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我那已然逝去多年的姨的影像又一次在我的脑海中反复不断地浮现,特别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常常令我辗转反侧,不能成寐。这究竟是因为什么呢?
姨是我母亲的姐姐,因为父亲是上门女婿,所以,我们也把她称作“姑姑”。记得我三岁的时候,常常看见她拿着半截木梳坐在阳光下一下一下地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她的头发很长,油黑油黑的,我觉得非常好看。尽管她的眼睛早已失明,什么也看不见了,但是,阳光下的她总是微笑着。我常常蹲在她的身边观察着她,却始终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是在笑,幼小的我猜测,她心中一定藏着很多好玩儿的事情。
姥姥生了七、八个孩子,活下来的只有我的母亲和姨姨、舅舅三个。姨和舅舅好象从来没有过正式的名字,因为他们一个是瞎子,一个是哑巴,只记得别人都把瞎姨叫“风印子”,管哑巴舅舅叫什么,我不记得了。我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我们兄妹三人,都是在姨的怀抱中长大的。听母亲说,我哥哥都大到上初中了,回家来时还常常坐在姨的腿上腻歪一阵。
贫穷阴影下的生命之花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我三岁那年姨被一个陌生的男人领走了,说是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给那个男人做老婆。我当时哭得死去活来一定要跟着她去,母亲紧紧地抱住我,说:“姨过一段时间还会回来的。”姨走后的那几年,我经常一个人窝在姨被人领走的那条路的田埂边,注视着每一个过路的人,寻找着熟悉的身影。我还会坐在瞎姨梳理头发的那片阳光下,思考着小小的年龄怎么也想不明白的问题。我以为姨真的会回来,可是停留在记忆中的永远是我张开双臂、泪流满面、眼睁睁看着亲人离开的场景。姨离开以后再也没有回过家,也没有和母亲见过面,直到去世。
贫穷阴影下的生命之花我听父亲说,他第一次见母亲时,母亲家里住着的是一所只有三堵墙的破房子,没有水桶挑水,只能用瓦罐接水,后来瓦罐破了,只好用葫芦瓢一瓢一瓢地舀水吃。家里有哑巴,有瞎子,有老人,都是没有劳动力的。父亲和母亲结婚后,父亲的五个姑姑还专门从县城跑到村里要把他拉回去。家境窘迫至此,那时候姨是非走不可的,要不就会活活地饿死。姨当时说什么也不跟那个男人走,姥姥躲进屋里哭,无奈的母亲拿着大棍子敲击着地面,咬着牙、噙着泪威胁姨说:“走吧,快走吧,逃命去吧……”姨走了,母亲和姥姥抱在一起大哭。我第一次尝到了离别的真切滋味。
一年后,姨生了一个女孩,姥姥去看过她一次,回来说姨夫对她很好,也能吃饱饭了。姥姥是姨夫送回来的,还带回一袋姨亲手制作的红薯干。我想着每一片红薯干都是姨亲手摸过的,每吃一片就像被姨抚摩一次,于是就拼命地吃,直到胃疼得一个人悄悄地在床上打滚,也不叫一声。一个四岁多的孩子,还不懂得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思念,但是我对姨的思念一直萦绕在梦中。每当夕阳染红了天边,我就坐在门前的河堤上,看着小河水发呆,为姨祈祷。我要去找姨,我常这样想。我知道去姨家的路上要翻过好几座大山,她家门前还有一条叫做丹江的大河。
贫穷阴影下的生命之花17岁那年夏天,我终于能去看姨了。我穿着最漂亮的衣服,还穿了高跟凉鞋,却忘了要翻几座大山的事。过江时没有渡船,岸边的小船上有一个大约7、8岁大、没穿衣服的孩子正独自玩耍。我给了孩子两元钱让他把我摆渡过去。我和撑船的孩子在胆战心惊中顺利地到达河对岸。我光着脚翻了四座山后又累又饿,无可奈何地在一片黄豆地里,拽了一把淌着嫩浆的黄豆吃下去。当姨村上的村长发现我时,我已躺在地上站不起来了,好心的村长扶我去他家吃了几碗饭,待我慢慢恢复体力后,把我送至姨家。14年后的相见,没有久别重逢后的大喜,姨用颤抖的双手摩挲着我说:“你们还记得我……”说着突然转身飞快地躲进屋里去了。
晚上睡觉时,姨夫扛了两捆新鲜的稻草铺在床板上,姨找出姥姥送给她的一床家织布床单铺在稻草上,我合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恍惚中听见有人叫我:“奶娃儿(我的乳名),你抬头。”我睁开眼,看见姨抱着一根一米多长、碗口粗的木头站在我面前,我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姨一只手摸着我的头发,一只手小心地把木头塞在我的头下。听着姨均匀的呼吸,我泪如雨下……
早上醒来,我听见姨在隔壁大声和她婆婆说话,时不时飘过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我突然发现,如果母亲和姨在一起说话,我根本听不出哪个声音是母亲的,哪个声音是姨的。我起床走出屋子,一眼就看见姨坐在阳光下,右手轻握着她的头发,左手拿着半截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理着。发黄的头发在金色的阳光下翻飞,她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我熟悉的微笑。姨听见我走路的声音,赶紧放下梳子说:“饭好了,快吃饭。”早饭吃的是芝麻叶煮面条,我吃了好几碗。
贫穷阴影下的生命之花第二天夜里,我被姨夫和他母亲的喊叫声惊醒。我赶紧起床,听姨夫说姨夜里摸出去了,还以为她上了厕所,可是已经出去几个小时了还没回来。姨夫说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我们打着手电筒到处找她,围着房子大声叫着“风印子”,可是除了山的回声,没有丝毫姨的信息。邻居们也赶来了,和我们一起找了一个多小时也没见人影。村民和姨夫扛着大木棍向厕所和水井走去,他们要试探一下姨是不是不小心掉进去了。我站在山头上,带着哭音呼唤着“风印子,风印子……”突然听见隐隐的回应声,我迅速把手电的光线移向传来声音的地方。借着光线,我看见一个黑影在地上移动,我浑身一震,是姨。她在地上艰难地爬行着,肩上用草绳拴着一袋东西,每爬一步,用手探索一下左右两边的路。我赶紧跑过去将姨扶起,她说想着我要走了,没什么送我,就去后山给我摘了一袋橘子。我看着姨淌着血的手,满是泥的脸,我哭着说:“这是何必呢?”我把她拥在怀里,像小时候姨离开时那样大哭起来。
贫穷阴影下的生命之花第三天,我背着一袋子青色的橘子同姨告别,并承诺两年后再来看她。姨悄悄伏在我耳边说:“再来的时候给我带一瓶洗发水,我没用过,听人说用洗发水洗头发,头发就不会分叉了。”后来,我一直惦着这件事,却到了没能实现诺言。我一心想多挣些钱,把姨接出大山……
一年后,哥哥去看姨,这时姨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姨拉着身为大夫的外甥的手,最后说了一句话:“救救我……”当时,出山去买药的邻居还在回来的路上,姨却在哥哥的怀里永远闭上了眼睛。
姨的一生是艰难坎坷的,但简单纯净,心存期盼,在贫穷的阴影下绽放着一朵鲜艳的生命之花,像一弯冲出云围的月亮,照耀着我的心。姨并没有走,那阳光、那木梳、那微笑、那青橘、那临终的寄语……永远活在我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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