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全唐诗续拾》无名氏
壹.
民国十三年,厦门大学发生学潮,众多学生失学,时任上海寓公的王伯群捐款众人办起了大夏大学,两年后其继任校长一职。
开学的典礼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个头娇小的女生怀抱书本,小心翼翼地穿梭其中,“让一让,麻烦请让一让。”
“我大夏大学之抗战建国工作,自当遵从抗战建国纲领。”男子温和却有力的声音清晰传来,引得她不由翘首而望,只匆匆看了个轮廓,便身不由己地被人潮推动着向前。
那是民国十七年的夏天,燥热得几乎无法流动的空气里,初初转学至此的她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
“保志宁同学?”她闻声回头,姣好的面容,得体的微笑,同时应答“是的,你好。”
出声的人只一怔,迅速回神,“你好,很高兴见到你。”
不同的人,同样的话语。这样的场景几乎每天都要上演,无数好奇其“校花”名头的人闻名而来,只为一睹芳容。
数年过后,彼时大夏大学的学生每每回忆起过去,总要提及保志宁,“很美丽的人,脾气很好,真是个美人。”有人这么评价,说话的时候眼望远方,欣赏的眼,做不得假。
两年时光荏苒,临近毕业,又值校庆,闹哄哄的台下,众人起哄道。
“花配美人,校花献花!”
保志宁就那样被催促着捧着大把的花束登上了高台。
天气炎热,步履仓促,众多因素下导致她走近的时候微微一晃,在她惊异地瞪大了眼的同时,一双温热双手托扶了下她的臂膀。
清风拂面,带来幽幽花香的同时,她听见了他的声音,“小心。”
心跳如鼓之下她仍站稳了脚,然后撇了视线透过花叶缝隙望过去。
王伯群,她心下默念这个名字。
彼时面前放置着介绍牌的男子面色温和,挺直腰背,像棵岩松。
贰.
自那日庆典,王伯群每每看见些花花草草总要想起那日的姑娘。
这世上怎么会有那样清丽而美好的人呢?
细眉如裁柳,红唇若点樱。闭上眼,竟能看见她身着层层叠叠的广袖曲裙,乘风而来一样。眼波软柔,唇角带笑,穿越了千山万水,站到了他的眼前。
惊醒,窗外蝉鸣依旧,周遭燥热难耐。他伸手扶住了额头,再难入眠。
有美一人,却是令其丢魂,竟是一见误了终生。
王伯群害了相思,唯一药可解,名保志宁。
公权做了私用,几转之下得知保志宁的一切。后来,王伯群又托了自己的妹妹,何应钦的夫人代为介绍,这才得以相会。
那是个平常的下午,却因为保志宁的即将到来一切都变得颠倒混乱,看着都不甚让人满意。
桌凳已擦得光可鉴人,花瓶中的鲜花馥郁芬香,衣着崭新,皮鞋锃亮,究竟哪儿不对?
直到那日思夜想的人闯入眼帘,周遭都缀了光彩,烁烁发着亮。
多少年之后,王伯群都依然记得。那一天,茶几玻璃下是新换的鹅黄桌布,垂地绣着牡丹的窗帘带着层半透明的纱。窗户忘了关紧,门口随着那人吹进了阵风,微微荡漾着迷蒙了眼。
见到保志宁的那一瞬间,他脑中只剩下了旧日读《诗经》中的一句,“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
他的天仙,他的帝女,终于从云端来了他身边。这是他无数日夜的奢望,而如今,他的仙子隔着咫尺空气,对他说。
你好,王先生,我是保志宁。
叄.
之后便是热烈的追求。
王伯群中年丧妻,年纪长了保志宁两轮,竟是比保父都大了六岁。所有人都不相信,已过不惑之年的他此时还有真情。
无数次登门,无数次请求,时任上海交通部部长的王伯群来往于南京上海,一次又一次向那个比自己年轻的人低下姿态。春来暑往,不同的时刻只有一句话——“请把保志宁嫁给我。”
民国二十年,王保婚礼于沪西徐园举行。
婚礼上,保志宁提着宽大华美的裙摆,一步步走向那个笑得温和的男人。只是看着就羞赧了两颊,心中甜蜜只自知。
无意的瞥见有人皱着眉窃窃私语,想起几日前看到的报纸。老夫少妻,校长学生,种种因素导致舆论一片哗然。更有甚者,坊间关于这次婚礼背后所谓金钱交易的细额都说得头头是道。
当时,王伯群是如何?
他说:“负着这昏庸破财之名,不若坐了实。”愚园路的婚房早已动土,他来回奔波,请来协隆洋行柳士英做设计,辛丰记营造厂施工。大小厅室多达三十有余,那般声势浩大让人不由忆起故时的阿房宫。
他说:“志宁,怪我不能陪你终老。”十几万的积蓄单独开了个银户,茶余的午后,塞给她钥匙,只单单重复一句,“给你,拿着。”
他说:“岳父大人,这是我的心意。”几只红木的大箱抬进了保府,聘礼早已送过,问起原因,只说是送予保志宁做嫁妆。
“请问保志宁女士,你愿意嫁与你身旁这位王伯群先生吗?”司仪突然出声拉回了她的思绪。
她一怔,对上那带着紧张期待的眼神,“愿意,愿意的。”
“成了!”观礼席中爆出叫好声,随即便被此起彼伏的掌声淹没。
“如新造巨轮之行下水礼,又如邮政局寄第一次包裹,行开包礼,又如电报局开幕之行开基礼。”请作证婚的北洋宿耆许世英如此贺道。这位满清遗老,学了胡适之先生的白话风格,“望王部长以后以发展交通事业之精神,同时努力施诸保女士。”
这语句大有不当,那时的王伯群也没计较,抬了下颌,笑得和煦,“谢谢,谢谢。”
保志宁望向身旁的人,想着,她终于成了他的新娘了。
肆.
旁人说,保志宁嫁给王伯群没过上几天安稳日子。
起华屋,娶美妻。婚后没过多久,王伯群便身陷所谓“别墅”风波,被迫辞了交通部部长一致。
辞去公职之后,王伯群全身心投入教育事业。那时战争还没爆发,王伯群积极巡回各地演说募集建校资金。几年时间内,大夏占地达了三百余亩拥有五个学院,成为上海校园最大的学校之一。
彼时大夏众多教学设施尚为完工,无数个天青鱼肚白,保志宁仍能看见王伯群依然在灯下工作,双眉紧促,手中奋笔疾书。看着他年轻不再的面庞和染了霜的鬓角,她的心里是难过的。
每当这时,保志宁总会起身给他倒杯茶水,要知长夜漫漫,可他却舍不得腾出一点时间给自己休憩片刻。
无论外界报纸如何抹黑他,说他贪污如何如何,在保志宁看来,王伯群还是她早年了解到的革命先驱,教育大家。
在后来晚年受访时,她说:“伯群自辛亥革命及讨袁护国、北伐诸役皆参加其间,于政治、经济尤多建树。平时常念国家根本大计端赖教育。”一脸的认真。
后来抗战爆发,夫妻二人随校迁至贵阳。之后,王伯群一直为再次建校奔走,一次次往返于各地演说。
民国33年,日军窜扰黔南,王安排大夏全体师生迁往贵州赤水,多日心力交瘁,终是积劳成疾。
一日,保志宁如往常一样起早熬了浓稠的米粥。伯群胃不好,喝粥养胃,她这么想着,搅动着汤勺,嘴角渐渐挽起道弧。
“伯群?”她推开他疗养所在的病房门,轻声唤道。
这次却没有那声温和的应答声。
冰凉的泪滴砸进了滚烫的粥液中,她再不能抑制,蹲下了身,嚎啕大哭。
这个人,倾尽他全力去爱她爱学子,却再不能陪她终老了。只愿有来生,我生君生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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