只不过,她的大脑完全属于公元二世纪,我们没想过要去拉她参与什么事情。”
她的学生们:
“我们完全被她的个性震住了。这个人,只要在校园里见过一次,你就忘不了。”
“她着装怪异诱人,对颜色搭配非常讲究。”
“她讲课方式正统。滔滔不绝,一个英文字都没有。”
“她对学生要求高。但她从不没必要地刺伤学生。”
“她对我们淡漠,从她讲课的样子,你能感觉到她要么是极度疲倦,要么就是不打算用心。身体笔直,而你能感到她智力上是松懈的。她讲的东西,她并不真地在思考。”
“她 像一个权威的男性,有一种自然而然就高高在上的方式。她像男人一样吸引我。我到现在都不能想象她烤面包或者拿吹风机吹头发的样子。我甚至猜她一天天用的都 是中世纪的器具。我们都听说她跟一个女人生活,但谁也不敢跟她提这个事。我想她肯定没有孩子,也从没想过做母亲。她在我记忆中,就是一个石头刻出来的人。 这种人不在现实之中,不在时间之中,因此也永远不会死。”
瑟瑟后来自己说:
“我从来没有在美国大学环境里生根。我在那里极少朋 友,仅有的几个要么通过格雷丝,要么通过阿德里安。那段经历还是有益的。我感谢Sarah Lawrence,使我能够在美国有条件呆下去。但我绝不向任何人推荐这种生活方式,除非你决心从事教学、对美国生活及由此而来的离乡之感有极度的好奇。”
(跑题:
Mary McCarthy,就是不归说的那样了,比那还要狠。我手头有一本《passionate minds - women rewriting the world》,里面有介绍
Olive Schreiner
Mae West
Gertrude Stein
Anais Nin
Eudora Welty
Margaret Mitchell
Zora Neale Hurston
Marina Tsvetaeva
Hannah Arendt
Mary McCarthy
Doris Lessing
Any Rand
《纽约时报书评》说这是“A book sparkles with intelligence, wit and human interest."
作者是Claudia Roth Pierpont,《纽约客》撰稿人。纽约大学意大利文艺复兴专业Ph.D
2001年兰登书屋出版
“如风搅动田野里的尘土”,就是这书里写的Anais Nin。
另 有一本《women of the left bank》,讲1900—1940年,在巴黎的美国女人。都是狂人、超人、美人、能人和/或爱女人,花边正史,资料详尽。还有海明威写的《paris, a movable feast》,咱有人译作《巴黎:流动的盛节》的,海明威像老太婆一样,唠叨1920年时候他在巴黎与斯泰恩之间的交情和过结,还有他与那个著名的菲茨杰 拉德。
斯泰恩那个人,有人说她跟尤瑟纳尔像,有人说她跟伍尔芙像。这三个人当然都是智力超群,把斯泰恩跟尤瑟纳尔往一块摆,因为她们都在 与女人的事实婚里当主导角色,都雄赳赳。把她跟伍尔芙摆到一起,因为都被家里的男家属性迫害。在我看来,这种对比全是瞎胡闹。这三个人,每一个人和其他 人,都没法说像。厉害人物没有彼此相象的。
其实,斯泰恩与伍尔芙见过一面,彼此扫了兴。那是个大场合,伍尔芙日记记录说“jews swarmed.”斯泰恩是犹太人,swarm是指讨厌的小动物蜂拥而至。斯日记评伍为“another pure female"。斯最讨厌纯粹女性,她这样说你就是骂你了,因为纯粹女性在她那里就是软弱,无聊,琐碎,没有思考能力,就是会除了生小人啥用都没有的人。 但她后来喜欢的那个女人,初见面时她也评为pure female。那个女人叫爱丽斯,初次见面,斯简直是讨厌她,讽刺她“穿着窗帘”。兰登书屋那书,斯泰恩那篇,结尾说斯其实就是一个pure female and mother.
所有这些外国死人,留下可看的,除了本人作品,剩下尽是考据,回忆和传言。本来,语言就是用来塑造人的,作家用作品塑造他自己,读者再用阅读和考据去塑造作家,几搞几搞,编造乘以编造,解释乘以解释,最后就是无数个有交叉不重合的形象。
谁要了解这里某一个人,找这书,到网上找别的相关书,就这样吧。敲进去一个名字,能出来几千个结果。找不到,读不到,又有什么关系。这些人的正史花边,知道了也就是些信息。当然脑子里也会搞些对比,搞些感叹,所谓怡情怡性。
但是,这些美国人!这些法国人!这些英国人!流动的盛节?屁!那是他们的盛节,我这后殖民,看的时候,有平常心和没平常心,都不行。看得多了,突然就觉得腻,看还是看得下去,但是对翻译些资料,自由编译些故事,就没了兴致。
对 尤瑟纳尔,我的爱不一样,不是不一样,而是真地有爱,因为除了知道花边,我确实读了并且爱了。但是这爱,怎么也不能像对鲁迅或红楼梦一样,能读到心里堵, 一想起来就堵,并且知道这堵是最正当的,是最应该的。读外国死人也堵,是一种堵加上另一种堵,好象乘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系数。虽然都全球化了,对话语霸权及 其解说也知一二,也从没觉得自己是祖国万万岁的极端民族主义者,但就因为这堵心堵得不理想,所以突然就想跳出来,再也不理这帮外国死人算了。可是,外国死 人无时无处不在,堵心和焦虑也都是必然。所以,瑟瑟丝丝,等缓过劲来,也许会继续。其他我已经扔去一边了。)
瑟瑟后来自 己说:“我从来没有在美国大学环境里生根。我在那里极少朋友,仅有的几个要么通过格雷丝,要么通过阿德里安。那段经历还是有益的。我感谢 Sarah Lawrence,使我能够在美国有条件呆下去。但我绝不向任何人推荐这种生活方式,除非你决心从事教学、对美国生活及由此而来的离乡之感有极度的好 奇。”
这种方式,这段经历,持续了近10年。总结起来,两点值得一提,一是瑟丝从适应到和谐,伴着伴着成了伴侣;二是瑟瑟虽然郁闷,但是像所有伟大的作家一样,她坚持阅读和思考,她只等一个题目,一个有形的计划,好让自己的文字能量倾泄而出。
前 面已经提过丝丝那个著名的记事本。起初是瑟瑟记,条条事项如电报,从1944年起转手给丝丝,哈,从此变成恋爱女罗嗦狂的样本。丝丝记每次约会,记购物 单,记帐盘点,还写评论。记事本里,玛格丽特•尤瑟纳尔(Marguerite Yourcenar)被记作“MY”,最神经过敏的考据癖,可以联想丝丝一写这两个字母就窃喜,推理是:它恰好是“My”,就等于在说“玛格丽特•尤瑟纳 尔是我的”,符合丝丝狂恋瑟瑟、要占她为己有的心思。丝丝死后,瑟瑟重读所有记事本(年年都有,仅1976年那本不知何故遗失),偶尔更正,或加些评论。 如丝丝写“MY学织毛衣。”瑟瑟批了个“No!”又如丝丝写“MY买了张豪华床”,瑟瑟批“那床还在”。可以想象,几十年几十本生活琐事的记录,温柔的日常对话。
1944年8月,巴黎解放。那一天,记事本里就这一句话,两人都不评论。猜啊,巴黎解放,欧洲解放,瑟瑟要回家!但是,丝丝不让 她走,最后瑟瑟选择了留下。不用怀疑,瑟瑟更愿意回到欧洲去。为什么留下?习惯了稳定的日常生活?爱上了丝丝的爱?41岁了不想大变化?反正记事本上写过几次“MY in tears and desolate”,再无其他,瑟瑟后来没在任何场合解释过当时的决定。
一旦不走,那事实婚姻就是成了定局。她们恢复旅游的习惯,东西海岸和中部都有游历。每年只有圣诞节,她们是分开的,因为丝丝回家,那年头还没有come out 之风,孤儿丝丝在uncle家长大,圣诞见面大概就是相互给个面子,跟他们come out也实在没必要。
1947年,为了减少日常生活的麻烦,尤瑟纳尔入了美国籍。这对丝丝又是一颗定心丸,不能结婚,搞个国籍似乎就像那个人终于过了门儿一样。瑟瑟填了表就交,都忘记跑一趟法国外交部门去保留法国国籍,这给她后来入法兰西学院还添了点小麻烦呢。
瑟 瑟没把改换国籍当个大事。她的大脑和灵魂都属于欧洲,她的一切都属于法语,她从不以为,展示给海关的那几张纸决定着人的归属。70多岁的时候,瑟瑟给朋友 写信:“美国?34岁之前,我对这个国家想都没想过。希腊才是我的中心,我梦想永远留在希腊。世事难料,奇妙的偶然决定了我的生活另有面目。”
1949 年,瑟瑟46岁。这一年改变了她的命运。1月12日,丝丝46岁生日,同时也是瑟瑟老爸米歇尔20周年忌日。21日,瑟瑟看了劳伦斯•奥利弗的 《哈姆雷特》,她陷入了深思——难道就这样平庸一生,接纳日常生活的小悲喜,偶借他人才华让真与美激动自己的情绪?不甘心呐。果然,仿佛天知道,1月24 日,一个箱子寄到瑟瑟丝丝的岛上木屋,那是瑟瑟1939年离开欧洲时留在瑞士洛桑一家旅店的,朋友辗转帮她寄来。箱子抵达一事,瑟瑟在记事本上划了好几笔 加粗线。丝丝当时在老家过年,2月份才回来。
箱子里最重要的,是她以前写的阿德里安。开头是“我亲爱的马可……”此句一入眼,啊呀呀,瑟瑟激动 啊。从1924年21岁大的时候,瑟瑟就计划写公元二世纪的罗马老皇帝阿德里安。她当时是想从安提努斯——被皇帝热恋的男青年——写起。她跟老米初游罗 马,到了阿德里安与安提努斯热恋缱绻过的地方。罗马那鬼地方,比咱中国可不差,都混过了几千年,一脚踩得出一百个典故。饱览群书兼广泛游历,还结结实实爱 过一堆大活人,瑟瑟在罗马,睹物思人,心灵激荡,立时就想写。史云:阿德里安有过可怕的爱情,这爱情玷污了他的统治,瑟瑟早就琢磨这个故事,写它出来多么 爽。我们知道,瑟瑟写作有古典情结,从形式到语言,她的风格比同代人晚至少一两个世纪。她最喜欢的法国作家是拉辛,拉辛只比莎士比亚晚几十年。《仁慈一 击》虽是现代小说,但不费力就可以改作几幕戏剧,像拉辛的作品一样演。当然瑟瑟也喜欢伍尔芙和托马斯•曼,但那是脑子里喜欢,不是心的归属。
皇帝与青年的热恋,23岁的瑟瑟以对话形式写了一遍,写“年轻、静默、温柔”的安提努斯,写“既非皇帝、亦非哲人、仅是被爱者”的阿德里安。初稿被出版社拒 绝,瑟瑟不以为意,因为她自己也承认写得不好,只苦于无从下手去改进。1936年前后,33岁的瑟瑟又试着写,写了15页就扔一边了。
这箱子一到,46岁的瑟瑟感觉“像在画布前,终于找到了角度”,积聚了那么久的才华和能量,终于等来了主题,和这主题的角度。马上可以泼墨了。后来瑟瑟说, 十几年前的初稿,只留了一句话:“I start to see the profile of my death.”定稿从对话变成回忆录,实际就是阿德里安写给马可•奥勒留的信,在信中回忆他走过的半个多世纪。感谢春花说明,马可•奥勒留是阿德里安的养 孙。书信体最好了,最适合滔滔不绝,《阿历克斯》也是滔滔不绝一封信。
瑟瑟钟情阿德里安,说他是罗马皇帝之中最完整的,他比奥古斯都更人 性,比马可•奥勒留更讲政治(啊,讲政治)。他本质上是个人主义者,同时也是法学家,是大改革者。他纵情声色,他也有了不起的公民心。他痴情,可这不妨碍 他不断以不同方式爱上许多不同的人;他的一生,精神始终在自己的控制之下。(也就是说, 没发过失心疯)。
二十年思索,被同一个主题萦 绕,最后写出了一个时代,瑟瑟对这种戏剧性很满意。一箱旧手稿勾引出早年灵感,这是不对的。瑟瑟几十年来一直着迷于此罗马皇帝和整个罗马文化。箱子始终不 到,她迟早也会写。她说:“有些书,不到40岁,不要妄想去写它。年岁不足,就不能理解存在,不能理解人与人之间、时代与时代之间自然存在的界线,不能理 解无限差别的个体……经过这许多年,我终于能够把握皇帝与我之间的距离。”
《哈德良回忆录》,瑟瑟说她是这么写出来的:“从去年开始,散落在巴黎的若干笔记与章节失而复得,我搁下另外两本书,打算以浓烈密集的激情写这部长篇。就目前完成的四分之三看,这既是对我以往‘作品’的肯定,更是始料未及的延伸与超越,甚至是对我自己的延伸和超越。”
众 所周知,为写老皇帝,瑟瑟阅书无数。但瑟瑟强调自己绝非室内作家,而是脚踏博学和魔术两只船:“人常误解博学,法国人尤甚,以为饱学之士就是从早到晚的书 虫。如果爱生活,兼爱所有形式,兼爱此刻与过往,必然嗜好读书——过往比此刻时间长,面积大,大部分的生活都已在书中。我读希腊文献几十年载,哈德良的时 代和文化已经在我脑子里复活;但我不是“欲写之,必知之”,我是把自己浸在其中,直到这一主题像得到充分灌溉的植物,钻出了泥土……我竭尽所能做了三年研 究,如专家般深入。我设计思路,迷醉其中,癫狂又理智,如疯如魔……我做尽必要之事,做时全无从中得好处的念头。去国多年,LOEB- HEINEMANN出版社的红皮古典系列丛书就是我的故园。识人妙法之一就是读其所读,产生目的之先,我已获得手段而不自知。台伯河波涛水光近在眼前,需 要想象的,只是皇帝的双手年迈肿胀,将羊皮纸卷徐徐展开。”
所以,瑟瑟写老皇帝,只要纸在膝上,她随时随地写。她在家里写,火车上写,在 旅店里写,在咖啡馆里写,在任何一个能写字的地方写。那一段她还在给学校上课,多奔波。她写的既是想象,又是自传,她根本不需要资料和参考。“我置身于另 一时代,目力应邀去了长远浩荡的地方。我每晚记录当日见闻:每个词语、每个姿势、每个最不可琢磨的细节。书中两页的小小场景,曾如慢镜头在我眼前细细展 演。如果这些全部录入书中,那将是数千页的巨作。”她把这几千页看来看去,同时几乎是一气呵成地写,全书简装本只有300多页。
产生目的之先已获得手段而不自知,是四海皆准之养猪原则,以上为这一原则在瑟瑟创作个案上的体现。养猪与放羊之间如何协调,尤其瑟瑟这母仪天下的超强偶像,与丝丝 这倔强乖僻的番邦女子,她们之间的和谐是怎样一个版本?她们示人的面目,符合旁观者对同性伴侣角色分工的预期,“男方”、“主人”、“强者”显然是瑟瑟, “顺从”的是丝丝。用现代术语野蛮定义女同模式:T是瑟瑟,P是丝丝;搞型是瑟瑟,被搞型是丝丝。
事实怎么可能按照定义走?如果爱也有总 原则,涉及个案就真是隔行如隔山。从1949年1月24日旧手稿突然来到,至1950年4月《哈德良回忆录》出稿, 瑟瑟全身心给了老皇帝,丝丝更是全身心给了瑟瑟:她是瑟瑟的书记员、档案员、第一读者、评论员、礼宾司司长、日程秘书、信函秘书、贴身勤务员。凡与瑟瑟有 关的工作,烂枪打鸟她不挑,缺的烂的她全包。丝丝记事本里几乎每天都写“通读M昨日所写”,有时写“与M商议修改某段某句”。瑟瑟阅书无数,丝丝在图书馆 查资料的时间也相当多。她没日没夜地誊写和整理,她就像练了分身术的工蚁,以一当十地伺候蚁后产她那个金蛋蛋。瑟瑟在《哈德良回忆录》创作笔记里表达了她 的感激和赞美:
“本书不题献。原该献给G•F……但我坚持作品内部不留作者痕迹,开篇即题献某某,如此私人行为显然不合我意。何况,献词 再长亦不全面,再不免俗也不及 G•F君与我不同寻常的友谊。友谊的财富伴我多年,我感到非常幸运。细思之,世间幸运者绝非独我一人,但我所享受的实属罕见。创作冒险成功,作家一生满 足,其中定有人助。当作者因疲倦而屈服于不准确或软弱的句子,此人拒绝放行;当作者对某篇某节不确信,此人与我们切磋20遍或更多;当遍查鸿篇巨制方可找 到一处有用的说明,作者明知其必要却因懒惰而不为之,此人去了图书馆;此人或支持、或赞同、或较量;为艺术和生活而工作不容易,但也让人永不厌倦,此人以 同等的狂热与我们分享欢乐;此人于我们,不是影子、不是反射、甚至也不是补充,此人就是他自己;他给我们绝对自由,也令我们完全成为我们本应成为。”
这 一段赞则赞矣,无他。考据癖说,这已经是瑟瑟对丝丝最公开、最热忱的评论了,事实肯定比表达出来的少。考据癖还说,无论精神力量还是文学才华,尤瑟纳尔何 等人物,她又不打算操练白居易风格,一个看来只能起到老婆婆作用的美国女人,怎会被允许参与她的创作?通常的解释是,两人共同生活那么长时间,习惯了。另 两种推测是:一、瑟瑟每写完一部分就念给丝丝听,充分体现了丝丝有权干预瑟瑟创作,体现了丝丝对瑟瑟的权力。宠臣与主子,谁主宰谁迷恋,没有不复杂的。而 瑟瑟再自信,再不期待读者的直接反应,有丝丝那仰慕的耳朵和脑子见证她的成果,受下又何妨。二、瑟瑟对丝丝智力的信赖,对丝丝权威的接受,高出她乐于公开 承认的程度。到最后一切信函及外事活动由格雷丝女士处理,如果仅是无奈而非本心,尤瑟纳尔绝不可能放手至此。
哪个在强加?哪个是默许?初 次见面谁爱着谁?40年共同生活是不是互为心甘情愿的命运?所有这些与你何干!打死瑟丝也不说。瑟瑟偶尔谈谈感想,当然是以其高雅又超脱的方式。要偷窥具 体事件,只能去瑟丝记事本上找。但丝把瑟的神坛砌得很高,自视也不低,所以活得很有“自传感”,我相信她在那记事本里书写的时候,不无“后人可借此佐证真 相”的意思,不无“我与尤瑟纳尔——共同走过的日子”的意思。那记事本瑟瑟时时批注,所以是二人有历史意识的蓄意暴露,她俩既各自为政,又狼狈为奸。
剩 下的,就只有“我与名人二三事”来满足偷窥欲了。如前所述,在瑟瑟供过事的学校,师生说她是“思想自由”、“目标坚定”的“中世纪女人”。在荒漠岛 (Monts-Deserts),1950年老皇帝快写完的时候,丝丝做的主,买下了原定先租后买的小木屋。半百女人不在乎目光。岛民眼睁睁地看,瑟瑟矮 胖,丝丝瘦高,散步时候丝丝胳膊在瑟瑟肩膀,瑟瑟揽着丝丝的腰。勾肩搭背,流氓一对!以下是若干具体描述:
“她们着装吓人。玛格丽特裹斗篷,穿大肥裤子;格雷丝花布包着头。后来的嬉皮就是她们那样,但她们从40年代就开始了。我估计是格雷丝把俩个人打扮成这样子的。我婆婆在路上看见她们,就跟我说:‘瞧,那两个化装女人……’”
“她们有时请村子里的人去家里喝茶。玛格丽特主持谈话,整个过程极具维多利亚遗风。据说,她们俩通常由玛格丽特下厨做饭,但格雷丝洗菜、备料,做一切准备工 作,然后玛格丽特像王后一样走出来,‘下厨’。家中一切都是格雷丝掌管。电话是她接,如果找玛格丽特,玛格丽特能否接听,由格雷丝决定。有几次玛格丽特说 没有得到我们想转告的事情,我们不得不又打了几次。格雷丝还搞‘小女人’的把戏。玛格丽特喜欢跟我丈夫聊天,因为我丈夫有学问。格雷丝对我说,‘如果雅 克(我丈夫的名字)以为他说的那些巴黎的事儿真地让玛格丽特感兴趣,那他就错了。’你看格雷丝的嫉妒心多重!……但她们看上去始终是很好的一对。”
“格雷丝很严格,在商店里对人也严厉。但她也有特别好的地方。她叫孩子进家里喝茶,让他们在她家园子里玩。夫人(瑟瑟)很少出门,除了散步。她永远在工作。格雷丝还去教堂做礼拜,怪是怪,但好歹还是村子里的一员,夫人简直不是村子里的人。”
村 子里夜不闭户,有人说格雷丝经常拿着自己刚做好的面包,直深更半夜直接进人家的屋,放在厨房就走人。每年复活节送彩蛋,她永远是第一个,别的主妇5点起 床出门送,发现还是被她领了先。谁的车里放着弓箭,格雷丝就唐僧一样走过去给人上课:你这样是不对的,打猎是很不好的事情……她经常劈头盖脸跟人说话,桌 子这么摆得不好,酒这么喝不对。她不经允许进别人的花园帮忙修剪枝叶,被人看见了她就说:“你看,正确的修剪办法应该是这样这样这样……”
村 民现在谈起瑟丝是充满敬意的,但也不否认,当年孩子们叫她们“双巫”,有的还很是迟疑:不出门的胖巫婆和出门但是不说话的瘦巫婆,到底哪个更可怕?瑟瑟 的“可怕”独具一格。有人回忆,她从不说话,以至大家以为她不会说英语。但有一次某处着火,她与邻人伫立观看,突然用英语问了一句,“严重吗?”,吓得人 忘了答腔。但与她们略亲近就会发现,玛格丽特其实欢迎交谈,跟她交谈过的人感觉好象面对打开的百科全书。瑟瑟给朋友写信絮叨她的木匠。小木屋自然多修弄, “我认识好几个木匠。一个又一个。第一个是个老头,有点疯疯癫癫。他胡说八道,讲的故事根本站不住脚,荒唐得自己都意识不到。第二个也很老,总在唱啊,叨 叨啊。第三个自称是我们的朋友,他给我们自家园子里的水果和蔬菜,跟我们讲他的倒霉经历。他家猫丢了,他跑来跟我哭。真地哭。我的小狗被车轧死了,第二天 收到一封吊唁信,就是这个木匠寄来的。”
两人在这小木屋共同生活近30年。后来瑟瑟有心回欧洲,欧洲哪里不比那冬天零下三四十度的荒漠岛好。海那边的光荣与梦想,枕这边的疾病、衰老和死亡,小屋看似丝丝用来挽留和囚禁,瑟瑟看似屈从;但甚至到丝丝走后,瑟瑟也还是选择了留在丝丝留下的世界里。
注:以下好像不是一篇,我忘了哪里夹杂过来
接下来可能讲讲老皇帝回忆录。先不得不说:东方出版社的中译文,肯定得让瑟瑟六月飞雪,让丝丝在坟墓里翻了又翻。哈德良是王者,是思想家,是行动者,他的回 忆,单说语气,应该是既有演说家的雄辩,也有情人的缠绵。可是哈德良一说中文,岂止是口齿不清,简直是神志不清!他刚文绉绉感叹了苍穹下的廊柱,转身就到 天桥儿报号说他祖父“排行老三”。(第31页)。他不用量词就不会描述,凡物必举“一个”、“一件”、“一尊”、“一座”、“这些”、“那些”、“某 个”。比如“中间有一条从一座希腊式剧场直通一座坟墓的雄伟的大道把它一分为二”!(第137页)他一会儿叠加四字成语,一会儿欣喜于“的”字的妙用。他 像某PhD为了有脑不惜无心,他居然这样回忆爱人的美貌:“我又见到了夜里披着散发的歪侧着的脑袋和眼睑的延伸部分使其显得斜视的眼睛以及好象沉入梦想的 宽阔的年轻的脸庞。”(第163页)
另,本文部分内容节选编译自《Marguerite Yourcenar – The invention of a life》,Josyane Savigneau著。此书现有英法两种版本,简装本700多页,是了解尤瑟纳尔生平创作与瑟丝故事的绝佳读物。作者现任法国《世界报》文学评论版主编, 曾采访尤瑟纳尔。
……我在那里(卡尔维诺中文站)看到老皇帝的台湾译本,花些日子读了一遍。谢谢洪教授,他至少不让哈德良说安提诺“披 着散发”和“斜视”,他让哈德良说的是:“他一头乌发,头略略倾着,眼睑下垂,双眼看来更有坡度,好像躺着的年轻人,脸庞看起来会显得宽大些。”谈不上 美,但好歹不疯也不残疾。
《哈德良回忆录》是足赤金砖,开头到结尾一路光芒四射,无一处打折扣。句句有深义,而我囫囵吞枣,一开始就噎了 个实实在在,又觉得吃对胃口撑死也值。这书每个字我都看了很多遍,要理解整段必须放下书来想,要知识做背景。这些工作我都不做,所以经常不能真地明白老皇 帝到底在想什么、尤瑟纳尔写某句话到底是为什么。我不想迷信厉害,但这回忆录真地厉害,我承认三年前被它噎得神神叨叨。我尝试翻译了一些章节。我被领着读 了尤瑟纳尔所有的小说——其他每本都比这回忆录让人自信能琢磨清楚。她本人的回忆录也好看,除了罗嗦——人老了都罗嗦、老太婆最罗嗦。我也被领去读她格外 推崇的托马斯•曼,伍尔芙和纪德。老皇帝回忆录,我接触到的尤氏第一部小说,公认的尤氏最杰出作品,现在我偶尔翻开就慢慢读一会,几页之后又放下,每次读 到的都不是同一个意思。我想我至今还没读到全部意思的冰山一角,我也相信尤瑟纳尔是自己跟自己较劲,她在这本书里到达了自己的顶点。
会思想说明有脑子,能坚持说明有意志,让大哉天威罗马皇写回忆录,定是吃透了西方文明史。文明史,天,这是个什么概念!尤瑟纳尔真强人也,无需赘述,细细再读 就是。或许是题外话,我初读这书特别好奇的是:一、为什么有评论说哈德良与安提诺是世间最完美的爱情之一?或者,为什么说尤瑟纳尔笔下的哈德良与安提诺是 关于爱情最完美的描述之一?二、哈德良与尤瑟纳尔、传主与作者到底有几分像?
第一个问题其实是“什么是爱情”和“什么是好文学”。呵,LOSTPAST最会答。我还是守住案例搞搞花边,哪怕掉入循环论证或者说来说去只说个“其实一切不言自明”。
哈 德良的情欲之欢成年后不曾停止,安提诺死后他也不停。他从不怀疑情欲和肉欲,给他留下深刻印迹的:早年恋上老皇上图拉真的宠儿,此事为他争皇位添了麻烦。 即位之后,他爱过一个头发如“葡萄串”的女子,此女数钱币的细节被他铭记:“她席地而坐,可爱的小脸蛋,十足像个玩骰子的女孩,倾囊倒出钱币在地板 上,把发亮的金子堆成小堆……她不再注意我,单独一人,带着近乎丑陋的神情,不顾她的美貌,把额头挤出皱纹,嘟着小嘴,像做数学题的小学生,扳着指头一再 数算钱币。她从未使我如此着迷。” 葡萄串美发女郎芳华未老就逝世,哈德良说为她庆幸,而“这种感觉我们从来不会对真正疼爱的对象发出。”安死后,哈德良有过一个英俊又忠心的侍从,非常可以 信赖。哈德良说,“我喜欢依靠在他宽阔坚实的肩膀”。
安提诺仅占回忆录的五分之一,却如分水岭把哈德良一生断作“前安提诺”和“后安提 诺”两期。哈德良(公元76—138年)约51岁遇到17岁的安提诺,三年后安提诺因爱而自杀献祭。哈德良在“天下太平”的功成名就之后迎来了安提诺给他 的“黄金岁月”。他40岁说过,“我自觉不再毛躁,有自信,照我本性所容许我做到的,我十全十美,我永恒不变。我是天神,因为我是人,道理就是如此简 单。”安提诺被唤作“美少年”、“年轻人”和“天神”。
爱情故事的奇妙版本万万亿,安提诺貌美且有金子般的心,甚合哈德良的意,这“爷孙 恋”的完美爱情要多神奇有多神奇,要多神秘有多神秘。雷劈的感觉是单打独斗的当事人在领会,言语照不明的世界他们珍藏,言语照得明的世界我们激赏:《黄金 岁月》一章在《哈德良回忆录》最踏实又最轻盈,可怜中译本毁于东方出版社的神智不清和口吃。全书是哈德良给奥勒留纵论一切,只这一章略像私密的倾诉,幸福 如氧气在文字的血脉中流动,好似一朝开悟前世变了今生。“后安提诺”时代老皇帝同样纵论天下、哲学、宗教与死亡,也时时被那私密回归,“安提诺已魂归离恨 天”这话曾在某节隔段重复,其痛其哀好似入得今生永无来世。
看雕像,哈德良眉眼略微下挂像WHO主席,下巴尖窄像达斯丁•霍夫曼,目光坚 定像安东尼•霍普金斯,鼻子鹰钩钩得谁都不像,身材高大伟岸像肖恩•康纳利。雕像沉静的神情可猜想这老皇帝吝啬话语,脑门上的平行皱纹可庸俗解释为爱思 考,目光坚定可揣度他脑子里的话都不以疑问句或感叹句结束,而是推理、答案、陈述和计划。尤瑟纳尔应该正是这么想的,她没给哈德良一句直接引语,只给他极 少的问号,没给过一个感叹号,弥留之际给了两个省略号。当每一个词都在准确的位置充盈满溢,逗、分、句、冒足足够用了。她也说短句,更多是绵长工整的长 句,太多逗号把句子断开,是作者在多情呼唤读者:停下来吧,别看字了,看看我啊。 尤瑟纳尔不自恋,她自信:凡能被说出的,她尽已言明。她在言明之中将自己整体放置,无意劳神开启视而不见者的眼。对她来说,实词足够应对一切,叹词是儿童 用语,“难以言状”、“不可描述”之类伪形容词是摆明了说自己弱智。她调遣最准确的词语,以高贵的姿态走向目标——虽然有时我不能确信我所理解的就是她所 指向的。我不理直气壮因为夸人聪明似有自诩与被夸对象同等聪明的嫌疑,我自大而她受辱;但又好在另一些话(比如“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圆了这个逻辑 怪圈。
安提诺的雕像,啥都不用说,一个“美”字足矣。“他是美的”这一判断不需情感来推动,古今中外据说分成七大性别的人类应该大多数觉 得他客观就是美,他是造物主的神迹。佛罗伦萨的大卫是美的,时光把黑迹纹进石头,雕像更好象活着。哈德良说(其实是尤瑟纳尔说),大理石作为材料具有忠贞 不二的特质,将稳而不显的矫捷身手深藏于静止不动的人体。安提诺与大卫都美,安提诺看上去更少年。
51岁老头在某省长官邸的诗歌朗诵会上 初遇17岁少年——他“似走神又似凝思,我立刻想到密林深处的牧童在听若有若无的鸟鸣。”哈德良(其实是尤瑟纳尔)还看见少年的手指抚在光滑的台案。细 节,要命的细节,尤瑟纳尔擅长搞细节。“半兽半人的森林之神像浓缩我爱的森林;海神雕像围巾的飘动传出大海风暴的气息。”她形容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最后加 一句“每一根断草都是一支水晶短笛”。因为安提诺,哈德良在《黄金岁月》一章细节前所未有的多。卡尔维诺备忘录的“确切性”说写作过程有两条途径,一条引 向无形体的理性空间,是力的矢量;另一条穿过塞满物体的空间,语言应创造这空间的等价物。是细节显示我们周遭世界的密度和延续性,善良的上帝存在于细节之 中——爱,多么具体,多么细节。语言不能照亮所有细节,但尤瑟纳尔将语言的缺陷和片断性减到最低,在无欲则刚和有容乃大的两条路上走到最远,好象大河浩 荡,两岸满满的玉树临风。
除了哈德良,安提诺是回忆录中唯一有家世生平,有体貌、个性、脾气、情绪、爱好、有上述可变因素随时光而更改, 因而如大活人般丰满的形象。哈德良对先皇专攻其政、对皇后专攻其女性之不可理解,对哲人专攻其学、对忠臣专攻其服务、对敌人专攻其计谋;对安提诺,他将自 己虚拟在美少年的情境,以尽可能的全部兑换了无穷大。尤瑟纳尔写哈德良的断代史,哈德良写安提诺的编年史。
两人三年,当然不是女女成年恋人之间我以为会渴望的“穷尽人间一切美好关系、互为母女姐妹情人师生朋友及其他”,他们是长者培育少年,是伟大皇帝享受绝世美男,是感激的双手抚摸光荣的赠品,是神和信徒互为因果。
爱 之初多么美满。“他的在场极其安静;他随我进退如小兽,如亲切的守护神。他极具本领如小狗不理不睬、撒野、或完全倚赖使主人开心。他是漂亮的猎犬安睡在我 生命里,极需主人的抚爱和使唤。对不喜不爱之事他一概不理会,我欣赏这近乎高傲的态度,因其出于淡泊名利、心思细腻、涵养和自律。这有硬度的温柔、这全身 心又不张扬的投入令我着迷。他听命而不盲目,他常常垂目默认或沉思,但是也会抬起脸用世上最关注的双眸定睛看我,我觉得被审视;可就像神明被信徒审视,我 的狠心与突然的狐疑都被他耐心而肃穆地接受。我今生仅此一次、仅在此一人前绝对主宰。”
宠儿赠品令主宰眩晕,这眩晕尤瑟纳尔最会掌控,她 见过猪跑也吃过猪肉。她让哈德良记得安提诺仰脸和垂目、上马和下马、唇的满足和幽怨、双手端一捧泉水飞奔献上、合掌祈祷掌心里外都是虔诚、双腿被每场狩猎 赋予新的力量、皮肤一个夏天从奶变成蜜。她让哈德良慎用安提诺之名——他唤之美丽的兽:灵巧的野兔、温顺的猎犬、幼狮、飞奔的羚羊;他在这形体和灵魂中看 到神:Zeus、Hermes、Eros、Narcissus;他让具体在抽象中变成唯一,抽象的无边又 将具体变成具体的无穷次幂:我年轻的伴侣、我漂亮的生物、我的守护者、那孩童、那少年、那美、那青春、那存在、那生命。每一个新的名字就是一次新的爱抚, 哈德良凝视的目光在雕刻,安提诺从牧童长成了王子。尤瑟纳尔凝视着他们的凝视,狡黠的眼睛幽幽闪着蓝光。
“爱情最美的效果之一是给心灵 以安宁,让人把自己腾出来做事情。”汉皇与哈皇一样重色思倾国,汉皇从此不早朝,而哈皇成就了雅典和罗马的辉煌,汉皇春从春游夜专夜,而哈皇在眩晕中珍视 这眩晕。“在那段时间我保障了我的幸福,享受它也考量它。我习惯性地反省自身举止的所有细节。感官之乐实为何物?岂非凝神聚体专爱一人?”幸福是静态吗? 幸福无故事吗?尤瑟纳尔让哈德良说,“所有的幸福皆是艺术精品;微小失误则毁,片刻犹豫则损,点滴迟钝则怠,丝毫愚蠢则滞。”
爱神,诸神 之最有智慧者。可长者与少年无一足够有智慧,失误、犹豫、迟钝和愚蠢还是来了。奉献者在奉献中自察赠品的价值,渴望专注回应,而哈德良说,“我的爱没有减 少,其实我爱之更甚。但这爱的份量如手臂置于沉睡者的胸膛,渐渐不堪。”他评论忠贞故事的主人公“愚蠢”,他强迫那孩童目击他淫乱,他邀新欢与少年同船出 游,总之他粗鲁盲目、蓄意作为,以为这样就能否认心被独占的事实。他不能面对自己如此倚赖一人,他不能习惯主宰是被主宰的二分不分。于是,他目睹少年阴沉 不安地进入十九岁,旁观秀美的眉峰被任性和恼怒扭结,听任无法自我理解的恐惧占领爱人的心。他甚至动手打了少年。不知是怎样的打,或许是掌嘴带 着“啪”的一响——算我一厢情愿吧,全书自这一动词始,默片般静静流淌的思绪之河有了声音,强人皇帝以往的惊涛拍岸只有清晰图画,伤心老人此后的奋力击橹 才是震耳欲聋。玻璃般透明的美少年渴望撞击,渴望撞击时候听那脆响看那光芒;这撞击却只是撞击,怪力乱神的巧合让他选择了沉溺河底,无声无光将自己献祭。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