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知道一个叫叶岛的地方吗?”阿良问我。
“不知道。”我摇着头,弹弹手中烟灰。
“我家就在叶岛。”
阿良来做摩托维修工十多天了。他一向沉默寡言,还是第一次向人袒露心事。我们俩坐在盘山公路的路边石墩上,喝着啤酒,聊着天。眼下是深深的山谷,对面是青翠的群山,洁白的云朵浮在山腰上。我们身子背后是一条高低起伏的柏油路,路边停着两辆老款二手摩托,金城铃木AX100,一款无比经典的摩托车。两辆摩托的车身油漆都是新刷上去的,它们原本的样子不堪入目,油漆早已随着时间驳落殆尽,雨水又给它们镀上一层锈渍。其中有一辆是我的,我的那辆是淡蓝色的,攒了许久钱才买下的;另一辆也是淡蓝色,是学友的。我买油漆刷车的时候,学友给我借油漆,顺便把他的那辆也刷了。他那辆本来是玫红色的,现在涂抹的和我的那辆已经一模一样了。学友是我们的朋友,和阿良一样,也是个新来的修理摩托的学徒。他比阿良来的早些,已经来了三个月了。我们三个都是“赵武摩托维修部”的维修工。今天修理铺没什么生意,老板不在,轮他值班,阿良就把他的摩托给借出来了。
“叶岛在什么地方?”
“在北海临近越南的一个小岛屿。”
“这么说,你的故乡就是一座小岛了。”
阿良点下头,喝了口手握着的罐装啤酒。
“那不赖!”我猛吸一口手中的烟,吐出来追问,“阿良,在岛上的生活肯定不赖吧?”
“无非是出海捕鱼,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产业。只有商店,岛上没通电,也就没有歌厅和舞厅,台球厅倒是有几家,从早到晚挤满了人。早到的人如果不出意外会一直占据着台球桌,从早打到晚,挺多人来晚一步,没了位置,就叫上一瓶柠檬汁,边喝边看,时不时叫上几声好。有可能一整天都等不到空位。但他们并不离开,他们会手持插着吸管的柠檬汁,站在台边观看一整天。直到太阳西沉。他们没有更好的去处。父辈们都出海打渔,勤勤恳恳,年轻一代瞧不上这一行,不愿下海,就待在岛上,以打台球为乐。——说起来,岛上的生活未免有点乏味的。”
“那也难免。一个地方再好,待得久了,也会乏味。”
“这也就是我来到内陆的原因。”
“我没有在岛屿上生活的经历,所以我总是向往在岛屿上过上一段。”
“有机会的话,我会带你去叶岛。”
“好呀!这再好也没有了。”我把烟头掐灭,又续上一支,“阿良你要说话算数啊,一定要带我去一次。”
“会的。”
“那好,一言为定。”我隔空伸出手掌。
阿良一掌拍在上面。
“继续说,”我说,“我比较感兴趣,那些岛屿上的年轻人。他们既然觉得生活那么无趣,每天除了打打台球,无事可干,那为什么不来内陆,来找点新鲜的事情做?”
“有的,早些年有走出来的。但是——,怎么说呢,在岛上适宜惯了,出来后反倒不适应了。想做的事情能力有限,做不来,不想做的事情只好硬着头皮去做。做不几天,就没了耐心,撂挑子不干了。总而言之,那些家伙在外面四处碰壁,事事不顺心,发现外面的光鲜亮丽,始终与自己隔着一层纱。到最后都很狼狈地回去了。回去以后,尽说外面的坏话,久而久之,没有人再对外面的世界抱有幻想了,也就没有人再愿意冒险走出来了。”
“你是个例外。那些负面消息怎么没有干扰到你?”
“因为我的期许并不高,我从没有抱着很美好的幻想,当然也就不怕失望。我只是觉得,我的一生还很长,我需要给自己的人生涂上些不一样的色彩。”
“那你为什么会选择这一行呢?”我是指修摩托。
“我喜欢摩托,喜欢它身体里的每一个细小的零件,喜欢听到排气管里发出的轰鸣。我喜欢在宽阔或狭窄、平坦或起伏的道路上驾驶着它一路飞驰,像一只自由的鸥鸟。”
阿良驾驶摩托的技术很好,与其不成正比的是,他才学会这样技术不出一个星期而已。但我敢说,他此刻的技术已臻于娴熟,与我这个驾龄七年的比起来,不相上下。玩起翘车头来已经相当溜了。我终于相信,人人都是有天赋的,只要你碰巧找到。他现在只是学徒,薪水低得可怜,买不起摩托,平常都是拿我的摩托练手。他有个愿望,就是转正以后,开始攒钱,买一辆属于自己的摩托车。
“叶岛有摩托吗?”我问。
“没有。”阿良说道,“叶岛上的路况不好,都是人行的羊肠小道。”
“嗯,那很遗憾。”
“为什么?”
“如果路况好些的话,你回到岛上以后,还能骑上摩托来个环岛行。”
“那是一种愿景,是很难指望的。叶岛那么小,就算——”
“有多小?”我打断他。
“比你想象的小得多。”
“再具体一些。”
“比起来,和眼前的这片群山差不多大小。”
“嗯,有概念了。你接着刚才说。”
“就算环绕着小岛修上一条路,加足马力的话,绕行一圈也就十来分钟。没多大意思。”
“环形的道路,阿良,环形的道路是没有终点的。你可以一圈圈的行驶下去。”
“那样更没意思,像只苍蝇似的,原地打圈圈。”
“那你买了摩托,怎么带回去?不是,我是说,你买了摩托,回岛上怎么骑?”
“不带回去,我走了把摩托送你。你留着也好,卖掉也好,总之任你处置。我是不会带走的。每种交通工具都有适合自己的地方,叶岛恐怕只有船只才适合。”
“叶岛船只多吗?大吗?”
“船只倒是不少,家家户户都有一只,至少有一只。都是些捕鱼船,在近海活动,都不太大。但也足够了。近海没有大浪,碰上台风就休渔在家。”
我把烧到手的烟蒂弹出去,烟蒂落入山谷。随后我从地上拿起一罐啤酒,拉开拉环,举着啤酒冲阿良示意,阿良握着啤酒给我碰杯。他把罐中的酒一饮而尽,又拉开一罐。我们带了一打啤酒,现在满地都是捏扁的空酒罐,他拉开的那一罐是最后一罐了。
“你喜欢吃海鲜吗?”阿良问我。
“嗯,嗯。”我猛一通点头,“喜欢,喜欢。鱿鱼、龙虾、扇贝,还有小嘴鱼,喜欢的不得了。只是钱都攒来买摩托了,已经好久没吃了。”
“我就是吃这些长大的。”
我立即冲他投去两道羡慕的眼光。
“你或许不知道,我捉这些有一手的。我从小就跟着父亲一起出海,跟着他下渔网,下鱼钩。我的捕渔身手并不差。我的父亲对我寄于厚望,希望我能接他的班,等他干不动了,我驾着他的渔船,顶替他出海作业。”
“你打算接手吗?”
“不知道,或许会吧,但不是现在。或许有一天,我会回到岛上去。人人都有自己宿命,有自己的归属地。我有时就在想,我就像一只离群的海鸟,尝试着飞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但最终,可能还是要飞回岛屿,只有岛屿才是海鸟的落脚点。这是宿命,从出生起就带着,带在骨子里的。当然也不一定,也有离开大海的海鸟。”
阿良是那只离开大海的海鸟吗?我在心里想着。
身后的公路上驶过一辆西瓜车,车厢里堆满了西瓜。我转身目送着它远去,盼望滚落下来一只西瓜。但最终车辆消失于视线的尽头,没有西瓜跌落下来。我们起身推动摩托,汇入了车流,在车辆中穿梭自如,犹如汇入江河之鲫。排气管的轰鸣让我感觉自己充满了力量,阿良也一样,他的头发被风吹得向后翻着,白色的衬衫像旗帜一样猎猎作响。我们把油门加到最大,速度空前,来往的车辆不停地冲我们按喇叭,我们佯装听不见。我和阿良在暗暗较劲,在速度上唯恐落后。我们乘风逐浪,在夏末的强烈日光下,感受着拂面的凉意。
二、
阿良不仅在驾驶上很有天赋,在修车上也非同一般。他学得、很快,只需稍微指点一下,他就知道该怎么做。而且做得很不错。赵老板吩咐我,让我带一带新来的学徒。我把我的身手透露给阿良时,他一点就通,但学友就不行,一样的事情,我要反复唠叨好几遍,他才有一点眉头,当他自己去操作时,又不知从何下手。学友也是个摩托发烧友,摩托驾驶技术也属一流,但在学修理上就天赋弱了。他人很踏实,有心学好这门技术,但与生俱来的对零件的隔膜,使他学起来进度缓慢。他偷偷向我透露,他之所以很勤恳的学维修,有一个暂且秘而不宣的目的。那就是他打算骑上他的金城铃木横行大陆,把地图上的西部版图给驰骋一遍,最后一站是西藏阿里,他要穿越整个藏北高原阿里无人区。学会修理摩托无疑对他的宏愿大有裨益,起码车坏在阗无人寂的半路上,不用求助于人。何况,在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也不见得能有会修车的从天而降。他向我诉说他的这个宏愿时,要我保密,不声张,不外扬,尤其不能传给我们修理铺的老板赵武。
他说:“赵老板要是知道我的私心,是要辞掉我的。”
说到做到,我一直为他严守秘密,除了阿良,谁也没说。一直到十三个月后,他已经把该学的都学得差不多了。那天下班后,天色已经黑下来了。我们出了修理铺,去推路边停着的摩托。他突然说要请我和阿良吃饭。我们很惊讶,因为这是他第一次提出要请我们吃饭,以前都是我和阿良请他吃。他一向省吃俭用,牙缝里剔不出一丝油星子。我们知道他攒钱要做路资,也没说过什么。他骑着摩托在前,我载着阿良在后。他带我们去了一家人气挺旺的川菜馆,里面人声嘈杂,香味却也扑鼻。
学友招来服务生,“火锅。”
服务生引导我们坐在火锅区,拿出菜单要我们点菜。
学友点了两个,把菜单递给我,我点了两个,又把菜单传给阿良,阿良也点了两个。菜传上来,是三荤三素。菜上来后,学友想起什么,一拍脑门:“怎么能忘了这茬,叫点酒吧!”我冲阿良笑笑,然后回过来对学友说:“你看着点吧,你请客,你是主。”
学友再次招来服务生说:“来一打扎啤。”
服务生转身离去。学友又冲着他离去的背影补充道:“再加半打。”
酒水上来后,我们把啤酒斟上,然后举杯。
学友举杯给我们碰了一下,然后说:“这是一顿离别宴。”
他这样说,我们毫不惊讶。我知道他攒够了钱学够了维修的技术,要去实践他的宏愿了。
我说:“学友,一切顺利。”
阿良说:“平安归来。”
我们把酒喝下。
学友一抹嘴巴说:“干脆这样,你俩也跟我一起过去。我们组个摩托队,路上也好有个照应。”说完之后静静看着我俩。我和阿良相视一笑,心中很快把这个提议否决了。
我说:“是个好主意。不过,我们暂时还不能离开。我们这样突然一走,店里就没人了。平时赵老板待我们也不坏,于情于理这样做不合适。”
学友点点头,没再提这茬。
我们开始往沸腾的火锅里下青菜和肉片,嘴里边吃边谈着小镇上最近发生的新鲜事。
“周末有一场干架你俩去吗?”
学友夹着一丝羊肚,吹一吹热气儿,吃下去,然后看着我和阿良问道。
“谁的事儿?”阿良问。
学友说:“杜强的。”
“杜强挺规矩的一人,能摊上什么事?”我不解地说。
“他没惹事,别人惹的他。”学友说,“准确说来,是文哥挑的头。文哥最近赌博输了钱,就想法收点外快,让手下去街上收保护费。收着收着,就收到杜强头上来了。”
“强哥明面上也没做啥生意啊,怎么能和他扯上关系?”
“他有个表叔,在街上卖烧饼,还记得吗,上次咱仨去吃烧饼,都没收钱。就是看在杜强的面子上的。”
“这事儿你怎么知道,强哥通知你了吗?”我继续问。
“通知啦,他女朋友专门来给我说这事儿,特别吩咐让我别忘了喊上你俩。”
“地点定在哪?”
“老地方。去废弃板厂集合。”
“你不是要走的吗?你还去吗?”
“去呀,杜强平时待咱哥仨不薄,现在他有事,咱也不能袖手旁观呀。后天干完这场架,我就彻底告别这个小镇了。告别杜强,告别你和阿良,告别小镇上的街道和这里我抚摸过的姑娘······”
吃完火锅后我们去了舞厅,小镇上唯一一家舞厅。取的名字很洋派,叫“莫斯科舞厅”。
每到夜晚,夜色笼罩小镇,迪厅内的烟雾就缭绕起来,彩灯就闪烁起来,烟酒的味道就刺鼻起来。我们不常来这里,如果来,也是陪着学友来。陪着他,他心里就安稳了。他怕被打,怕勾搭了不该勾搭的女孩,被一群大老爷们围堵着一顿臭揍。他吃过这上面的亏,所以变得小心谨慎,他太多情,无法做到痛改前非,他把上次被打的经历视作自己准备不充分,不该独自来舞厅。所以后来每一次来舞厅,都要喊上我和阿良,让我俩充当他的打手,在他面临围殴的情况下,出手相救。我和阿良挨不过他整天复读机一般的诉求,只得答应他,每月陪他来三次。这里是跳舞、喝酒、搭讪喝醉的女孩的好地方。那些喝醉酒的女孩,无论平时多么的矜持,到了这时候这场合,在酒精的迷醉下,都失去了自制的能力,变得热情开放而健谈。似乎从来都是如此,如此热情开放而健谈,只需说几句挑逗的话,就主动往身上靠来了。学友勾搭女孩有一手,每次都不落空,他一迈进舞厅嘴巴就像自动抹了蜜,能把女孩说得合不拢嘴。常常是我们离开舞厅的时候,学友身边都跟着一个醉眼朦胧的女孩,最让人拍手叫绝的是,每次都不重样。每次离开舞厅的时候,往往都是我载着阿良回廉租房,也就是我们的宿舍,学友带着新认识的女孩去旅馆开房,房费还都是陌生的女孩出的。
在这种场合,阿良显得格格不入。他通常坐在角落里,独自饮酒,对于舞池里那些翩翩起舞的人,瞧也不瞧。他能独自喝上一打麦酒,而且不醉。如果有女孩过去和他套近乎,他会礼貌性地回复两句,再继续下去,他就充耳不闻了。曾经有一个自信满满的女孩子走过去用赤裸的语言挑逗他,不料阿良对其毫不理睬。她碰了一鼻子灰,气急败坏地乱骂起来:“你装什么孙子,你要真那么清高你还来这种地儿?你还算不算个男人呀!”阿良只管喝着自己的酒,玩着手中的扑克,对她的挑衅置之不理。
后来我问阿良,为何会毫不动心?默了半晌,阿良反问说:“如果你心里住着一个女孩,你还会对其他女孩动心吗?”原来是这样!我追问:“她人呢?你为何不带她来?”
阿良说:“她已经不在了。”
他随后补充说:“两年前有一天夜里刮台风,把叶岛上的槟榔树一棵棵刮断。有一棵折断的树身砸在她家的茅屋顶上,房子塌了······”
“她被砸在了屋子下,对吗?”
阿良点点头。
“她叫什么名字?”
“马贝莲。”
叶岛往事|小托夫
三、
学友离开后不久,阿良攒够了钱买了一辆摩托车。这是属于他的第一辆摩托车,也是金城铃木AX100,只是颜色是黑色的。二手的,八成新。当时我们实在想不起来就目光所及还有哪一款车比这一款更经典、更适于我们乘骑了。这辆车依然是在黑市买来的。镇子上有个黑市,专门出售一些低廉的二手商品。大家心知肚明,这些商品都是从外面弄过来的,使用的手段无非是偷和抢。这也是这里的商品之所以如此廉价的一个缘故。
学友离开后我们的生活依然如故,白天待在维修铺,傍晚离开,先去面馆吃刀削面,然后骑上摩托去兜风。唯一的变化是,阿良不用借用别人的摩托了。我们各骑各的摩托,从镇子的大街上穿过,去驶向一个陌生的目的地。通常我们不会走太远,抵达县境的边缘就折返。夜间我们就扭亮车灯,两道洁白的光束刺破沉寂的黑暗,在公路上渐行渐远,马达声渐渐消失,夜色重新聚合。
隔三差五,我们会收到学友寄来的明信片,每一张都是由不同地方寄出的,盖着所属地方的邮戳。根据这些邮戳,我们得知,他走的是滇藏线。芒康、左贡、邦达、八宿,最近收到的是在八宿寄来的,根据邮时推论,他此时应该在波密了。望着这一张张印着秀丽山湖的明信片,我打心里默默祈祷他一切平安!
七月中旬,阿良收到一封信件。褐色的信封右下角标示着这是叶岛寄来的。这封信来的突然、来的猝不及防,如果是一封回信,它早该在两年前就抵达的。两年前,阿良刚在小镇定下来后给家里写了一封信,告诉了地址,信里简单说现在一切都好,勿念等等。如果作为回信,不该这个时候才迟迟到来。这封信如果不是回信,那就是一封来信,肯定是有事情要诉说。阿良坐在维修铺外的破旧沙发上,把信封撕开,展开信件。看完之后,他把信纸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里。由于用力过大,他的胳膊在颤抖。到后来浑身都在颤抖了。
阿良的父亲病重了,要他赶紧回去一趟。
阿良必须回叶岛了。
我想陪着阿良一起,我把事情给赵老板说了,他竟然准许了。但只给了五天的时间。五天后,必须要回来。我和阿良先坐汽车,再坐火车,最后又坐汽车,到了一个叫棕榈树的滨海小镇。小镇还没被旅游业所开发,街道上人烟稀少,有些荒凉。到的当天,天已黄昏,我们在镇上找了一个小旅店,把行李放在旅店内。我问阿良,这里离叶岛还有多远?阿良回答说,道路都走完了,只剩水路了。我说何不趁着天没黑,继续赶往叶岛啊。阿良说,现在没船。
阿良给前台要笔写信,写好后塞进信封,又把信封折了两下塞进裤子口袋。随后我们出了旅店,徒步走往海边。阿良说海边有一个码头,码头有一个邮筒,那邮筒是镇政府专门针对叶岛而设的。每天清晨,都有邮递员去打开邮筒的锁,查看有无信件,若是有,就取出来,带着信件跳上码头边停着的邮政专用的小汽船,开着汽船把信件带到叶岛。
我们越往海边走,越能感觉到海风的强劲。
此刻正是涨潮的阶段,强劲的海风一路推挤着浪花,直到把浪花送到岸上,砸在柔软的沙滩上。我们来到了码头,码头的建构十分简易,由几块木板几根木桩搭建而成。码头边停着一艘小汽船,本来搁浅在岸上,现已随着潮水的增涨,在浅水带漂浮起来。时不时撞击一下码头的木桩,发出吱嘎吱嘎的怪叫声。码头的左侧立着一根高高的木柱子,在一米半高的地方钉着一只军绿色的邮筒,邮筒的涂料有一半已被雨水腐蚀的脱落了。阿良走到邮筒旁,把信件塞进去。然后我们登上码头的木板,海风拂面,海风把我们的衣服和头发吹响,呜呜呜,嗖嗖嗖。阿良指着天际尽头的一星黑点说:“那里,看到那个小黑点了吗?那里就是叶岛。”
我随着他的手势看去,在海天相接的地方,真有一个小小的黑点,像纽扣般大小。叶岛,我看见了叶岛。因为距离的缘故,它看起来太渺小了。
“我们明天就能到叶岛了吗?”
“看运气,如果运气好,”阿良说,“那么我们明天就能到。”
“什么意思,这和运气还有关系?”
“当然有,运气好就是希望他还没退休。“他”就是那个十分勤恳又十分敬业的邮递员。在他任职内,他每天都会来检查邮筒,不管邮筒每天是不是都空着,都要来看一看,检查一下。那是个老邮递员,岁数很大了。我不知道他现在退休没有,要是他退休了,换个年轻的邮递员,那事情就不好说了。年轻人,就像我们这样的年轻人,谁有耐心每天来检查一根矗立在海边的破邮筒。岛上人很少和内陆人来往,邮筒使用的并不多。如果换作你我,我们恐怕也不会每天都有耐心来检查空荡荡的邮筒。”
“那倒也是。”
“所以说,只能祈求那个老邮差还没下岗。或者被延迟下岗了。”
“假如我们的信件一直未被及时发现,”我说,“那怎么办?”
“那就只好去一趟镇上的邮局了。知会他们一声。”
我们下了码头,往回走。
海风瑟瑟,刮得人浑身发冷。
旅店离得不远,很快我们就到了。旅店内有一对情侣游客在登记入住,我们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等着。等他们离开后,我们走到前台,翻开食谱点餐。我们要了两份米饭,一份丝瓜炒肉,一份木耳炒肉,还有一份西芹汤。
饭送到了房间里。
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在吃,阿良坐在窗边抽烟。
他说他还不饿,吃不下,不想吃呢。
“你一天没吃东西了,还不饿?”
他摇摇头,又点上了一根烟。房间内充满了烟雾,我吃完后,让服务生收走碗筷。我走到窗边把窗子打开。但窗子已经生锈,锈在了窗框上,不得已,我用脚连踹三下,窗子才“哐”地一声弹开了。“透点气吧。”我说。
“我很担心我的父亲。”阿良说。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鼻音很重,他嘴里噙着烟,一动不动盯着窗框。烟雾迷进了他的眼里,他拿手背去揉搓。他的眼睛红了,眼睛里充满着泪水。
房间内正中央有一台电视机,我把电视机对着我调正,我坐在床畔,一边喝罐啤一边抽烟,烟灰落了满地。床头桌上有一个小烟灰缸,但我不想用,不太习惯用。遥控器拿在我手里,我频频换台,感觉电视上的节目越来越乏味了。我关了电视,坐在自己那张床的床尾,开始脱鞋。我看向另一张床,阿良已经睡着了,睡得无声无息,一点鼾声也没有。
夜里,我逐渐被一阵抽泣声惊醒。我拉开台灯,努力睁着眼,适应突如其来的亮光。是阿良在哭。“阿良,你怎么了?”我掀开被子,走过去。看到他满脸泪痕,双手紧紧抓住被单,浑身颤栗。我倒了一杯开水给他,他没接,摇着头。我点上一根烟,递给他。他接过了。在他吸烟的时候,我去给他找毛巾,拧开水龙头把毛巾浸湿。
他倚靠在床头的墙壁上,把湿毛巾敷在脸上,烟还在他左手上夹着,这时快烧到烟蒂了。我拿着烟灰缸在床头柜上敲敲,阿良把烟蒂丢在了里面。
“我梦到了我父亲,”阿良哑着嗓子说,“我梦到他已经去世了。”
他扯下脸上的湿毛巾,丢在床头柜上。
他面无表情地接着说:“他嘱咐我,不要离开小岛了。他要我好好陪着母亲,尽心照顾她。他说我已经长大了,有些责任必须要承担了。”
天亮后,我们再次醒来。或者准确地说,是我再次醒来。因为我醒来的时候,阿良已经坐在床头吸烟了。我不知他什么时候醒来的,或许他后来根本就没有再睡。
“我没敢叫醒你,”阿良说,“我看你睡得很沉。”
“你什么时候醒来的?”
“你被我吵醒那次。”
果然。
我们开始穿衣服,白衬衫牛仔裤,外加一双仿制的牛津鞋。阿良穿着整齐之后,拿着钥匙去楼下退房。随后我也跟下。我们走出旅店正门,我说:“钥匙都退了,你确保叶岛人今天就能收到信件吗?”
阿良说:“无论如何,我们今天也要到叶岛。”
我在路边买了煎包,边走边往嘴里塞。阿良不吃,他说他只想喝一碗叶岛上的鱼籽粥。但只有叶岛才有,这个棕榈树小镇上没有人喝,也没有人卖。我们走向海边,来到码头。我急不可待地跑到邮筒处,趴在邮筒口那一道狭小的缝隙里朝里窥探。我一边窥视一边对阿良说:“光线太暗了,什么都看不到。”
阿良说:“不用看了,信件已经去叶岛了。”
我疑惑着回过头,阿良朝海里一指。我看到那只邮政汽船,已经驶在海面上了。并且在逐渐远去。我想喊停它,让它捎带上我们,这样就不用在这等了。我大声喊起来,又是跳,又是招手,可是没用,汽船依然破浪前行,轰叫着慢慢向叶岛驶进。
我们在沙滩上坐下来,随着日头上升,沙子越来越热。海面上倒是一片平静,流云倒映在蓝色的海水中。成群白色鸥鸟在水面戏水。我们在等待着叶岛的人来接我们。收到信件后,他们会第一时间赶来。
四、
阿良喊他叔叔,他长得和阿良有几分相似之处,应该是阿良的堂叔。他穿着蓝布衫,敞着怀,土灰色裤子,腰上的扎带是一截棉绳。他经常出海,肤色黝黑,笑起来只有两颗大门牙最引人注目。他脸上有很多细小的伤疤,据说是被鱼鳍划伤的。他开来了一艘破旧的渔船,他经常开着它出海作业。他说收到我们的信件后,他立马驾着船驶来了,也幸好,幸好他因为腿疾没有出海,在家歇息几天。“岛上的渔船都出海了。”他说。
阿良问他的第一句就是:“我父亲他还好吗?”
他目光闪烁了一下,神秘地回答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他现在正在船仓里调转航向,我和阿良在船头的扶手前站着,我们直视前方,迎面的海风把我们的头发吹得向后倾倒。叶岛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最先看到的是一个被绿色包笼着的小岛,它的周围被蓝色海水围拢着,冲刷着。岸边长着一排排挺拔矫健的椰子树,还有青翠的香蕉树。
我们下了船,沿着一条小路,向岛屿深处走去。阿良一路无话,他还在担心着他的父亲。沿着小路我们走到了一个小寨子,寨子外面的椰子树下有几张台球桌,围满了留着长发的年轻人。他们看到我们后,都停下来惊讶地打着招呼:“阿良,回来啦!”阿良走过去应付。他们围过去拍着阿良的肩头,笑着问:“良,外面怎么样,好耍不?”
有一个手持台球杆穿花衬衫的家伙从人丛里走出来,来到我跟前,在胸前的口袋里摸索半天。他掏出一块槟榔,说:“嚼一个吧!”
我接过来,拿在手里,我在此之前从没嚼过这东西。
“你是阿良的朋友?”他嚼着槟榔张着嘴问。他的牙齿被槟榔的汁液染成了褐色。
“我们是好朋友,”我捏着手里的槟榔,考虑着要不要嚼掉它,“我们在一起工作。”
“哦。”他说。“干什么的?”
“我们是做维修的,维修摩托。”
“哦。”他甩一甩刘海。有一绺没有甩开,贴在他的眉毛上,他用手把它挑开。“试着嚼一嚼,”他指着我手里反复摩挲着的那块槟榔,“你会喜欢上的。慢慢你就会习惯嚼它。”他挥一挥手,“我们都离不开它,一刻钟都不行。睡觉也要嚼着,否则就睡不着。”
真有他说的那么好吗?我心里想。我把槟榔塞在嘴里,一股怪异的味道充斥唇齿间,像薄荷一样的清凉,又有一种很苦涩的味道。我用舌头把它移到腮边,它顶着我的腮帮子,使其凸起来。人们看起来,我的腮帮子估计像肿了一般。
阿良走过来,把手放在他肩上:“小虎,还有吗?”
他没听明白:“良哥,你说什么还有吗?”
“你嘴里嚼的。”
“哦哦,有。”
“掏出来啊。”
他赶紧丢掉台球杆去翻口袋,浑身找遍,找出十来块槟榔。阿良从他手里接过槟榔,转交给我:“你先试着嚼,岛上这东西多得很。岛上几乎人人都嚼这个。”
随后我们三个继续向着寨子里走去。眼前的房屋大多都是香蕉叶铺的顶,且造型都很一致,都是船型的。路上不断有人打招呼,但阿良显然急着走,很明显步履加快了,对于路边打招呼的寨民都是应付一声,没再停下脚步。阿良一迈进院子,就呆住了。他父亲正在补缀一张渔网,那渔网张挂在一张槟榔树上,他父亲坐在一张条凳上,嘴里叼着烟,手里拿着针线,在渔网上来回穿梭。
呆了一会,阿良脸上云翳驱散,逐渐绽现出笑容。他长舒一口气,开心地说:“阿爸,你没病啊!”
“没病。你妈想你,天天晚上睡不好觉。想喊你回来,又怕你不回来,我给想了个这个主意。”
“我阿妈呢?”
“去海边洗龙虾了。”
阿良的叔叔说:“哥,没啥事我先过去了。”
阿良的父亲说:“午饭吃了再走吧。”
阿良的叔叔说:“不吃了,家里该做好了。”
阿良的父亲说:“啥时出海,算出个好日子没?”
阿良的叔叔说:“三日后,日子已经算过了。”
阿良的父亲比我想象中的要热情,他送走弟弟后,就来给我握手,他递来的右手手心内布满老茧,手指上满是被海风吹裂的伤口。我们寒暄一阵后,他问我饿不饿。我犹豫了一下,准备开口说不饿,阿良抢先道:“阿爸,家里还有啥海鲜?”
阿爸笑着探问我:“螃蟹吃得来不?”
我润了下嘴唇:“吃得来。”
阿爸说:“螃蟹熟得快,一煮就能吃,你先吃些垫垫。等阿良他阿妈回来,再给你做顿好的。”
阿良接上说:“阿爸,你继续补网吧,我们自己去弄来吃。”
我坐在院子一角的火堆旁,火堆上驾着一口大锅,锅里烧着水。阿良去屋里的水瓮里捞螃蟹了。阿爸在那里补渔网。他补起渔网来很认真,一丝不苟的样子好像在做一件十分紧要的事情。阿良用脸盆装着大半盆螃蟹走出来了。那些螃蟹挥舞着爪子,奋力往盆外攀援,想逃之夭夭。阿良用手来回挥着,把它们一个个击落下去。
阿良把盆放下,问我说:“吃烧的还是煮的?”
“有什么不一样吗?”我说。
“烧的就是丢火堆里,直接用火来干烧。煮的就是倒锅里用水煮。你喜欢哪一种吃法?”
“煮的吧。”
阿良把盆里的螃蟹端起来,倾倒进锅里,那些螃蟹举着爪子拼命往外爬,锅底的火苗火势熊熊,疯狂舔舐着锅底。不一会儿,它们就没了动静,不一会儿,它们的外壳就变成深红色的了,利爪蜷缩在胸壳周端。
阿良把螃蟹捞出来,转过身问他的父亲:“阿爸,你也吃一只?”
他阿爸挥一挥手说:“不了不了,螃蟹不好吃,吃起来麻烦。也就你们年轻人爱吃。”
阿良回过头对我透露:“他不到饭点不吃东西,老传统。我祖父生前也是。”
阿良给我挑一只大螃蟹,自己也挑了一只。
我们吃起螃蟹来了。
我们两个是都饿了,很快就把那盆子里的螃蟹吃光了。地下的蟹壳堆成一大堆。吃完后,阿良说:“我带你去海边走走。”
我说:“好。”
阿良说:“阿爸,我们去海边走走。”
“好好,出去转转也好。带你朋友去长滩上看看,把咱家的渔船给你朋友介绍介绍。”他阿爸又补充说:“早点回来,过会你阿妈回来了给你俩做鱼籽粥喝。”
叶岛往事|小托夫
五、
在路过阿良的叔叔家门口时,我听到低矮的黑漆漆的船型屋子里有细密的说话声,声音压得很低,话语中羼杂着隐忧和喜乐。是阿良的叔叔和婶婶在屋中对桌闲谈,米饭的香味从门底缝中溢出来,门是关着的。我们走过去,没有停留片刻。里面的人没有发觉我们,依然在说着话。阿良的婶婶说:“阿良可算是回来了。就是不知道还会不会出走。”阿良的叔叔接道:“喔,这可不好说,还是要看他想通没想通,他要是想通了,就好说了。他要是没想通,他想走谁也拦不了。”
“哎,这孩子也挺可怜的。”阿良的婶婶叹口气说。“当年要不是发生那件事情,他现在也不会这个样子。”“可不是嘛。人的命,天注定。躲是躲不得的。”
“哥嫂现在就他一个孩子,他们老两口也不年轻了,他成天不在他们身边也——”
直到我们彻底走过那幢小屋子,阿良至始至终没有开口多说一句话。在经过他叔叔的房屋前,我能感觉到阿良的步伐在加快。我想慢下来,甚至停下来,多听一点对话内容,然而,我又隐约觉得这样不好,只得跟上阿良的步伐,匆匆而过。但是我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多,是关于阿良的,关于他心里的那个秘密。我猜他心里肯定是隐藏有不想告人的秘密的,对此我深信不疑,只是我不知道这个秘密到底是什么,但显然对他来说很重要。
一路上,他不说话,我也不言语,我们沉默着向海边走去,阿良的情绪有些低落。“你知道吗?我这一次回来,就走不了了。”走着走着,阿良终究开口打破沉闷。“为什么?”我急着追问。
“他们估计要给我定亲。我最了解他们了。”
阿良从口袋里掏出烟来,递给我一支,我接过,他又填自己嘴里一支。
“我在家里不抽烟。”阿良说解释道,“不过,结婚后就没事了。他们不是不让我吸烟,只是想要我尽晚学会这个。我祖父是得肺病去世的,他们认为和吸烟有关。”
“我猜测你父亲吸烟,他的食指和中指的指甲被熏黄了。”
“是呀,在海上讨生活的哪有不吸烟的。”
我又切回之前的话题,“你怎么知道这次你父亲要你回来,是要给你定亲?”
“肯定是这样,不然就不会把我骗回来了。”
“这样做有什么好?”
“他们觉得这样我就可以安分下来,守在他们身边,踏实过日子,不再去内陆瞎闯荡。”
“你会答应吗?”我说,“我是说,你会答应这次定亲吗?”
“我想我会的。”
“你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你会给我个否定回答呢!”
“人总是要长大的。我不想再让父母为我担忧了。尤其是那个梦,在旅店里我做的那个关于父亲的那个梦,让我更加意识到一点,就是父母已经不再年轻,早晚有一天是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我想在他们年老的时候多陪陪他们,他们就我一个孩子了。我不能让他们终日牵挂我了,或许娶妻生子在岛屿上安定下来是他们最大的愿望。”
听他的语气,似乎之前他的父母不止他一个孩子。不久前,他的叔叔和婶婶的对话里,好像也提到了这一点。我想问出心中这个疑惑,但不好意思开口。我们接着向海边走。路过一个小商店,里面挤满了喝酒的渔民,有年轻的,也有年老的。他们手中都握着一瓶绿瓶装的啤酒,敞开衬衫,露出黝黑的胸膛,或坐或站,举瓶畅饮。阿良进去之后他们叫出阿良的名字,叫他留下喝酒。他重新买了一包烟,给这些人分了,然后说改天再陪他们。阿良另外买了几罐啤酒,我们带着这几罐啤酒继续向海边走去。我们又路过了那个简易棚搭起的台球厅,那些年轻人还在那里打着台球,他们看到我们,招呼我们过去打几局。阿良过去给他们分烟,说改天再打。那些年轻人嘴里一刻不停地嚼着槟榔,我摸摸自己的口袋,那十多个槟榔还在口袋里完好无损,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些槟榔嚼完,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爱上嚼槟榔。
通往海边的小道上有零星的住户,他们的房屋和寨子里那些一样,也是船型,用香蕉叶子铺顶。房屋的外墙上挂着成串的晒制的鱼干和渔网,墙面上镶嵌着贝壳和海螺,它们在日光下闪闪烁烁,成为耀眼的发光体。房屋外如果碰到女人,口头上招呼一声也就算了,如果碰到男的阿良就要走过去派烟。这是不成条文的传统,从外面回来的人要给岛上的人派烟,不管混得如意不如意都要如此。
“那艘船是我父亲的,我这次回来后,它就将属于我了。”
他指着一艘停泊在近海处的渔船说道。那艘船抛锚在那里,船帆已经收起。
“旁边那一艘,是我叔叔的。”他接着说。
“出海捕鱼应该很辛苦,看过一些报道,上面这样说。”我说。
“是呀,要不年轻人怎么都不愿出海呢。”阿良说,“海上的生活太无聊了,谁也不愿长期待在海上。而且还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每年死掉一两个人都是属于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是,生而为渔民,出海捕鱼是我们的天职,是我们最擅长也是唯一的谋生手段,我们祖祖辈辈都生存在这座岛屿上,谁都没有办法摆脱自己的宿命。”
我们渐渐走到海边,海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海滩上有一尊石头,海水冲击在上面碎裂开来,转化成无数细碎的泡沫。岸边有一些空壳的海螺、贝壳,还有一些被海水冲上来的小鱼小虾。“我曾经读到一篇故事,”我回忆说,“说有一个小男孩在海边捡拾小鱼虾,往海里扔,旁人不解,觉得他徒费力气,要他不要这么做,这么做谁会在乎?小男孩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一边捡着鱼虾扔向大海一边说:‘这条在乎。这条也在乎。’你觉得故事中这个小男孩可笑吗?”
“作为小孩子来说是不可笑的,在我小时候,我也那么干过。”阿良说,“但是作为一个渔民来说,那样做就有些可笑了。所有的人都有一种生存所需,那就是食物。可能食物的种类不一样,但人总是靠着食物赖以为生的。有句老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我们生来就是岛上人,生来就是渔民,我们没有选择,农民向土地讨伐索取,我们只有向大海讨伐索取。大海孕育的物产就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根本,被海水冲上来的小鱼虾,会被我们认为是海神的无偿恩赐。我们当然会欣然接受,把小鱼虾捡到盆子里,晾晒在屋顶上,平日里拿来做鱼汤。”
骄阳西斜,波涛阵阵,我们沿着沙滩散步。
走着走着,我看到前方有几个渔妇猫着腰在捡拾鱼虾,把捡拾到的鱼虾丢到一旁的盆子里。
“那么,”我问道,“你真的打算做渔夫啦?”
“我说过,我出生在这里,我的家在这里。我没得选择。”
“你那时可不是这样说的,”我冷静质问道,“你以前不是说叶岛无聊,要在内陆开辟属于自己的新生活吗?怎么说放弃就放弃啦?”
“那都不是真的。”
我们两个几乎同时停下脚步。我惊讶、疑问,转身直视着他。他的眼睛里则闪过一丝悲痛,像是被泛起的往事所触动。他突然用手遮住脸庞,然后又慢慢撤下。
“你要听真话吗?”
“当然要啊!”
“我之前给你说,我是受够了岛上的生活才离开的,其实并不是,我只是在躲避,躲避一些我不想回首的往事。”
我很惊讶,的的确确很惊讶。他离开小岛孤身去往内陆,我原本以为他是自由不羁的,追求自由的,敢为追求献身的,不愿和岛上那些沉闷乏味的年轻人同流合污的。但万万不曾想到,他之所以离开小岛,只是为了躲避一些往事。
“我离开叶岛,是想彻底忘记马贝莲。还记得马贝莲吗?我以前给你提起过。”
“记得,你说她是被一棵槟榔树砸死的。”
“那不是事实。真实的情况是,她是溺水身亡的。”
阿良突然坐倒在地,把头埋在膝间痛声哭了起来,像个丢失了心爱之物的伤心的孩子。他的泪珠哗哗滴落,落在干涸的沙滩上,转瞬之间渗入沙中。
“我一直不能原谅自己,是我害死了她。多年来,我一直不能原谅自己。我不该带她去学游泳,我没有保护好她。”
我抚着他的脊背,希望他平静下来。我用言语诱导着他往下说,我觉得有些事情说出来可能会比憋在心里好一些。既然他觉得是自己害死了马贝莲,那他这么些年来该承受着多大的心里创痛,该背负着多大的精神重担!他平缓下来后立即说道:
“我和弟弟同时爱上贝莲,我们同时展开追求。但贝莲更喜欢我,更喜欢和我待在一起。那时我们都是十五六岁的样子,都很年少,做事也很鲁莽,不计后果。我和弟弟因为这件事,兄弟情谊彻底断绝,走在路上都不会打招呼,比陌生人还冷淡。别人都不知道怎么了,好端端的兄弟俩,怎么说断交就断交呢!包括我们的父母,也不知道我和弟弟怎么了,怎么就突然谁也不理谁了。他们无论怎么劝解都没用,都化解不了我们的矛盾。我父亲气急败坏,用树条抽打我们,把我们的衣服都打破了,还是没用。我们之间的矛盾不是寻常的,不是谁退让一步就万事大吉了。在贝莲的事情上,我们都不肯让步,都不肯退让丝毫。贝莲知道我和弟弟的矛盾,不想让我为难,她有一天亲自去找弟弟挑明,说她不喜欢他,一直都不喜欢,以前对他好,是把他当作小弟弟关爱,根本没有别的意思。让他停止对她的追求。贝莲后来说,当时我弟弟听完,脸一阵青一阵白,拳头握得很紧,恨不得冲上来大打出手。我知道弟弟的脾性,牛脾气,发起飙来谁都不管不顾。我害怕弟弟干出傻事来,怕贝莲有闪失,那一段整天和她形影不离,每天去接她出来玩天黑后再送她回去,去哪都陪在左右。岛上的男孩都会游泳,女孩有一些会有一些不会。贝莲属于不会游泳的那一类。那是个夏天,天气很热,有一天贝莲说她想学游泳,我的水性好,我带她去了。去的时候我扛着一只竹竿做的鱼排,到了海边,把鱼排放下水。让贝莲上鱼排上。我推着她往海里走。海边的水不干净,里面的水要好一些。我先让贝莲抓住鱼排的边缘,学习后腿拨水。然后再试着用双臂拨水。她用双臂拨水时,我踩着水,双手扶在她的腰上。学游泳不是速成的,游累了我就扶她上鱼排休息会。就在这时候,弟弟出现了,在岸边转来转去,眼睛盯着我们。我发现他左手抱在怀里,怀里好像有东西。之后他停了下来,往海边走,一直走到齐膝深的海水里。他的右手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举起手臂,向我们投东西过来。那东西在我们不远处落下,溅起一层水花。那是一块石头。随后第二块第三块连续不断地砸过来。那些石头就在我们周围砰砰砸下,水花溅到脸上。我喊着让他停下,我说:‘弟弟,快停下,你在干什么!’可是没用,他根本不会停下来。他的报复欲和愤怒早已冲昏他的头脑。随着石块不断在身旁落下,我的火气越燃越旺,我也成了不理智的弟弟,被怒火冲昏。我一头扎在水中,奋力向弟弟游去。我想好好教训他一顿,他长期以来没大没小,我都忍了,但这次,我不能再忍受了。我必须要给他点颜色瞧瞧,必须让他知道有些事是不能随心所欲的。我离他越来越近,他依仗着手里有石头,并不退缩。他直接把石头往我身上头上招呼,我额头上被一块石头击中,我当时差点昏厥过去,血从额头上渗出来,融化在海水中。当他最后一块石头用完后,他害怕了,开始往回退,我站起来在后面追。在他即将上岸的时候,我把他扑倒了。我们滚在一起,滚在浅水里,互相往对方身上、脸上招呼拳头。我们滚在一起打了很久,谁也不认输,谁也不停下。弟弟脾气倔,他是不会服输的,除非把他打的无力还手。我们的打斗持续了很长时间,贝莲在鱼排上不停大声呼喊、尖叫,求我们停下来。她的声音逐渐渺小。我们当时打的火热,心里只想着把对方打败打输,根本不去顾虑其他。我只记得我把弟弟打得鼻青脸肿,弟弟下手也狠,我自己的双眼也肿胀发红。我的鼻梁被弟弟打折,流出鼻血,弟弟的一颗牙齿,也被我打掉了。后来我们同时停止了打斗,不是没力气了,也不是和解了,而是我们听到了一声落水的尖叫声。海水起伏,贝莲脚下失滑,从鱼排上栽了下来。我头皮一下炸了,疯了一样扑向鱼排,弟弟这时也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了,也冲向鱼排。在我们打斗的同时,海上的风向已经变了,海风以及波浪已经把鱼排推远了。贝莲尖叫着挣扎了一小会,就开始下沉,海水淹没了她的乌黑的头发,她伸出的手臂。因为我和弟弟的打斗,已经耗尽了彼此几乎所有的力气,我们尽管使尽全力,恨不得立刻扑上去,但还是游得很慢。再加上海浪的阻力,等我们赶到时,贝莲早已没了踪影。我们潜到四五米深的海水中去寻找她,滔滔大海里已经难以寻觅了。贝莲就这样离开了。”
他缓过一口气,隔了一会,继续说:
“贝莲死后,我和弟弟陷入深深的自责。都痛悔不已,都认为是自己的过错,是自己害死了贝莲。我和弟弟的关系由此更加蒙上一层阴霾。不久以后,弟弟央求父亲,要父亲带他出海。我想他是打算用超出身体负荷的劳苦工作,来冲淡自己加诸于自己的悔恨和自责。父亲很高兴,因为那是弟弟第一次主动提出出海。以往拿刀逼着他他都不会出海。父亲那天晚上喝了点酒,指着我说:‘你弟弟倒比你先长大了。’若不是弟弟抢在前头,我也会主动提出出海的。待在岛上的滋味太难受了,如同刀山火海一般煎熬。叶岛的一草一木都让我想起贝莲,想起她生前那一幅幅充满欢声笑语的画面,那些画面的最后一帧,却总是贝莲溺亡的那一瞬。弟弟随父亲出海十天后,父亲回来了,是给弟弟办丧礼。弟弟也死在了海中。弟弟夜晚起身去船头撒尿,不知是失足还是有意,竟然从船栏杆上滑落出去,落进了波涛汹涌的大海里。”
“我们叶岛人说,人只要死在海里,尸体能不能找到都无所谓,人的灵魂还是会回来的。”阿良满含眼泪转过身看向身后:“这座岛屿上,有我已故的亲人、恋人,有我不堪回首的往事。我想要离开它,想要摆脱它以及它带给我的记忆。所以我去了内陆,试图忘记这些。可是我发现,无论你走多远,无论你做什么,你都无法摆脱记忆的纠缠。无论你多想遗忘,有些事情,你遗忘不了,也没法改变。你只能试着去面对,去直视。我一直以为当我有勇气直面这段往事时,应该还要再过一些年月,起码不是现在,不会这么快。但有一件事,使这些发生了变化。那件事是从我接到家人的来信开始的,说我父亲病重临危,要我赶快回去一趟,赶在临终前见最后一面。虽然现在看来,那是一封假信,是用来骗我回家的。但事实上,从那一刻起,我心底起了变化,一棵幼芽破土而出,迅速成长。在旅店里的那一场噩梦,让我意识到更多。我开始意识到家庭、父母、长辈,以及未来。我生而在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还有很多责任要肩负,不仅只是对自己负责,还要对整个家庭负责,为自己的人生使命负责。我还要有很多事情要做,要孝敬父母,让他们过得安心,要娶妻生子,让妻儿过得安心无忧,我还要像孝敬自己的父母一样孝敬贝莲的父母。我的家在这里,亲人在这里,记忆也在这里,我怎么能够丢下这些呢!”
叶岛往事|小托夫
六、
起风了。
海浪冲上岸,一次比一次冲刷得远。
浪花席卷过的地方,平坦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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