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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梦》
(一)
新年年历的伊始,我终于从沉重的工作中解放出来,早早的便与母亲通了电话,预约着要回乡下的家里去了。
从车站熟人那先约了一张长途汽车的车票,日子落在第二天的早上,本想赶趟即日下午便出发的,但工作的圈子仍需要些收尾的程序,为了来年的衣食基础能有个好的保障,即便是我有着“从巴峡穿巫峡”的心情,然而为这“五斗米”也不敢再怠慢了。再者,留着启程前的空闲,也方便我去采购置办些要用的年货礼品。
启程是在第二天的清早。
伴随着汽车轰轰隆隆的引擎声,眼帘里先前走着的还是城里的水泥路,这一路也算是平坦,来自轮胎和地面的震动,微微传到人身上,倒也不觉厌烦,甚至于性子好一点的人,能在这一摇一摇的晃动中,枕着清晨清亮的余光,悠悠而眠了。再向东十余里后,车窗外的景色,房区渐渐地稀少,只偶有些城乡部的民房,独立的,一栋一栋的,孤零零的立着的道路的两边,但仍是水泥砌的砖头。每家都由一片菜园围着,唯有油菜花是我比较熟悉的,见得多。还有些小麦,玉米的园地,再者是些果树,梨子、苹果之类的,再多些种类和颜色的我也都不认识了。
越往东行驶,两边的房子也愈加的少了,小了,矮了。但菜园和果园却愈加的多了,大了,高了。公路也窄了起来,原先是由这路的主干道衍生出来的景物,现在反而自己显得很突兀了——穿插这着原生的世界中,感谢它有着接纳万物的肚量。
再往前驶过去了,房子几乎快要看不到了,偶尔剩下这在莫大的菜园用木头和茅草搭建的小棚子,路的两边开始有水渠接壤了,还有些用黄泥块包着枯黄的稻草建的房子,不过都是已经废弃的了,黄泥外墙上还堆着厚厚的瓦片,里面裹着些装化肥的袋子或者装家畜饲料麻袋,有几堵墙上面用粉笔写着大大的拆字,飞过几只纯黑色的鸟,看着像喜鹊或者燕子,有些飞进烂墙里,再从里面飞出来。
我忽感到有些凄凉,便收回了目光,不忍再看向窗外了。借着同车其他人的梦,开始勉强自己合上自己的眼睛。
那土胚瓦片的房子我是见过的。
在我父亲母亲双双在外地务工的时候,我还是在上小学的年纪。
一旦遇到学校的假期,我在城里便是逗留不得的。每每这时,我的外婆便会提前一天来城里接我回乡下的家去。在上初中以前,除开我在学校的日子,我在乡下的时间是要比城里多的多。被称之为童年的时光和玩伴,也都是在那里经历和结识的。
记得母亲同我讲过,外婆以前是不姓“谢”的,甚至是不识字的。她很早就嫁给了我的外公,并且是当成童养媳嫁过去的。但她的本家离得不远,甚至于就在一个村子里,只隔了一片果树园的距离。就在果园上方,外公和外婆用黄泥稻草盖了一间不大不小的房子,围墙和房顶的瓦片累的很多,雨水是完全淋不到墙上的,黄泥也做的很好,内墙又用石灰刷了一遍,冬天的时候黄泥比石头都还硬上好几倍。房子里还有个小院子,大门旁左边是养鸡的鸡舍,右边是嗮谷子的石板地。再靠里面就是养牛的牛棚,再往里面就是茅房、厨房、和人睡觉的地方了。
这不大的地方,可以算是我童年最先开始的游戏场所了。
门前的院子是没有盖石板的,单是原滋原味的泥土,靠近“檐该”的地方(哩语,檐该相当于,房子的水泥地与泥土交界的地方,因为屋檐刚好延伸到此处,所以叫檐该,也叫檐街。)下过雨了,便要长些藻类,这里的泥巴便尤其的软。每每这时我便要去厨房里拿了我的小锄头——这是外婆特地给我做的。在檐该处挖上那么一块,将它捏成长条形的,圆形的,正方形的,弄成杯子的,凳子的,椅子的,飞机的翅膀的,火车的车厢的,坦克的履带轮子.......成形之后,就等着家里做饭的时候。我便守在灶台前,将捏好的泥巴,连同烧锅的柴火一起烧着,还要时不时的拿出来看看,若是有裂痕在上面了,就要用新的泥土给它重新敷上捏好。烧的足够硬了,便将它摆在窗台上风干,一件成形比较工整的泥块,便是足够我拿着玩把好一阵子的玩具了。
外婆的村子在山的背面。每每回家前的路是最令人痛苦的,说是公路,但都还没有打上水泥,全是靠来来往往的人和车子压出来的一条泥巴路,深浅不一的小坑小洞布满在上面,倒像是外婆隔壁“熊祖祖”的脸,高的颧骨下面,皱纹里开出一条缝的眼睛,有一张吃嘴唇的嘴巴,旁边的脸颊上就长着坑坑洼洼的斑洞。同村的“川娃”说她是吃过自己孩子的,我先是不信的,再后来真正见到她后,私下便告诫自己,以后不要在小西河玩水和洗澡了。
“川娃”是我外婆本家的孙子,可能这里面也颇有些正统的亲戚称谓,但那时大都没有这么细的规矩,只靠他的年纪要大我几岁,我便用“哥”这一类的万能的称谓称呼了。在我没见到他以前,就听外婆常说起,她姐姐家有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孩子,之前跟着他妈妈在城里住着,在他父母离婚之后,他便决心要回这乡下来了。至于我对他的期待,不仅仅是多了名游戏的同伴,我还听说他是能用烂泥土做坦克大炮和士兵小人儿的。
赶上某个逢场日子的第二天,外婆去队上买完东西回来后,便对外公说“川娃回来了。”
我又惊又喜,即刻便要求伊带我去见他。
她从背篓里拿出刚刚买的米糕安抚我,要我等到晌午吃过午饭后再过去。于是那天的午饭,我吃的极快,只管将碗里的饭和菜胡乱的往嘴里送,再经过简单的搅拌之后,便梗着嗓子往肚子里咽。
在绕开最后一颗梨树的时候,他们家的房子便近在咫尺了。我从小菜园旁边的小路走到了他们的院子跟前,望了望旁边的厨房,窗子里闪过一个矮小的身影,我又看见一辆摩托车停在院子里,上面有绑着有类似行李的东西。
我心里一紧,我知道厨房里的一定是“川娃”了,一想到这,我便愈加的兴奋起来,我一抬头,看见姑婆正笑吟吟的坐在檐该下面,我张口便问了:
“川娃在家了么?”
她完全没有在意我的无礼,仍是笑吟吟的,指着厨房里说
“在哩在哩,他正说要来找你呐。”
我渡着步子来到了厨房门前。
他正在厨房灶台后坐着,脱了上衣,虽然里屋很暗,但他是不显黑的,黄褐色的皮肤,很浓的一双眉毛,眼睛开合的很好看,身形仍是很瘦的,但是显得十分干练,手臂要比常人长一些,在灶台旁摆弄着柴火,比猿猴还要灵活。
他见着我来了,便站起身子来,露出一个腼腆微笑。
在他家吃过午饭的功夫,我们便完全相熟了。
待他收拾完碗筷后,我便邀请他到我们家去玩。
他显露出有些难为神色——因下午要帮他的父亲给秧苗打农药。
我知道他的父亲是跛的,做不了农活,两条腿全废了,说是以前的赤脚医生给他父亲打错了针,在床上躺了三天后,就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我知道他推拖不得,于是我急的差点大哭。
“不过,你应可以跟我同去的。路上我可以抓些小虫子同你玩。”
我随即便又高兴了。
(二)
我时常能在某个仲夏的夜晚,听着一声一声的蝉鸣,记起这些“虫子”们来;但我绝无鄙夷它们的意思,只由于我的学浅和懒惰,真正叫的上的名字只有寥寥几种罢了,且又都是别人教与我的,现在想来也多也是俗语称谓,若真正地要说它们的学名和习性,我也只得羞愧的躲闪开来。
“川娃”带我捉的最多的一种虫子,是叫竹甲虫的黄色相间的虫子的。这是我敢自己捉在手上玩的。且它是黄黑相间,但实际上,只有它的头和角是全黄的,角的根部有一圈黑色的涟漪,好似水里插了一根芦苇一般荡漾开来。身子的其他都是一圈黄色一圈黑色的“年轮”,至于有没有翅膀也都忘却了。整个身体是很硬的,也是最容易捉住的。
“你看着它在竹子上不动歇息了,便用两根手指去夹它的身子中间,再翻过看它的几条腿,它就急的打转,要去够你的手指.......”
竹甲虫是很难相互打起架来的,所以我们对它的兴趣,也就止步于此——拎起来看看它,然后猛的往天上一甩,或者往路边的堰塘里扔去,亦或者撇进某人家的田地里。还有的时候,会故意的把它的几条腿扯断,仍由它“光”着身子在地上匍匐着,再或者撇掉它头上的角,折开它背上的壳来,用来满足孩子们的近乎有些残忍的“天性”。
还有一种虫子,我连谬称都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它的一个哩语的外号,叫做“咪转儿”,它是比竹甲虫有趣的多的存在。它的体型要小上一些,浑身的都是亮绿色,在太阳底下照着,显示出绿油油的光芒。背上鼓着一个小包,很圆润的样子,还有着一对跟苍蝇差不多的翅膀,透明的,薄的,在空中飞的时候就会发出“咪——咪——”的声音,但这声音要比苍蝇的好听的多,也不会惹的人心烦。
“咪转儿”是喜欢飞的,并且是飞不高的。但也是很难捉住的,常要等它飞到地上后,在背后慢慢的靠近了,猛地一出手,将它一整个攥在手心里了,再用另一手将它给单独的拎出来。这时再把事先准备好的一根细的,织毛衣的线拿出来,绑在它的身子上,或者是卡在它的头和身子相接的缝隙里。绳子的另一头也同样的打个结,系在你的手指上。人在一头牵着绳子,再把“咪转儿”往天上一扔,它便要飞走。但又有绳子牵着,飞不太远,你一拉便又能收回来。于是乎就成了能自己起飞的小风筝。等到玩累了,就用剪刀将它的翅膀剪去,再拿去跟先前的竹甲虫打架了。
能记得起来的也只有这两种虫子了,但“川娃”捉来玩的虫子远不止的这些。蛐蛐、螳螂、蝗虫、蜻蜓、堰塘里的“水蚊子”,牵牛、独角的大虫子、长得像蜈蚣的、还有些能用油炸来吃的小黑虫、有些一碰盐就开始融化的白虫.......“川娃”带我抓的虫子,大多都是惨遭了我俩的毒手,我虽没有悲天悯人的心境,也不曾理解割肉喂鹰故事的云云,尽管是不知善的存在,但像我那般大的孩子,更不知道恶的存在,只当是一种时间上的消遣,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罢了。
(三)
后来的几年,我的父母都从外地回到城里去了,我回外婆家的契机也自然而然的减少了,再有时间回去的时候,见不到他的时候占的多了,要么与我一样,去了外地的亲戚家,要么就去镇上帮他父亲的忙去了。再几年回去的时候,听他家里的人说,他辍了学,帮完了父亲的忙,就同他父亲一样跑到外地去找事情做了。但他的成绩是很好的,好到足够进一个很好的初中、高中。再念到大学,在大城市找一份工作,不用在拘泥于这小的乡间里,更不用拘泥于他的父亲。这些是我同电话与他讲的,但说出这句话瞬间,我即刻便后悔了,所幸地他仍旧只是听着,没有反驳也没有同意。
于是乎,他慢慢从我的世界里退却了,我们也就此断了联络。
去年腊月再回去的时候,我竟偶然的接到了他的电话。
寒暄过后,谈论起各自的近况,都只说是“好”,算是“过的去”的样子。我问他今年过节还回家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便说“今年不回。”
这也是我预料之中的事情。
“明年回, 明年回来结婚。结了婚就不走了。”
轮到我沉默了。
又寒暄了一阵后,我以为工作为由,挂掉了电话。
一种怆然无力的感觉自我的心头诞生,这些年的夏天,仿佛就只是夏天。
我在新建的汽车站下了车,远远就看见母亲在路边站着。
一见我便直说我“瘦了”,我直说我其实是“胖了”,只不过都胖到骨头上去了。
回到家,就看见外婆在厨房里呆着,裹着一身厚厚的棉衣,灶台的火光照在她的脸上,红红的,她蜷缩在衣服里,像是老头被烤焦了的胡须一样。
我照例在乡里住了三天,第三天下午吃过晌午后,便告诉母亲,我明日就回城里去了。她答应着,要我走之前,再去镇子上买些东西。我本要接她同我一起回城里去的,她却说她还要再呆几日,初八的时候她自己再坐车回去。
我没细想,木讷的点了点头。
几天后的早上,我去接她时候,她从包里掏出一包喜糖来,这才说她那时本来是要我再多待两天,等外婆的本家办完了喜事再走。
“什么喜事?”我问她。
“川娃的喜事........他先前没告诉你么?”
然而我竟全然忘记了。
(四)
我安顿好母亲,已经是傍晚了。
我渡步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窗子,城里的喧嚣从窗口涌到了跟前,我点燃一根烟,慢慢的吸了起来。
我回顾起自己的童年,自己的夏天来,竟觉得如此生疏,但这的确是我所经历过的。人常说的“物是人非”,好像人和物于情于理总要占一头似的。要么物变得千奇百怪,要么就是人成了形形色色。看花的人说,花变了,没有以前的艳丽了。看人的花说,人变了,没有以前的纯粹了。
仿佛怀念以前的人物是愚蠢至极的,要被暗地里耻笑的。就连我也快渐渐的忘却了,只能记起来近些年的事物来,生活的琐事已经占了记忆的大半空间,留下些更早的零星的片段,只有在梦里才能回忆,醒来之后,便连梦本身也都一齐忘却了。
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喧嚣,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喜庆的红布来,“川娃”背着他的爱人,长长的手臂托举着他背后的人儿,那双开合的很好的眼睛里已满溢出了笑意,一只手上戴着玉做的竹甲虫,另一只手里攥着一条长长的细线......
我想:烦恼是本所谓有,无所谓无的。正如人做梦一样,世界上本来是没有梦的,回忆的人多了,就成了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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