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更好地整治疾病,我携着奶奶踏上了前往天津的路程,只为弄清楚这害人的疾病。
这是奶奶有生以来第二次出远门,据上次也有二十来年了,变化怎会不大。作为一个年轻人,我都需要时间来适应,何况奶奶。
二十年前,奶奶牵着我坐上老式火车。随着汽笛声响起,熟悉的过往向后退。在车上,日出又日落,天黑又天明,那是我平生来第一次坐这么久的车,好似做了一个古老而又悠久的梦。
今天,我携着奶奶初试现代化带来的便捷,奶奶便成了最初的那个小孩模样,紧依着我,照着我的指令。
过闸机,奶奶先行,不时就往后看。“奶,我就在你后面,您先过去,在一旁等我。”这才抚平了心绪,放心地往前走。
上扶手电梯时,这巨蟒般游动的咬人怪物让奶奶不知如何落脚。把着奶奶的手臂,这才小心翼翼地踏上去。落脚时,总会精准地搁在扶梯的过渡处,站不太稳,整个人也就慌张地摆动起来。调整了一下,这才稳定下来。
下了电梯,踏入高速动车组列车。软绵的靠椅,无论如何调试,好似都不能找到贴合“小山”的角度。虽然时间不长,也有六个来小时,奶奶总还不太踏实。
我在睡梦中都度过了几个春秋,奶奶仍是张望着。混沌的目光仍旧要随着来往的人儿移动,折返,循环着,好似一点都不感到累。耳朵极尽全力去捕捉细微的声音,试图去寻得一缕飘渺的熟悉乐音,怕也是徒劳。
“到了吗?”“快到了吧。”这是奶奶最常问的两句话。
我只得回复道,“奶,快到了,您先休息会儿。到了,我会提前喊您的。”也不知这样的对话重复了多少遍,直至踏出列车那一刻。我们与叔叔汇合后,也就开始了奶奶的看病,疗养之旅。
干了一辈子,劳累了一辈子,那还懂得如何去享受,眼里有的只是活儿,干不完的活儿。这便是生于新中国成立前夕的奶奶,自七岁辍学后生活教与她的。别无选择,只有照做。
奶奶每日需要做的便是去医院检查,回家休养。相较于做检查需要面对陌生而又冰冷的医疗器械所带来的不安,修养在家,如何舒服地度过每一天倒更让奶奶无所适从。
还记得回家的翌日清晨,睡眼迷蒙中仿佛看到床边有个人影在来回走动。慢慢的,那个人影也有了轮廓,那便是奶奶。来不及过多的问候,“奶,现在太早,您快去躺着休息吧。”而后陷入昏睡中。
往后的日子里,只要我起来了,奶奶必定醒着,她的睡眠极轻,许是没有睡着,辗转多个日夜。一次,因半夜起来上厕所,借着清辉,被单勾勒出的身体轮廓显露无疑,分明是一具木乃伊式样的躯体,奶奶原来瘦成了这样。
宅家的日常,奶奶自是坐不住,无数次起身又坐下,在我们的再三叮嘱下。总待家里也不是回事,出去溜溜弯舒缓舒缓,身体心理都美气。奶奶起初是抗拒的,这是对她原有生活语境的叛离,只有吃饱了没得消的人才出去溜。即便让这层观念束缚了去,终抵不住我们言语上进行的车轮战,为了健康,必然踏出这一步。
正处在三伏天,天气还是热的。出门前,奶奶套着的衬衣也没有脱。一再询问下,也就说出来,奶奶闲自己太瘦了,怕人笑。瘦是一回事,老年人瘦点还好些,免得一堆病找上身来,真实情况远非如此。
还记得前几日吃饭前,奶奶因不小心碰到了桌角,手臂那一块立刻出现了淤血,奶奶下意识地将手一缩,许是看到了我们投射过来的目光,“没事,又不痛。”
这才想起奶奶手上出现的那些紫黑色血块,还不少,如牛皮癣般粘着,随着年月的积累甩只会愈发牢固,那被认为是不美观的,有碍视线的,见不得人的。日日只能在衬衣的遮掩下才能寻得暂时性的内心平静。没有多说,奶奶还是穿着衬衣出门了。
奶担心的也出现了,这里并不像农村,饭后出来遛弯的人倍多,奶奶总会有意识地拉着我绕开走,那背着的“小山”更凸显了。除却观念的束缚,这些人也不认识,说不成闲话,那是为什么呢?
看着这些老头老太太,有从我们身旁经过的,有坐在长椅上静候时光的,也有几人围着聊天的。他们个个精神矍铄,确是很少有背着“小山的”。
抬头远看,视野前方是几台已然老旧且褪色的游梁式抽油机,兀自地散落在这片曾经辉煌过的土地上。在蛋黄酱般日落的平铺下,如一位位暮年的戍边将士,虽已力不从心,惯性使然下仍无休止地转动着,工作着,直至颓圮,归了自然。即便今夕不同往日,可它实实在在地为这座城市付出过血和泪。现在落寞了,老朽了,可它依旧有个归处,这座城市会记住它,这里的人们会记住它。
牵着奶奶的手逾发紧了,朝着人群中走去,光明正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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