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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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回家乡，第一顿饭，昂弟会安排吃地道的家乡菜。一般是赵河北岸的赊店人家，一间门脸不大、房间不多、最受本地人欢迎的小店。酒是万年不变的本地陈酿，辣杠，醇厚，通透，一杯下去，像一团火沿着喉壁缓缓送入胃里。饮者撇了嘴，吸一口冷气，挤着眼睛，抗拒又享受。大家手里的杯子还未放下，不约而同地翘起大拇哥儿：还是老味儿，得劲哩！这是久违的搀和了亲情的友情，各自心里窖藏了几十年。

次日一大早，昂弟在宾馆门口抽完三棵烟，再叫我起床一起去吃最具老家特色的早点，这样能轻易勾起读书时那些有滋味的回忆。

胡辣汤，火神庙门前有两家，一家生意兴隆，排队的人络绎不绝，他的卖完，另一家开张。紧挨着汤锅的是一家颇有些名气的小笼包子铺，跟汤一样，数十年如一日，传了好几代，经久不衰。

一行人坐定后，便开始上蒸屉。热气开始升腾，整个地八仙餐桌氤氲在华丽丽的云雾世界。一只只白白胖胖松松软软的包子神气活现地坐在小小的圆形屉子里，像摆在橱窗里的迷你宠物，欢迎他乡归来的游子。新鲜羊肉大葱馅，面皮是发面，蒸熟后很厚，正好中和肥羊。

桌子上摆着生抽老醋和辣椒酱，还搭配着切得细细的生姜丝。如果喜欢，接着来一碗点缀着翠绿葱末香菜末的羊肝汤，还有一二红白萝卜薄片在奶白色的汤中载浮载沉，若出其里，晶莹剔透得仿若十几岁小姑娘的脸，吹弹即破。

昂弟递给我一双筷子一只碟子，示意我倒点醋用来佐食，我摆摆手拒绝，直接把包子捞起送进嘴里。包子的馅很考究，选用本地青山羊，要现杀，小刀剔骨，肉用刀剁碎，不能使用机器搅，那会失去肌纤维的劲道，再配上一定比例的鸡腿葱，及细叶香菜。老家的小吃，家家都有自己的佐料秘方，并不采纳市场上现卖的成品调料粉。

这样的羊肉大葱小笼包子自然也不便宜，名字倒是相当的亲切，叫做“清真包”。根据馅子里肉占的比例，每笼包子八个，价格卖到十八元到二十八元不等。

大城市的早点乏善可陈，我的孩子们没有吃过地道的家乡早点，但看到这霸气的包子也是食魂大动。而我素来对美食没有抗拒力，一只包子对我的胃而言差不多就算个简短的开场白，消灭掉一碗胡辣汤更是风卷残云。只有德坤弟坐着不动，似乎对面前的包子毫无兴趣。我大为不解，问德坤：“这么好的包子你怎么不吃？”

这人尴尬地笑笑，摇头，闭口不言。我锲而不舍，一定要他坦白因缘，他这才不好意思地吐露：他原本也是个清真包的爱好者，隔三差五要光临此处打打牙祭，不想有次来的时候误闯到包子铺的作坊间里，看到一群中年大婶围坐一桌，一边热火朝天地聊天一边用赤裸裸的手臂搅和着羊肉馅的场景后，对清真包的热情从此就一去不复返了。

我有些为这清真包叫屈，在我看来，香出天际的东西只要是可口的美味且无毒，又何必去推敲它的加工途径呢。包子铺雇佣的这群大婶们没有戴着口罩和洁白的卫生手套那又何妨？即便她们一边干活一边口水微溅地家里长短那又如何？

以前没有亲见这些，那清真包吃得是津津有味，如今偶然撞见真相，这清真包就沦落成脱毛的凤凰。可见这俗世间无论是包子还是世事，总归是眼不肯屈就于心罢了。

家乡有一种小吃“臭豆腐乳” ，不知道是用何种手段制造出来的，闻起来奇臭无比，吃起来却是相当过瘾。昂弟家弟妹下班的时候顺路打包一份带回来全家享用，我用刚出锅的热馒头沾了放过香油的豆腐乳放进嘴里，不无遗憾地发表感言：“还是觉得坐在臭豆腐摊上吃起来过瘾，买回来坐在家中吃的感觉就差了！”

昂弟闻言，眉心拧成一个川字：“有些东西小摊上不宜吃，有没有看到他们的筷子有多弯？吃臭豆腐乳的桌子上面有多黑？还是带回来加香油舒坦些！”

我听有理，没有搭话，昂弟的洁癖由来已久，上高中时比我干净多了，我洗的碗筷他一般都会用活水再洗一遍，倘若他得知我时常坐在他认为乌烟瘴气的小吃店里享受着他嫌恶不已的美食的话，估计我这耳朵就要整体遭殃了。但如果要我为了这些所谓的“不卫生”放弃这些简单的快乐，那做人的乐趣岂不是在无形之中被剥夺了大半？

进城伊始，朋友客套接风，请我去一家装修精美的海鲜馆子用餐。渤海湾冷水海鲜乃至众多我极少吃过的新奇菜品，把我这少见多怪的井底之蛙吃得终生难忘。

等到所有的菜肴都上齐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后，朋友把桌子中央一份大龙虾连壳带肉交给服务员，吩咐她去烧一碗海鲜粥。不一会儿，一盆热气腾腾的白米粥就端上来了，雪白喷香的东北大米粒粒绽开来、艳红的龙虾外壳若出其中，像是在潜泳。

虽然我的胃已经再无空地了，但这般美味的海鲜粥放在眼前是万万不能放弃。刚刚大快朵颐过的喉咙刺得痒痒的，一小碗清新脱俗清丽可人的白粥恰到好处地安慰了犹豫不决的味蕾。以至于后来每次去海鲜馆就餐，总不忘了最后压轴点上一份海鲜粥，恍如它就是我前世擦肩而过的旧情人。

做人一辈子，心的宽度决定了生活的质量。既然生就的是随遇而安的性情，那就不去贪多了。能有幸尝到这些俗世的滋味说到底也算得上幸运，毕竟彼时彼刻，心底终究是收藏到了一份难得的美好。

也许数月，也许数年，这些独特的俗世滋味将交替伴随我趟过岁月的长河，直至我味觉迟钝，直至我嗅觉失灵，直至我再也无力品味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