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咒

符咒

踌躇再三，郭昌俊叩响了刘半仙的黑漆小院门。

不大功夫，一只眼睛出现在门上的四方孔内，一个老女人问:“谁？”

郭昌俊把一卷纸从方孔里递进去，门栓一响，小门开了个缝儿，郭昌俊侧身挤了进去。

这是个农家小院，院子不大，满园密生着高过人头的蜀葵，只留了条窄道儿供人通行。胖大的胡蜂带着尾针“嘤嘤”地在花间横冲直撞，郭昌俊不由低了头，紧随在身形瘦小的小脚老妇后面，躲闪前行。走至三间旧瓦房前，老妇停住，伸脖冲屋里喊:

“先生，有人找！”

“谁？” 屋里人问。

“寿长老汉的。”

“拿进来！”

老妇进去，郭昌俊立在花下，胡蜂疯了般绕着他转，他头晕目眩却又不敢拍打，正懊恼间，门帘挑起，老妇道:“进来吧！”

2

郭昌俊逃一般地钻进屋里。

也许院子里光线过于强烈，进屋后的郭昌俊眼前一麻黑，差点碰翻脚边的杌子。

“是干部吧？” 一个声音问。

郭昌俊心里咯噔一下，这寿长伯把他的身份说给刘半仙了？

“你这面相，一看就是个干部，是个人都看得出，哈哈！”

郭昌俊没笑，他笑不出来，他的确是干部，而且是国营企业一把手。虽四十岁出头，却也算是老革命了，封建迷信这种事儿他最不屑，破四旧那会儿，他还领人烧过佛像拆过庙。

今天来这邪门的地方，实属无奈之举。

他挺了挺胸，缓缓坐下，待眼睛适应了屋内的黑暗后，他看清了八仙桌旁架着二郎腿的刘半仙，这一看，把他吓了一跳！

这张脸他见过。

土改时，他见过这么一张脸: 瘦削、苍白、留着三绺胡须，唯一不同的是，眼前的人更年轻些，且目光如电。而二十年前的那双眼则痛苦绝望，被吊在树上暴晒后，那白皙的脸缩成了干枣。

那时的郭昌俊是工作组成员，意气风发雷厉风行，在疾风暴雨式的运动中，他指挥过不少批斗会，其中就有吊打“周匣子”。

那周匣子是老羊沟的土财主，大小老婆三四个，竟然拒不认罪。郭昌俊火了，把老头儿吊了起来，老财主体弱，不到两日竟呜呼断了气。

老头一死，家里炸窝，大老婆跟着就上了吊，小老婆有的找了相好，有的逃到了外地。

唯一让郭昌俊内疚的是，村里的光棍赖皮二麻子趁机强占了周匣子16岁的女儿，那女孩当日便投井自尽了，可怜一朵鲜花折在一个臭麻子手里。

二麻子仗着自己是贫农，恬不知耻地声称是向欺压穷人的恶霸讨还血债，郭昌俊狠抽了他几个嘴巴子。此事严重影响了工作组形象，郭昌俊很快被调离了老羊沟工作组。

3

眼前的刘半仙怎么这么像“周匣子”? 郭昌俊心里嘀咕。

“来找我，所为何事？” 刘半仙懒懒地问道。

“内人的病。” 郭昌俊道。

“请过医生了吧？”

“看过了，连北京名医都找过了……都说没病。可是……”

郭昌俊有点说不下去了。他生平第一次跟人讲妻子的病，虽然他亲眼目睹她“犯病”几十年，可从来不承认“鬼附身”这说法。

虽然每次发病都让他震惊，尤其当妻子被母亲附体后讲的那些话，很多是他们母子背过人说过的话！

他记得当妻子第一次操着母亲的方言笑眯眯地对着他喊“我儿昌俊”时，他头发都炸了，他怕别人看到这情景，他上去捂她的嘴掐她的脖子不许她再说，但附体后的妻子手劲比他还大，她掰开他的手指，继续笑着说着，然后又嚎啕哭骂他不孝，只顾升官，都不回家看她最后一眼……

他最怕听到这句话！

母亲去世那年，他正在吉县工作，马上要做副县长的他，忙得脚不沾地，而千里外的母亲却让人捎信说想儿子，让他回去。

他没有回家，他派妻子回家探望。而当妻子到达时，老太太已经咽气了！

妻子归来，说有亲戚们帮忙，丧礼办的很顺利。可到了半夜三更，她突然哭闹起来……

“你爱人生辰八字知道吗？” 刘半仙问。

郭昌俊连忙报上，刘半仙缓缓道:“你爱人应该不是第一次被附体吧？”

郭昌俊面露惊讶，他妻子从二十岁就有这种现象，不过时间很短，别人一般想不到是异常行为，以为她走了神儿。

“你妻子是个纯阴之人，容易被附身，尤其满月之日……”

“不只是满月”，郭昌俊痛苦地说，“自从我母亲过世，几乎随时都被附体……”

妻子本是个花样美人，现在身体变得越来越孱弱，面目也衰老得很快，看上去比郭昌俊大了很多。

“你爱你的妻子吗?”

郭昌俊不解地望着刘半仙，刘半仙道:“有个办法可以彻底摆脱亡灵纠缠，就是出家。”

“不！不可以。” 郭昌俊连连摇头。他是革命干部，怎么可以让妻子出家？别人会怎么说? 再说，他爱他的妻子，一刻都不忍离开。

“那还有一种办法，每月来请一道符。寿长先生应该给你说过了。”

郭昌俊点头，他接过刘半仙写的符纸，小心地揣在胸前的口袋里。

他走出屋子，白亮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低头穿过蜀葵花丛，胡蜂们不再乱撞，嗡嗡地结成一群，在空中有序地跳着8字舞。

4

“你没认出他来吗？” 老妇问。

“认出来了，他一进院门，我就认出来了。这个人是狼化的，气味重。”

“他认出你了吗？”

“他没那么高的道行呢！”

“他家老太太转世投胎的事，你要拖多久？”

“此人阳间的债还没了，老太太自己也不忙着投胎，她说要教训他。”

“那你给他符做什么？镇压着老太太，她还怎么教训儿子？”

“过半年你就知道了。”

刘半仙的符果真是灵验。郭昌俊的妻子身体日渐好了起来，没有再附体。

最让郭昌俊高兴的是，一家人说话不必再紧张了。从前，只要提到他母亲，哪怕是儿女们说出“奶奶”两个字，妻子都会附体发作，到后来连  “死”，“鬼”，“灵”等字也成了敏感词，子女都不敢带朋友回家，生怕说出哪个字触发了开关。

现在，妻子自己都大大方方地谈起婆婆的往事，甚至还嬉笑着告诉他，婆婆附身的时候，她使劲挣扎，但是“你妈力气大，我扭不过她，我算怕了她了！”

半年后，妻子的脸色回到了往日的光润，郭昌俊却突然瘫了。西医说是血栓，中医说脑中风。

“你爸可能中了邪。” 郭昌俊的妻子打扫房间，在枕头下发现了一堆符纸。

瘫掉的郭昌俊吐字也不清了，但却很想说，也很能说，活像一个学语的孩子，不管别人听不听得懂，他都哇哇个没完。

有一句大家听明白了，就是一到黄昏他就指着屋外一棵老树大喊的那句——

“吊起来！把他吊起来！”

符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