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邦的吊诡之处，在于它无法实现。
就好像你选择追赶年轻时的梦，然而追梦的过程中，你发现时间背叛了你 。
你变成了一个中年人，不再需要当年的梦了。
1、
《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初次出版于1961年，作为城市规划专业的经典著作，从刚上大学初次接触，到现在研究生将毕业，机缘巧合重读若干次，每次均有所反思。最近的这次重读，感慨：
即使再造符合雅各布斯要求的城市空间，人们仍然不再走上街头。
某种意义上讲，造城就是造乌托邦。《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里，作者雅各布斯用叙事话的语言讲述，一个自下而上的、在城市历史进程中无意间形成的“乌托邦”是如何运作的。
街道的功能并不是《雅典宪章》那样粗暴的单纯（交通功能），而是小孩玩耍，互相教育，安全监视（街道眼），交流节点（书报亭），休闲娱乐等等活动的场所。在导言里，她就明确指出，这是一本批判当代城市建设与规划的书，因为她调查和走访后的结果与学术界的研究结果往往差异巨大，她不明白那些坐在办公室里写出的学术论文，何以成为城市规划的重要指南。
而接受了系统的所谓“学院派”教育的我，只能回答：城市是个复杂的系统，非常复杂，以至于当一个浸润在街道生活里，便会厌弃全局；而想要创造出结构清晰优美的城市空间，又让细节处变得尺度失调，以至于其中的生活索然无味。
所以她会嘲讽当时仍被奉为城市规划圣经的霍华德的“田园城市”、伟大的建筑师和思想家柯布西耶的“光明城市”。
但讽刺的是，这本书出版后的三十多年后，大洋彼岸的中国，造城运动轰轰烈烈，城市规划的师必然也都拜读过她的著作，但仍旧造不出她所理想的城市——一座座“光明城市”崛起，一个个田园城市的口号提出来，似乎这个研究的对于再造城市毫无用处。
因为资本和权力才是造城的最大动力，而资本和强权的注视下，自下而上只能在它们看不见的地方生长，才能成为一个无意间形成的“乌托邦”。
故而再读而略伤感。作者嘲讽的这些规划师，抱着满腔热忱的理想主义，而雅各布斯的造城法，又何尝不是一种理想主义？
2、
大学一年级，有一门课叫做城市规划原理，课上在引入此书之前，老师先讲了一个小故事。
我们可以设想这样一个场景。两位规划师，职称至少是高工级教授级，或许还有一两个县市的总规划师头衔，他们一架飞机的相邻座位，飞机即将着陆，从厚厚的云层俯冲下来。透过舷窗，大地一览无余。
学城市规划的很能理解那种很“爽”的感觉。农田阡陌纵横，以绿色为基调铺开富于肌理感的色块。河流和湖面并不是蓝色的，而是深色的，曲迂回旋，把城市切割成几块有机体，而城市的最高点无疑都在水面附近，汽车就像机械蚂蚁一样进进出出，在道路上，如同血液在身体里流动——这个时候你很容易产生一种“伟大的城市”的错觉
“这座城市的城市规划是我的团队做的，这样看起来真好看。”老师的朋友无不自豪地说。
老师一边附和，一边在心里嘀咕开了，“飞机上看起来好看的城市，也就能说明平面图画得好看而已。”
在艺术家统领的世界里，简洁、秩序感是最优美的，因为艺术家只需要对一件艺术品负责，也就是我们常常说的，纸上规划。
（光明城市）
雅各布斯自然是鄙视这种纸上规划的，她在书中罗列了街道保持活力重要的四个标准：
1.功能混合，一两个主要用途，同时还兼具若干次要功能，需要有满足这些功能的设施。
这什么意思呢？意味着如果一个地方是公园，那除了满足日常打打太极溜溜弯的功能，还需要有商店，类似于热狗摊、小商品等等，这样才有人愿意呆久一点而不觉得无聊，饿了还可以吃东西。还要有驻足空间，这个空间最好对着一些有的看的内容，比如喷泉，这样才能让视线有个焦点。
2.街道的长度足够短，同时给孩子玩耍留了足够的安全的人行道。
孤立的、互不关联的街道不仅会使店铺无法交叉使用资源，而较短的街道增加了十字路口的数量，在我的理解是打开了足够多的连结点，使得人群交换更加方便，也更能感觉到行动上的自由。
3.一个地区的建筑物应该各色各样，年代和状况各不相同，应包括适当比例的老建筑。
换句话说，对城市老旧区（价值洼地）的容忍，能够降低城市进入的门槛。各个年代的建筑，你不能单纯理解为上海外滩十八号，石库门这种精心改造的城市文化名片，而是类似于中国的城中村，废旧厂房这样的概念，根本的目的在于要降低租金，以提供给刚进入城市没什么钱的年轻人的居住和初创团队。
4、高密度。高密度包括两类含义，一个是居住人口的高密度，另一层是人流的高密度。
什么叫做活力呢？活力用通俗的话说就是有人气，给人的感觉不冷清，人与人，人与环境之间有很多互动。缺少了人的地方，人就越发不想去，衰败就加速进行。
这四个标准怎么看你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好像的确活力高的街道就是如此。
中国现在的背景是新城的不断崛起，旧城的不断消亡。新城就变成了雅各布斯在书里吐槽的危险、毫无活力的地区。理想街道标准无法贯彻，不仅仅在于管理和实施的难度，其实给予长时间的投入和关注也可以造出来。但问题在于造城运动里，城市先是出现在政府的政绩目标里，然后绘成平面或立体图纸，算成数据交给权力和资本决断，这个时代野心勃勃，故而城市蓝图也野心勃勃犹如艺术品——大尺度，大轴线，大片区，所有的城市都将成为伟大。
最终，中国涌现了一座座被雅各布斯吐槽的，却与柯布西耶的梦想不谋而合的“光辉城市”。
只是，这都是形似而已。
3、
重读《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的意义，是为了提醒我们自己不要忘记，还有这样一种理想的存在。
只有造城运动不再狂热，城市规划不再高度功利化迎合评审者审美方案，浪潮慢慢褪去，我们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我们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城市和街道。
我们希望孩子可以在街上玩耍，可以在购物的时候互相交谈，建立亲切的邻里关系等等，都会被聆听。
只有这个时候，我们，才是市民，而非人口。
但是更猝不及防的是移动终端的革命，我所害怕的是，到了那个时候，我们的小孩却不再对街头游戏感兴趣。移动支付电商购物为世界创造的价值，是减少了很多交易的麻烦，让我们的生活更方便，但也让人与人之间的接触机会极大削弱。传统的商业，小卖部已经从商业模式上落后了，很难与大型连锁便利店竞争；书报亭早已随着纸媒的衰落式微；儿童不再有大把时间在街上闲逛，而是有了各种名义的party，培训，游学。
留给街道的出路是并行的两条线——大城市的街道不会死去，会有更多的人涌入；小城市可能慢慢连人口密度都无法保证，陷入高龄少子化国家（比如日本）一样的尴尬局面，街道也将随着城市一起衰败。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算城市建得很失败，也还有机会修补；就怕连城市都没有人了，街道的意义也就不复存在了。
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乌托邦，再加上历史总是在循环往复，可能会有人出来书写《中国大城市与小城市的存亡》吧。
但即使这么吊诡，思想火光还是会一直燃亮，因为那毕竟是理想城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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