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小姨定亲这事没人跟我说。
当时我刚应聘到一家大型中外合资企业做翻译,入职需要户口本,回家去取,刚好攒钱买了一台二手相机,给小姨拍几张照片,她的辫子又黑又亮,像黑色锦缎一样光滑柔软。
一进家门发现荆伯带着荆北、荆南俩兄弟,还有一邻居围着餐桌吃捞面。
在我老家,捞面不是什么稀罕物,一般都是婚丧嫁娶,家里招待亲戚时做的汤面。
家里突然这么多人,而且荆家三个男人都在,再看小姨距荆北不远处坐着,脸上盛满了娇羞的笑,我妈一个劲得让小姨给荆北再盛一碗。我脑袋轰地一声,心噗噗跳到耳鼓里。
“瑶瑶,不知道问人啊,念书念傻了啊,这孩子。”我妈嗔怪着,但掩饰不住的高兴。
荆伯和荆北抬头看到我,说女大十八变,瑶瑶越长越好看,从大城市回来,气质都不一样。
跑到大房里一看,桌子上摆着两瓶白酒、两条香烟、两包茶叶,还有一些肉食水果之类的,都是双份。我站在地上,捏紧拳头又松开,跌坐在落地窗前看着西边的天空发呆,可我跟荆南怎么办?要是小姨和荆北结婚了,我和荆南就不可能了。
“荆南你给我出来?”我几乎是吼出来的。这样的场合,代表小姨的娘家人必须在婆家体面,我应该礼貌周到,当时哪管那么多。
荆南坐在沙发最里面,匆匆瞥了我一眼,低头扒拉面条,一个白瓷碗几乎贴到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越装的无动于衷,所有人都觉得是我上赶着去倒贴。
“瑶瑶,厨房还有一道菜你去端来”。我妈是村里有名的“老演员”,一边向着客人的脸笑的像朵牡丹花,一边对着我的脸扭曲成一张橘子皮。
我快速巡视了一遍,只有邻居张着大嘴巴,不明所以的左看右看。看来其他人都是故意瞒着我。
“小芬你出来。”小芬是我小姨,我最生气或者最高兴的时候就呼她名字。
我走前面,小姨跟后面,沿着田埂走了好几圈,长长的沉默过后,我更加确信了那份不祥的预感。
太阳已经下山,鲜红的辛夷花刚开,落得漫山遍野都是,一只麻雀落在地上的花瓣上轻轻啄了几下飞走了。
小姨穿着我大一暑假时在学校门口50元买的一件绛红色连衣裙,她怯懦纯朴助长了我蛮横无理的气焰。我斜着身子站她对面,脸却扭向一边。我该怎么开口,难道要让小姨放弃她和荆北,成全我和荆南?为什么荆南没有争取让他哥放弃?
满脑子都是荆南背叛了我,小姨背叛了我,父母舍弃了我,是的,所有人都放弃我,这事我没法接受。
“瑶瑶,对不起啊,我……”她怯懦的声音里带着颤抖,我知道她不知道怎么跟我开口,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比亲妈还疼我的人,一定有什么苦衷,我这样为她开脱,心却像慢刀割肉一样钝疼。
小姨这个人少言寡语,甚至吃了亏不会哭,遇着开心事不会笑,表情永远无风无雨也无情。
02
是我先喜欢上荆南的,我俩初高中同班同学,他没妈,在父亲和兄长浓烈的宠爱下长大,有点傲,但我就独爱那份傲,年轻的时候觉得这是如兰般的君子气质。
上学时我经常带好吃的给他,比如盛夏的西红柿、深秋的红苹果,还有我妈做的大花卷,攻克了三年也没能拿下。
后来小姨知道这事,觉得应该是曲线救国,她和荆南的哥哥荆北都是初中同学,当然他们高中没考上在附近的镇子上打工,小姨除了可劲地夸我,还想让荆北传达我对他弟弟的爱意,不料荆北却喜欢上了小姨。
一来二去两个人就在一起了,毕竟没上学的他们比我和荆南更自由些。说来也搞笑,小姨和荆北他们挣了钱,叫我和荆南去县里拍大头贴,那几年很流行的那种,一寸照,两寸照,相片四角都是花花草草和大牌明星,只有中间一小坨空间能装下两个人亲密的脸。
回家的大巴车上,小姨和荆北坐在一起,我和荆南坐在一起,《2002年的第一场雪》在促狭的车厢内单曲循环了好几遍,粗野、爷们的刀郎嗓音让人浑身燥热,我手指慢慢爬到荆南手跟前,不知不觉就被一双干燥的大手卷起来,妈的,恋爱感觉真好。
我和小姨一起吐槽这两兄弟的傻和愣,荆北经常满面红光,一双眸子炯炯照人,肩膀又宽又壮,笑起来萌憨憨的,一看就是干活的好料,荆南时常有一副落魄公子哥的忧郁。
成绩比我好的荆南高考失利,上了南京一所普通高职。
而我就是班里突然杀出的那匹黑马,勉强够上一本线,选了一个好二本的好专业,我和荆南的落差让他更加敏感,聊天时,我从来不提学校的人和事,他也没来学校找过我。
有一次我抱怨学校食堂饭不好吃,荆南直接挂了电话,后来从他舍友那里侧面打听荆南有次喝醉后,说我不知足,是炫耀。
四年的异地恋我并不觉得苦,反而对已经留在南京工作的荆南更加迷恋。这段感情里,荆南一直端着,是我屁颠屁颠在火车上站13个小时去南京看他。有一次到他学校门口,荆南眯瞪着双眼穿着拖鞋极不情愿地带我去吃早饭,校园里遇到他同学喊我嫂子,荆南像挥苍蝇一样把同学轰走。
20岁左右是春风一吹都能硬的年纪,荆南从来没有碰过我,天黑昏暗的灯光下,气氛迷离,我刚凑上去,他状似无意其实有意撇过头,眉心深锁,眼神永远是那么落寞,或者是漠然,或是看破一切,或是害怕。我失落过,渴望过,搞不明白,但从来没有质问过,一旦开口,薄如蝉翼的男女关系也就不复存在了。
03
小姨是姥姥临死前托付给我妈的,七岁住进我家,当年我四岁,天天跟在小姨屁股后面跟上妈妈喊小芬回来吃饭,小芬写作业,小芬,小芬,后来,我俩处得像亲姐妹,睡一个被窝。小姨憨憨的,脾气好,我妈吼她,数落她,她都不回声。我妈有时候说小姨这么多年,花了她多少钱,小姨喏喏地笑着说以后彩礼多要点。
每次看到小姨怔怔地失落,我很难过,但她摸摸我的头,又摇摇头,意思是让我放心,她没事。我靠在她的肩膀上,一起看星星,农村院子里,月亮和星星特别明亮特别清澈,以为可以彼此依赖一辈子。早晨一起收集桃树叶上的露水给爷爷泡茶喝,跟他老人家要2元钱逛小卖部,七毛钱一袋的方便面永远吃不够,还有一毛钱一袋的爆米花,一毛钱两个西瓜味的口香糖……
小姨学习成绩差,留了两级,等她上初二的时候,我也追她到了初一,中学距离我们家有五六里路的小镇子上,穿的是我妈纳的布鞋,夏天容易进水,冬天脚趾能冻烂。
仅两人行的那种踩出来的山路,两边都是杂草,夏天最怕那种叫丝茅草的新芽,像刺一样冒出土,扎得脚痛,太阳晒久了的地面很烫,只能跑快点。
受罪的是下雨天,每天往返几公里泥泞小路,雨鞋穿了三五年,侧面胶缝总是进水,两只脚湿淋淋,小姨经常背我渡那一段最泥泞的路,她全靠几根脚趾头“脚刹”防摔跤成一身泥。
冬天脚冻的剧痛跺脚解决不了问题,只能交换着把脚趾头靠在另一个脚后跟上取暖,半路上实在冻得受不了,小姨让我脱鞋,把脚放在她怀里,她一双手肿的像发面馒头,我发誓,一定让小姨下雨天有不露水的雨鞋,冬天有塞棉花的厚鞋。
即使那么苦的的日子,我们也过来了。
小姨不说话陪我坐着,天霞渐暗,暮色垂到蒿草之间,浓密的草丛混入薄薄的黑暗中。蛐蛐一声接着一声叫,我心里有两个小人儿在打架,到底要放弃哪一个,还是没想好。
04
回到家,我妈像没事人似的坐在门墩上,拍拍身边,让我坐下,她说:“荆南这个人很阴郁,好像每个人对他好是理所当然的,不满足,不感恩,他不但把你带不到阳光大道上,还会把你拖到阴沟里。你也是个犟脾气,两个人在一起久了,不会迁就对方,肯定又吵又闹,久不了的。荆北不一样,他憨厚老实,虽看起来绵软其实是个有力道的人,他和你小姨在一起,是互相成全对方,再说你小姨,她也宽厚,孝敬老人。你能做到对荆南他爹洗被子,晾被褥,大中午骑自行车去集市上买旱烟吗?
如果你选择跟荆南在一起,就不得不变成平庸的小主妇,好比鸿雁剪掉翅膀当家鹅,对于你来说,是一件很残忍也不甘心的事。两口子过日子,时间长了,只要其中一方觉得自己付出得不到一样的回报,婚姻就无法维系。”
这么多年来,这是我妈说的最有水准的话,很多时候是命运选择人,不是人选择命运。
我妈还说有次你小姨去找荆北,不小心听到他打电话骂弟弟不应该欺骗你,原来人家在南京找了一个女人,虽然离过婚,但父母是开KTV的,有钱着呢。
我不知道真假,但已无力去寻求真相,荆南是我青春期想要制服的对象,小姨才是我生命中至亲至重的人。
05
晚上,我还是睡在小姨身边,月光透过窗户铺在她确良的花格子衬衣上,她是那么静默,呼吸浅浅的,我把头抵到她后背上,紧紧抓着被角,眼泪止不住:荆南是我青春期的习惯,就算没有回应,没有被爱,他也是我内心眷眷已久的恋人啊。
“瑶瑶,如果荆南真的让你这么难舍,我和荆北退婚也可以的,你在我心中最重,你看我这么能干,还是会找到对象的,对不对。”小姨声如琉璃,笑意盈盈,清脆铿锵。以前生活苦的时候,小姨处处维护我,保护我,她像我的铠甲,只要谁欺负我,她怒气冲冲,一定替我讨回公道。现在家里条件好了,我在外面有了工作,小姨反而更胆怯了,只有在荆北面前笑得腼腆,我知道那是安全感。
“小姨,荆南在南京傍了一个富婆,他对她笑的那么开心,给她喂饭,牵手过马路,他从来没有对我那么畅怀笑过,他从来没有爱上我,我只是有点难过。”“小姨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嗯,第一眼看到他,心里很欢喜,看不到他,会难过,会期望再遇见,一直相处下来,感觉很踏实,就算一直在一起,偶尔抬头看他,心里还是会怦怦跳。”
我想大概是“乍见心欢,小别思恋,久处仍怦然吧”。
06
临走那天,我去跟小姨道别,天蓝云白,成群的燕子飞来飞去,在懒洋洋的南风里,田野里的气息迎面扑来,远远山坡上,她穿着绛红色连衣裙,一只手将又粗又亮的大辫子往后一甩,一只手挥着镰刀,地的另一头,荆北沿着田埂走到小姨身边,把衣袖里子翻出来去擦小姨脸上的汗,他接过镰刀,弯着腰,把田里的杂草扔到田埂上,金光闪闪的黄色花朵迎着风飘飘摇摇。
正午山里静,一群野蜜蜂隐隐不绝的嗡嗡叫,它们在油花蕊里盘旋飞舞,小姨把掉在茶水里的蜂用随身的刀尖小心地挑起来,移到旁边的杂草上,它在太阳底下,歪斜了一会儿,抖一下,就飞走了,日子就像胡适说的,“平淡而近自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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