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TV昏暗的包房里,阿兰正翘着二郎腿坐在墨绿色沙发上,两根手指捻着一支烟,嘴里呼出的气体里含有浓重的烟味,她的双眼在细碎的灯光中微微看向晦暗不清的天花板。
阿兰尽量做出一副熟稔的模样,好似她曾做过无数次这样的事。
桌面上是一个黑色的包,包里是白色的粉末,透明的包装袋上扫过一圈圈的红绿色,是包房里灯光的颜色。
“怎么,有问题吗。”并不是个问句。阿兰知道眼前这东西的真实性,但她还是隐隐心虚,这心虚来源于对自己第一次卖这玩意的不自信。
“你这话说的,”说话的男人如获珍宝般,脸上出现过于癫狂的表情,夸张到偶尔扫过他脸上的灯光都不由得一滞,“钱呢,我给你准备好了。”他大手一挥,旁边一个小喽啰提着个银灰色的箱子走上前,把箱子放在桌面上,打开,里面飘出一股钞票的香气。
“请。”那男人给阿兰做了个“请”的手势,很快就收了回去,没再理会阿兰,只是不停地用双手轻轻抚摸已经将拉链拉上去了的黑色的袋子,时不时还要俯下身子,伸长鼻子仔仔细细地嗅。
阿兰已经确认钱没有问题,便把箱子锁上,稳稳地提在手上。
阿兰正式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那个男人还在重复“抚摸”和“轻嗅”的动作。
“像一条狗,”阿兰在心里暗暗地想,“一条疯掉的恶狗。”
“那我就先走一步了。”
对方无动于衷,也是,不过是场交易,阿兰是演出来的“老手”,而对方却是纯正的老手。
阿兰需要钱,很多很多钱,她的弟弟生病了,是大病。刘叔给她发来的简讯里说,心脏当然是越快换越好,小志撑不了太久。而她不过是夜光会所的一个陪酒女郎,她再能赚钱,哪怕去卖,也没法在短时间内凑到一百多万。
所以她决定铤而走险。实际上,在这个罪恶的城市里,做这种买卖也算不上铤而走险——无人管制,白粉泛滥。
一条人员稍微密集点的街道里,至少一半的人都在掩耳盗铃似的做这买卖。
“我是没有办法的,如果我不这么做,小志就会死去——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刘叔毕竟只是曾经父亲的友人,他能帮着照顾小志我已经很是感恩,哪敢要求更多?何况刘叔也没办法在短时间内拿出那么多钱。”
阿兰已经回到了家里——也不算家,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出租屋,装满现金的手提箱此时就放在她的窄小的床上,用被子盖住。
“似乎只有这个选择了,请父母在天之灵,不要怪罪我,一切都是为了小志,为了小志我什么都愿意做。家族并没有心脏遗传病史,可怜的小志,怎么好端端就突然患上这么严重的病了呢?到现在我也还没去看他一眼,实在是太忙了,我要陪酒,而且搞到白粉的过程太不容易了。”
阿兰已经上了这个城市中大势力之一的一个分派的黑名单,因为她偷的,正是这个分派底下一个小分队的白粉,好在对方并不清楚她的长相,而阿兰在夜光会所的身份也是虚拟的——做这种工作,不得不像开一个网络账号一样,想一个可爱的网名,再捏造一个看似合理的背景。
阿兰联系了刘叔,说她明天就会把钱送到刘叔家,由刘叔帮忙带去医院。
“我现在没有办法四处走动,我不能让任何可能认识我的人发现我突然有了一大笔钱。”那会招来特别特别大的麻烦。后面的这些字,阿兰没有对刘叔说。
阿兰很惊奇,在她说完她筹到了钱之后,刘叔并没有过问太多,只说:“钱够了?钱够了就好,小志有救了!”
也许刘叔是过于关心小志,所以对其他的事情一例不在意了吧。阿兰只能这样对自己说。
阿兰已经洗漱完了,浴室的玻璃镜子上还蒙着一层厚厚的水雾。她躺在床上,手提箱塞外床底下,箱子里的钱全被她塞进一个小行李箱里,在钱的上下左右,她还各叠放了几件衣服。
明天早上,阿兰给自己规划六点前醒来,在七点前要到刘叔家,把手头上的钱安全送到刘叔家。
“刘叔——您到时候再见着小志,请记得拍些他的照片和视频给我,当然如果可以让我们进行视频通话的话就再好不过了!”
联系刘叔时,阿兰还对刘叔说了这些话,刘叔应和了几句,可阿兰无论怎么听,都觉得自己被敷衍了,然而眼下她不能不信任刘叔,因为她和小志只剩下刘叔。
阿兰睡不着,生生睁着眼睛在床上躺了两个多小时,到凌晨快两点半的时候才入睡,陷入昏睡的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听到了奇怪的响动和不知谁人的尖叫声,但是她太困太困了,她睁开了好久的双眼在越来越密集的嘈杂声中紧紧地闭了起来。
等她醒来时,还比她给自己原定的时间要提前。
“才五点半,”阿兰打开床头柜上的台灯,拿起闹钟认真地端详了一会,又拉开窗帘,看到外面黑色的天,她又嘀咕了一句,“我才睡了三个小时左右。”阿兰觉得自己今天一天可能都要精神不振、魂不守舍了。
然而没想到,她的情绪随着天色愈发明亮起来。
阿兰莫名很激动,她说不上来自己究竟在激动什么,她想,也许是因为自己居然在这样短的时间里挣到这么多钱,想到这里,她虽觉得罪恶却没办法控制不冒出来的恶劣的思想是,难怪这个城市里搞这种买卖的人那么多。
不出卖身不出卖心,只出卖灵魂。
阿兰觉得自己稳赚不亏。她的情绪一度高涨,甚至忘记了自己还在被一个大分派“追杀”的事实。
刘叔的家很干净,素白的外墙,内里也很朴素,家具没有多少,最多的是院子里的花草,深秋萧瑟的风把它们吹得直打颤。
“行李箱里塞着衣服,是有人会查吗?”
“不是……毕竟这么多钱,我只觉得这样让我心安。”
刘叔不说话了,他把衣服底下的钱一点一点地取出来,放到准备好的袋子里,那个袋子和阿兰装卖出去的那玩意的袋子几乎一模一样。
阿兰并没有在刘叔家待太久,走之前,她又对刘叔重复了一遍:“刘叔,如果可以的话,请拍点小志的照片,视频更好,能让我和小志通上电话或者接上视频就更更好了!”
最后,阿兰说:“总之,刘叔,实在麻烦您了!”仿佛刘叔已经把小志的病治好了一样,阿兰对他生出无限的感激。
阿兰没有再回到夜光会所,因为去夜光会所的,少不了那个分派的人,虽然当时他们并不清楚谁偷走他们的货,可阿兰怕自己一见着他们就忍不住紧张,瑟瑟发抖的状态下她又怕自己胡言乱语一番,到时候估计她不仅不能活,还会很惨地死去。
阿兰想离开这个城市,但是小志还在。她后来有几天对刘叔提出想去医院看望小志的想法,却被刘叔驳回了,他说:“我已经知道你这些钱是怎么来的了,你现在不能来看小志,不然可能殃及小志。小志现在的身体状况还是太差,他可禁不起大风大浪。”
她记得自己说:“可是他们并不知道是我……”
她还没说完的话,被刘叔生生堵了回去:“说不定呢?你也不能肯定吧?也许他们放长线钓大鱼呢?也许就想把你们一网打尽呢?”
阿兰对刘叔所说的话并不能苟同,她知道卖这玩意的人有多疯狂,倘若得知她偷的,必定不会放过她,那些人可没有耐心做所谓的“放长线钓大鱼”之类的事儿,他们只会给她一枪子,如果她足够幸运的话,不然她同样会死去,只不过会遭受巨大的痛苦后死去。
“有不少抓他们的警察就是这么死掉的。”阿兰经常看到或者听到这种消息,每次她的灵魂都为之一颤,然后会为死去的无名的警察祈祷,她并不知道自己在祈祷什么——不过她现在的灵魂已经被她一同卖掉了,所以她不再为他们祈祷。“这个世界上就不该有那种玩意的存在,但是这个城市例外。”
这个城市已经和那玩意共存了,如果这个城市是大树的根,埋在肥厚黑土里的根,那么那玩意就是水、是肥料、也可以是阳光,总之这棵树之所以如此壮大且茂盛,正是因为有了那玩意的供养。
“事实就是如此,”阿兰暗暗下了决心,“这样挣钱太快了,一旦尝到了甜头,就必然万劫不复。”
阿兰一边担惊受怕——虽然距离她卖出白粉已经很久了,可她控制不住地怕,一边又心痒痒恨不得再来一笔这种生意。
“那样我就可以拥有很多很多钱,我会收手的,如果我有那么多钱的话。”
阿兰加入了另外一个大分派的某个小队中,从最底层做起,她从破旧的小出租屋里搬了出去,并不是因为她赚到了越来越多的钱,而是她听说,在她带着钱出发去刘叔家的那天的凌晨,有人从出租房的楼上跳了下去,鲜血喷溅一地,她还听说,那人之所以跳楼,就是因为吸多了那玩意而疯疯癫癫,且欠下了一屁股债,根本偿还不起,被债主追着砍——这种事实际上在这个城市屡见不鲜,看到的人、听到响动的人的叫声不过是一时的,更多是看热闹的,而这样的热闹他们都要看腻了。但是阿兰没有,她总想,为什么刚好就在那一天,也许是对我的一个警示?所以她赶紧搬走了,好像把一个凶恶的诅咒破除了。
“其实也就跟普通的打工人没什么区别,如果非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工资高了许多,不过没什么节假日——需要随叫随到吧,我也不敢有任何任何怨言。”
阿兰于是把这份工作当成了自己毕生的事业一般,每日从醒来便勤勤恳恳一直到睡觉,有时候梦中也在做生意。
无论她去到哪里,都受到“上层”的监视,她甚至愈发地少联系刘叔,也因此根本没有机会看一眼小志。
“刘叔果然没有把我一遍又一遍强调的事放在心上,到现在我连小志的一张照片也没能看到,”阿兰对刘叔的猜疑和怨恨与日俱增,“我花点钱请人帮我查一下刘叔吧。”
几个人收了阿兰的钱,有一段时间都杳无音讯,阿兰觉得自己必定上当受骗了,好在她最近“升了职”,手下的兄弟给她开的“庆功宴”让她暂时把那几个人忘掉了。
等她想起来的时候,那几个人刚好给她来了消息,上面所给出的刘叔的资料,与她知道的没什么差别,且刘叔还有经常出入医院的记录。
“也许是我多疑了?”可阿兰始终没办法联系上小志,拨打的号码永远通知她“已关机”。
有一天,突然起了场大雾,整个城市像襁褓中的婴儿,被乳白色不透明层层包裹,远眺而去,不过是白茫茫的一片,云朵的身体从天上被拉到凡间,一直弥漫到距离阿兰很近很近的位置,近得只有大概距离她五米以内的地方能被她一眼看清。
“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恐怖的雾,像一张密密的网,所有人都被束缚在这张网上,所有人——包括刘叔、包括小志,当然也包括我。”阿兰站在公寓的阳台上,看着越来越深厚的雾生生把这个乌黑的城市漂成了白色。“如梦如幻的世界啊!”她发出一声感叹,在阳台上翩翩起舞,阿兰没有学过舞蹈,但她的四肢轻柔得如同学过几年的古典舞。纤细的手臂在空气中胡乱摇晃,脚步像击鼓的锤,“砰砰”地给自己打着节奏。
敞开的阳台的门,吹动了桌面上的几张白纸,把上面残留的白色粉末吹得到处都是。
后来坐在KTV的包房里时的阿兰,总会以一种最初她如何学也没法学到位的气定神闲的神态看着“买家”。她大口地吸烟、吐气,升腾的白烟中映照出一副凌乱的画面,画面里的所有人都东倒西歪,但脸上的表情是一致的,像疯狗似的。
阿兰亲手处决过一个人,是她曾经为之祈祷过的一类人。他穿着正装,被吊在半空中,遍布全身的大大小小的伤口不时有红色的血滴落在地面上,白色的安非他命的粉末没入伤口里去。阿兰知道他很清醒。
阿兰最后亲手开枪击毙了那个人。
“他深受苦痛,我是为了让他解脱。”
她还记得他脸上的坚定的表情,那种表情让她害怕,仿佛认定了总有一天这个城市里和她一样的人终会消亡似的。
他没有名字,也永远不会有名字。他的尸体被抛在荒郊野外,也许会慢慢腐烂,也许会被野狗啃食。
阿兰查到刘叔有问题时,已经是好几个月之后了,在医院的原来是刘叔自己的孩子,她倒是没听说刘叔有孩子,不过阿兰没管太多,她买通医院里的一个护士,给那孩子注射了点东西。
“被刘叔骗走的钱,总要用某个方式拿回来吧。”
阿兰咧开嘴笑了。在她还是个陪酒女郎的时候,她的妩媚与柔顺都是多次训练后的成果,只有现在,她的表情可以完全发自内心,她的情绪可以肆意释放。
“在这个城市不做生意去当陪酒女浪?我当初肯定是疯了。”
这个夜里,一场又一场的暴雨把走在黑洞洞的大街上零星的行人一遍又一遍地冲洗。在七拐八拐之后的一个狭窄的小巷子里,阿兰提着一个熟悉的黑色袋子,靠在潮湿的石壁上,打火机把一根烟点燃,脚下已经围了三四个烟头。
这一带没什么人居住,是被这个城市遗弃的一个角落,倾倒的大雨把这个角落里潜藏的臭虫全都冲了出来。
对方迟到了。不守时是他们这行的一大禁忌。阿兰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地上的烟头于是又多了一个。她摸了摸后腰上躲在外套底下的枪。
那人终于来了。
他全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阿兰看着那双眼睛,试图从中捕捉出一丝情感来,可是怎样看,都仿佛在看冰冷的深潭。
阿兰想:“这双眼睛和小志的也太像了!”于是她挪开了握着枪的手,重新放回到黑袋子上,“可是小志的眼里绝对不是这样得冷冰冰,小志是个情感丰富的人。”阿兰一边把袋子递给他,一边从上到下地打量着他。
“气质也很像,虽然和小志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了。
“——可是小志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货物没有问题,钱是假的。
枪声响了三次。
阿兰的身躯在震动之后重重地倒在地面上,她的血液混着雨水流入这座罪恶的城市肮脏污秽的下水道里。
阿兰死后,那人扯下了面罩,脸和小志的一模一样,眼神却像在看一个死人——
也确实在看一个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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