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奠

       一觉醒来，温和的阳光早早地守候在我身旁，热情地轻吻着我的脸庞，没多久，脸开始滚滚发烫。我一边用手遮挡住它的热情的吻，一边迷糊地翻身寻找我的拖鞋。一转身，便看到了静静的放在床边的日历本。望着印着我和那个男人合影的日历本，我会心一笑，拾起日历本旁边的水性笔，狠狠地在26号上划了一笔，轻轻地对着那个笑盈盈的他说：“爸爸，生日快乐！”

        一阵洗漱后，我像往常那样，驱车来到一家花店买花。花店不大，店主是曾与我爸的同事的妻子开的。自从他因公殉职后，他的妻子李阿姨便拿着政府给的抚恤金开了这家花店，支撑着她和孩子的生活。大家伙儿都知道了她的经历，彼此心照不宣地来她的花店买花。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她的花店生意也还算过得去。我也是时不时见到我妈来这家店买花，听我妈跟李阿姨两人的闲聊中才知道李阿姨原来有这么一段过去。自母亲去世后，我也随了我妈的习惯，时不时来这里买束花。不知不觉中，这成了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个环节。

       我刚出车门，我的腿忽然被一个肉乎乎的小团子抱住，这个团子不是别人，正是李阿姨的女儿小叶子。她紧紧抱着我的腿，仰着肉乎乎的脸，问：“娟娟姐，今天是不是来找我玩的呀！”随后，李阿姨追出来，一把将小叶子拉开，带着歉意地对我说：“这孩子，不好好读书，尽想着到处玩去了！娟子，你别理她！”“我才没呢！爸爸出差那么久，从来没有回来看望过我，带我出去玩。你又太忙，没空带我去，我在家快闷死了！”小叶子一脸委屈地反驳道，肉乎乎的脸蛋缩成一团，似乎可以拧出水来。听到小叶子提到她的父亲，李阿姨明显眼神暗淡下来，一时间气氛突然冷了下来。为了缓解气氛，我笑了笑，蹲下身，摸摸小叶子的头，说：“姐姐今天得去看望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所以没法陪你玩了。等下次姐姐有空带你去动物园玩，好不好呀？”听了这话，小叶子这才点点头，脸蛋舒展了些，高兴地跑到一边玩去了。

       望着小叶子像只小蝴蝶一样在一边自娱自乐地玩耍，仿佛看到了儿时的自己。自记事以来，我似乎许久没见到父亲，甚至父亲连长啥样都记不清楚。每次回来，也只是带回了一些礼品，在家待几天就走，我亲眼见证母亲从见到父亲时的兴高采烈到父亲离开后的落寞失望的眼神。一天，父亲像往常一样回到家。等母亲兴高采烈地出门买菜的光景，我犹豫再三，最终鼓起勇气，郑重其事地走向正忙着做拖地的父亲面前，嗫嚅地问：“爸爸，您能不能永远呆在家里陪陪我和妈妈，别再三番两头出去了？”父亲拖地的手忽地僵住，他终于抬起头，我终于第一次看清他的脸。不知道父亲在外经历了什么，人似乎苍老了许多，脸上刻满了无数细小的裂痕。父亲什么也没说，只是用他那粗糙的大手摩挲着我那与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接着叹了口气，继续机械似地拖地。

       从那以后，我对父亲彻底失望，对他有了深深的恨意，恨父亲为何要抛弃我跟母亲。父亲每次回家，面对他的拥抱和讨好，我都冷漠以待。母亲似乎看出了点端倪，将我叫过来，温和地对我说：“孩子，你要相信你爸，他不是像你想的那样抛。他只是因为要被派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工作，要好几年都没法回来陪伴妈妈和你。你爸爸是个非常勇敢、有责任心的人，你这样做，爸爸知道了多伤心，你知道吗！”然而，我并没有把母亲的话放在心上。之后，母亲一直想努力缓和我和父亲的关系，然而都无功而返。我和父亲之间似乎隔了一扇窗，谁也不愿意做第一个捅开窗户纸的那个人。

       直到某一天，母亲突然黯然神伤，把自己关在家里，什么人都不愿意见，这一关就是两周。待她出来时，望着我关切的眼神，母亲蹲下身，抚摸着我的头发，极力压抑住眼中快要滚下来的泪水，勉强挤出几丝笑容，对我说：“孩子，相信我，你爸一直是爱着我和你的。只是因为他工作特殊，不得不留在外面。答应我，你不会再讨厌爸爸了，好吗？”望着母亲恳求的眼神，我终于心软了，成为了第一个捅破窗户纸的人，答应了母亲的请求。母亲见我同意后，几滴在眼圈中打转的泪水终于无声地落了下来。我慌乱地用手抹着母亲的泪水。接触到泪水的那一刻，我惊讶地发现泪水竟是那么滚烫，我的手下意识地缩了回去。母亲胡乱地用手将眼泪擦干，说：“孩子，告诉你个好消息！你父亲他呀，升职了！他要去到一个更远的地方，所以要好几年都回不来了。他一听到这个消息，立马告诉了我。这不，咱们娘俩啊，好好庆祝一番！”听到父亲有了好消息，我也挺为父亲开心的。只是，母亲的举动一点也不像高兴的样子，我有些疑惑不解，却没想那是永别。去年六月，母亲被查出癌症，在临去世前，她才告诉我，父亲早已在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在执行任务中牺牲了生命。为了不影响我的学业，母亲不得不撒下了这善意的谎言。唯一让她欣慰的是，我最终选择与父亲和解，她也不再有了遗憾。

        回过神来，我才意识到自己此次来的目的，看着小叶子玩耍的身影，我望着李阿姨说：“您别在意，孩子还小，不懂事。等她长大了，她就知道您的良苦用心的！”“没事，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了。当初，她去幼儿园的时候，见到同班同学都有爸爸妈妈，放学后常常追着我问为什么她没有爸爸。我只好骗她说，爸爸去外地出差执行秘密任务，要很久才能回来。就靠着这个谎言，她才一直过着普通孩子的生活。我现在啊，就盼着她快乐平安的长大，大学毕业后能找个稳定的工作。这样我好跟她爹交差，关了这家店，带着老头子回到乡下农村过一辈子。”李阿姨叹了口气，便进了店，我也跟着进了店。

       李阿姨的这家店从外边看不大，里边却很宽敞，地上乱七八糟地摆满了各式五颜六色的花。见我笨拙地往里走的样子，李阿姨带着歉意说道：“商家刚送了花过来，我还没来得及收拾，所以这里比较乱，请见谅！”随后她问道：“今天买花想送给什么人？我好给你挑几朵漂亮的？”我点了点头，说：“今天是我爸的生日，我想到陵园去看望他。”“哦哦，这样啊。那你先在原地等会儿，我给你弄好后递给你！”李阿姨应允着，麻利地从乱糟糟的花丛中挑出几束花，快速地用纸包好，还给纸打了个漂亮的结，很快地送到我的胸前。“我给您多少钱？”我一手捧着花，腾出的手往口袋里摸。“十块！”李阿姨一边继续收拾着地上的花，一边漫不经心地随口说了个数。我从口袋掏出三张十块的纸币，塞到阿姨手中。阿姨一看，便放下手中的活，抽了一张十块，将剩下的钱塞到我的手中，推辞道：“别，我就要这么多！”“阿姨您别客气，这是您应得的。”我把钱推了回去，不等阿姨反应过来，我逃也似地飞回了车内，开走了。

       等我拿到蛋糕后，已是早上十点，阳光早已将各个角落照亮。我沿着太阳运行的方向，来到了本市的烈士林园。陵园很冷清，四周单调地种着几棵小松，时不时随风飘扬。车开到门口，门卫小牛探出头问：“娟姐，又来看望父亲啊？”我点点头，小牛出了门卫室，帮我开了门。我探出车窗，说了声谢谢，便开进了烈士林园。

       从进了林园后，此时的天如同小娃娃一般，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如同在宣纸上泼了墨一般，阴沉沉的，四周被乳白色的雾气笼罩着，似乎随时要酣畅淋漓地大哭一场才行。一阵阵凉风刮过，一颗颗小松不得不弯下了腰，吹起了我的衣服的一角。在热闹喧嚣的街市呆久了，我竟有些不适，仿佛自己已从一个喧闹的世界踏入到了另一个世界中来。在这个世界里，四周除了轻轻的脚步声和风吹过树叶时的沙沙声外，一切都显得那么纯净而干脆。

       我压抑着自己的不适，缓缓走过一个又一个大理石制成的墓碑，生怕惊醒沉睡在这里的英灵。最后，我在千万个墓碑前站定。望着墓碑上印着的熟悉的人的照片，以及上边用鲜红的字写着的那个熟悉的名字。我喃喃道：“爸，我来给你庆生了！祝您五十岁生日快乐！”我将蛋糕和花缓缓放在他的墓碑前，郑重地举了个躬。不知为何，我在工作中不知做了多少次的这个动作，在面对父亲的墓碑时，却是那么的笨拙而沉重。脑海中，会想起质问父亲的那一幕，父亲的抚摸，无奈的叹息，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又一阵寒风刮过，明明穿的像熊一样厚实的衣服，我却感觉到一股钻心刺骨的冷。

      “姑娘，来这儿看望亲人的吗？”恍惚中，我听到人声，回过头，才发现对面站着一个穿着清洁工衣服的五六十岁的阿姨。她正好奇地打量着我，看到我点头应允后，她叹了口气，说：“这位英烈上辈子是积了几倍的福气，有你这么个好女儿来看望他！你看，我扫了十几年的地，观察着这里埋着那么多的英雄，却几乎没有哪个来看望他们的！估计啊，这帮人过着豪奢的日子，早把他们给忘了，也不想想是谁给了他们创造了过上这种生活的！”不是的，还有人记住他们！我刚想开口反驳，却发现阿姨早已不见了踪影。我真想走向前去，反驳道：“还有人急着他们！在节日里，在清明节，有无数后人们赶来为他们献上鲜花。他们的事迹出现在教科书里，每个孩子都记着他们的丰功伟绩，以他们为榜样！”

        一滴滴的雨在天空停留不久后，终于迫不及待地投向人间的怀抱。一些落在了我的头发，我的肩头，我的一角。我抬起头，尽情地享受着这一世界带给我的短暂愉悦和安宁，那是这里睡着的千万个英烈用生命换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