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她同时患上了糖尿病和低血糖。我笑她不懂科学。后来见她日进的消瘦与苍白,逼问了才知道她得的是糖尿病和贫血症。
爱的病原体我开始没收她偷藏的糖,并且把每日三餐都尽力做到多菜少肉。饭后更是软硬兼施的让她服下各式各样的药物。
她说:“我都快成药罐子了。”
我敲她的脑袋,这是我第一次对她做这么亲密的动作,然后,我把声音调到一个很邪恶的幅度:“你就是个病原体。”
同时,生活也变得相当有规律,我每日六点起床放上一曲《we'll rock you》,把她从温暖的被窝里拖出来,洗脸,换衣,吃饭,接着是半个小时的慢跑——征程是从家到学校,这是她定的,说是想再体会送我上学的滋味。
然后到中午,在磨完各任老师的拖堂之后,我拉上包,就往家里冲。有一顿健康的午餐等着我去做。记得有一次,在我匆匆推开家门时,扑来一股胡味儿,我心一紧快步走到厨房口,她悻悻地站在我面前,一脸油污,手中抄着把可怜的铲子,喋喋不休的数落着灶儿、锅儿、刀儿、铲儿。我噗的笑了,心里是一片阳光,她也跟着笑。是的,她对烹饪一窍不通。
至于晚上,我辞掉了晚自习,回家逼迫她当我的书童。其实,更多的时候是她躺在床上听我不标准的英语发音和那些索然无味的“之乎者也”,或者只是一长段一长段几乎同一频调的“沙沙”。但她在这时总是很安静,像在听一个又一个奇妙的童话,然后入眠。
我本想这样她会渐渐好起来,可是之后的一次检查,医生说她的病情恶化得很快,并强调道:“虽然不是什么绝症,但她身子骨本就较弱……总之,有空多陪陪她吧!”
我开始觉得每一次和她分开都是诀别,恍若是感染上了一种病,在“离别”的催化下,病原不断滋生,进而分化成无数的小虫,肆虐的蠕动它们的口器把心房吞噬。使人感觉到自身在消亡,感觉自己的腔内在这么一刻可以吸走一切的情感,却又始终保持着空洞。
暑假的时候,我决定和她一起去北京,只是因为她说她想去远方。
在往火车站的路上,她娇滴滴的挽住我的手,夏日的阳光不留情面的给她脸上撒上一层腮红。“好像当年跟你爸一起去度蜜月,”她的声音也被赋予了夏天的味道。
她和老爸已经离婚近三年,那时我还是几分懵懂,洒脱的丢了句“那是你们的事”,就不再过问。直至那个房间只剩下我和她,才倏地尤生出些许空寞。后来的某个晚上,她裹着被子跑到我房间,哭着说她爱他。
也就是从那刻起我才意识到,每日出现在我眼前的她,每日见证我成长的她从未长大。
我记得,也就是在那之后,她开始吃很多的糖。
如果要我客观的想,她和老爸并非不再相爱来。老爸临走前给她买的那份巨额的保险就是最铁的证明。但婚姻始终与爱情不同,她自己也应该明白,只是看不透罢了。可能只有再过十年,在我成家立业之后,细细地把这之中的道理讲给她听。只怕她走得匆忙。
一天一夜的车程比意料中显得安适。同软卧箱的是几个北上求学的同龄人,我原以为年龄的差距会让她无聊,但我错了,她欣然的融入我们并把整个软卧箱弄得像个家。我开玩笑的惊叹说:“从来没见你母爱这般的肆虐。”
几个学生听了就笑了起来,她愣了一下也跟着笑。当然,看见她笑我也很开心。可是只要想到过不了多久,她就再也听不到这样附有90后气息的言语了。
我曾不自觉的幻想过没有她的日子,偌大的屋子里我独自蜷缩在角落,微笑着落泪或者是歇斯底里的吼叫。总之是做一切能够让我觉得不真实的事……而真正到了那一刻,我有的却只是惋惜。
还是说回我们的北京之旅,在吃完与学生的离席宴之后,我们匆匆奔向第一站。
她问我去哪。
我笑笑说远方啊,接着被她狠狠的掐了一下:“我是说去哪个景点。”
我们的第一站本设在故宫,但最后她坚决要去长城,说什么“不到长城非好汉”,我只好顺了她。
我知道平时爬三楼都大喘气的她,爬长城几乎是要她的命。于是我提议,我们只是去意思意思,瞎逛一下就好。她表面上占同,但一到长城就一股劲的往上冲。直至一个尽头才停止,站在顶端大喘粗气,进而给落在后面的我一个大大咧咧的笑,并旁若无人的喊:“我,方小妹,40岁,今天来到长城很开心。我希望,小毛永远都不要忘记我和他的这次旅行。”
我笑笑跟着喊:“我,张小毛,16岁,我希望,妈妈的身体快点好起来。”
话音刚落,回音还未绕尽,她便倒下,脸色苍白,呼吸仓促。
可能上帝真的很吝啬,只许满足一个愿望,而我又是忘不了她的。
在医院躺了一下午她才醒过来,一见我就把我抱住,然后哭着说她想回家。
我用最简单的语言告诉她,她身体里的血液只有正常人的一半,并要求她输血。她瞪着我恶狠狠的说:“你让我输血,还不如让我死!”
我又一次依了她,同时偷偷把医生给我的胰岛素退了回去。我想如果她知道她每天得注射胰岛素的话,她会直接从楼上跳下去。我相信她会,因为很早以前她就说过,如果有一天她得了很麻烦的病。她宁愿一走了之,也不要拖累我们。而她又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当天晚上我定了机票,第二天中午我们便返航,飞机上我们都很沉默,一人只说了三个字又是相同的三个字——对不起。
回家后的一周她身体越来越差,以至于每个早晨都叫我心惊胆战,生怕有一天我叫不醒她。
八月二十二是她的生日,我带父亲来看她。推开门就见她捧着块蛋糕狼吞虎咽,我还没来得急说她,父亲一挥手就将蛋糕打在地上。他俩一如既往的吵了起来,只是这次我不觉得他们的吵闹很是恼人,反而有点儿慰藉,因为只有这个时候,她才露出些鲜有的生机。
我知趣的进到自己房间,没多久屋外的不安分平息了,整个空间静谧着像只熟睡了的小猫,没有前进也没有倒转,定格在这么一瞬,让人留念。我也便安然睡着。父亲叫醒我说是要送她去医院,我真猜不到父亲是如何让执拗的她妥协的。
九月的清晨忽然落雨了,我起身把折窗关上,却吵醒了她。她看着我,消瘦的脸颊把她的眼睛衬得很大,让她像只落在涸辙里的鱼。她说她想听歌,声音断续并且无力,我能感觉到这是她最后的一个愿望。
我明白她的意思,用手机放出那首曾经是我们晨角的歌曲,激烈的rock挤满了整个房间,仿佛血液溢满了心房。有医务人员闻声赶来,但没有阻止我们的喧闹,那时她安逸的表情足以回答所有人的疑问。
一曲完,我见她嘴唇的颤动,我贴近她,听见了世界上最美丽的音乐:“I'll rock you!”
我亲吻了她还残有余温的唇,似乎这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吻她的唇,也会是最后一次。
医务人员催促着要进行电击,被我制止了,其实他们也知道,做了也无济于事。如果说这是为了体现我的孝道,我想我不需要,她也不想要。
我不得不让视野逃过她微笑的脸,不经意看见生日那天我送她的狮子座水晶坠——八月二十二日出生,她做为最后一个狮子却最先走了。
有时候,爱意就像是一种病毒,唯一的解药就是忘记,但更多的人情愿一病不起,带着一种遗憾,一种温馨,一种挫败感直至终生。我也是这样的人。
整理她遗物的时候我找到一个信封,是她留给我的,里面仅有一张保单、一张银行卡,没有信——马虎的她忘了装进去吧,我这样想。
可是如果换做我,是我离开的话,应该也不会留下遗言这种催人泪下的东西吧。
我随手把保单打开,探索性的看起来,瞄到最后的文字,眼泪不禁落下。“受益人:张小毛”,六个字,从清晰变得模糊。
我早就有过很多疑问,关于她的倔强与孩子气,但我从来不准备问她,现在可能答案就在眼前,一张折了好几折的保单上。她的那个傻儿子成了受益人,然后全不知情的目送她离开,进而得到用某个生命换来的巨大财富。可是,这样的财富如何拿得起。
这年冬天,父亲搬了回来,经过商议,我们把她留下的财产捐赠给了红十字。
时至今日,总有句话萦绕在我耳边——
“我,方小妹,40岁,今天来到长城很开心。我希望,小毛永远都不要忘记我和他的这次旅行。”
是的,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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