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命不过是温柔的疯狂,
眼里一片海,我却不肯蓝。
——兰波
夜宿何方|小托夫有了想法后,我就要去实现。我不能容忍想法在我脑子里多盘桓一天,——我这么说的前提是,这个想法有付诸可能的希望,也就是有实现的希望,而且是短时期内就能实现的希望。好在我的想法多是此类。为此我感到庆幸。我不爱做白日梦,那种不切实际的白日梦对我来说毫无意义。真的是毫无意义。我要的只是现在,只在当下,只是现在,只是当下;有句话是这样说的,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日是与非。正是如此。就这样,有一天,我们上路了。我和武思瑶,我们俩。
武思瑶本来是不想和我同路的,准确地说,她是不想以这种形式上路的。她对于漫游在大路上的背包客素无好感。在她眼里,那就是一帮又臭又酸的穷鬼的行径。我不知道在她眼里我在不在此列,我想估计也在吧,不过也不一定,我和她交情不浅,她也许会对我网开一面,不把我网罗在内。我是这么想的,但我从没问过她。我可以就这一点向她发问,照她的性格,她也会如实回答。这样,我就能得到一个真实的答案了。但我懒得问她。懒得问。我曾徒步在西部的某条公路上,完全徒步,中间没有搭乘任何一辆便车,当然,那条公路不算长,是从一个县城走到另一个相邻的县城。虽然不算长,但却把我累得够呛。我只好买了一张火车票,放弃继续徒步下去的念头,一路坐着回来了。那是两三年前的事了,那次经历唯一留下来的是一只超大容量的登山包。这只登山包现在还在。它现在就在我的肩上。里面装了很多东西,吃的喝的用的都有,还有一只户外帐篷和两只睡袋。帐篷和睡袋都只是备用的,以防万一,其实我们不想露宿野外,但若遇到某些不可测的情况时,这些是可以派上用场的。事实上,它们果真派上了用场。
我们计划徒搭进入西藏。前半程尚算顺利,我们只搭了两辆便车便进入了西藏腹地。我们白天赶路,天将黑时就在路边的小县城或小镇上停留下来,住上一晚廉价的路边客栈。然后第二天重新搭车。事情顺利的时候,会让你觉得胜券在握会一路顺利下去,当不顺来临时,起初你不会丝毫察觉。当你有所察觉时,你已经被它折磨得疲惫不堪了。事情说来很简单,我们搭不到便车了。无论我们怎么招手,怎么冲着大大小小疾驶而过的车辆强颜欢笑,可那些车里的司机,就是对我们置之不理,漠然而去。没有一辆车愿意为我们停下来。没有一辆车愿意载我们一程。我对武思瑶说,我们把好运用光了。是的,我们过早的把好运用光了。此前的两辆便车我们搭得太顺利了,招手即停,就像出租车似的,就像我们的私家车似的。正因如此,我们把好运给透支掉了。我早该知道此程不会如此顺利,如此顺利才是怪事呢,我早该知道的。在我们还在被好运围着转的时候我就应该意识到这一点。搭不到车,我们只好徒步前行。
从上午十点一直到下午三点,我们一直在徒步,当然,中间我们在路边野餐数次,休息数次。我总是觉得饿,也觉得口渴,吃喝根本不顶事,我还是觉得饿,觉得渴。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上负重前行,每一步都异常吃力,我身心俱疲。但我不能把内心的感受说出来,那样会遭到武思瑶的笑话,她会嘲笑我。负重前行的是我,是我一直在背着那只又大又重的背包徒步前行,那只背包外面还套了个橙色的防雨罩,虽然一路也没有见到雨。武思瑶肩上什么也没有背,她的东西和我的东西放在一起,都放在我背着的那只背包里。她算是轻装上阵,所以她看起来还可以。只是嘴唇有点干裂,有点发白,别的都还过得去。我问她,武思瑶,你觉得还好吗?她回答说,我感觉还不错,这边空气挺好的。这边空气挺好的?真是岂有此理。老天真是不公,我第一次进入西藏时,状态可没她这么好。路上有几次,她想替我背一会背包,我坚辞不肯。我不能让她背背包,我知道,就算她的状态现在看起来还不错,但一只背包就能轻易地压垮她,到那时,不仅背包会成为我的负累,她也会和背包一样成为我的负累。这里是高原。我可不想既要背背包又要背着她,我可不想这么干。一路由我来背背包才是明智之举,即便这样我会比较辛苦。可就算再辛苦,我也不能表示出来,我这是自作自受,是我非来不可的。是我非要拉着武思瑶一起过来这边的。如果不是我非要拉着她来,她是打死都不会过来的。她对于诗和远方不太向往,她向往的是安谧、舒适和稳定。奔波、疲惫和狼狈与她扯不上关系,是我,是我让她和这些玩意儿扯上的关系,是我在她与它们之间建立了通道,是我让她与它们发生了联系,不然,她永远和这些玩意儿扯不到一块去。她答应同我一起徒搭,除了我们交情不浅,她怕我一个人上路太孤独没人说话聊天外,我觉得还有一个小小的原因,当然,这个原因只有我了解,她自己或许都不会承认,或许也压根就没有意识到,那就是不久前她失恋了。表面上她还和以前一样,看不出什么变化,但她的内心深处,并不平静。不要问我怎么看出来的,如果你也失恋过,你就不会再问了。另外,我太了解武思瑶这个人了,她只会和你分享喜悦,分享快乐,甚至分享她手中的钱,越是悲伤痛苦,她就越不愿与人倾诉。包括我在内。她甚至从未向我流露出丝毫的悲伤情绪来。不管遇上什么事,她向来如此。她把悲伤和痛苦深深掩藏在内心深处,丝毫也不会流露出来。她是个坚强而倔强的女人。她比我小两岁,今年才二十二,可她却比这个年龄成熟得多,在有些方面,她要比这个年龄所代表的成熟得多。
武思瑶对诗和远方不向往,这不代表我就对诗和远方很向往。不,不是这样。说起来,我对诗和远方也不怎么向往。我觉得是这样。我只是喜欢在路上的感觉。仅限于此。步履不停,匆促上路,是的,我喜欢这样。对于我们而言,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就是远方,我们不得不这样,不得不跑到远方来,我们需要搭车,搭便车,不花钱的那种,这在我们那边是行不通的。我们那边已经被金钱的气息所笼罩覆盖了,大事小事都要开口谈钱,不然就行不通。我们不想这样。有时候谈钱也行不通,你有钱还要找对人,你要去找出租车司机谈才成。我们不想这样。这不是钱的事儿。我们不是怕花钱,不是花不起这个钱,说到底,这不是钱的事儿。只有在辽阔的西部,地广人稀的西部,我们才能如愿以偿,才能搭个便车啥的。因此我们才来到西部,才来到远方。这并不代表我对诗和远方很向往,我又不是兰波,又不会写诗,对于诗和远方,我不是太在意。我在意的只是,也仅仅是,在路上的那种感觉。仅此而已。没别的。我们此行没有目的,也没有目的地,我们漫无目的的行走在西部高原上,等我们想回去的时候我们就会回去了。但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会想回去,目前,我们一点想回去的意思都没有。尽管我们搭不到便车了,灰头土脸的在路上走着,狼狈不已,疲惫不堪,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没有一点要回去的意思。我们还想继续前行,前行,漫无目的的前行。
武思瑶没有责备我一句,没有埋怨我一句,尽管是我央求她来的,是我把她拉来的。但是话说回来,最终的决定权是在她手上,她不来,我也不会把她强行绑过来。她自己作出的决定,无论是什么决定,她都会坚持走完的,并且不会后悔自己决定,更不会埋怨指责别人。我欣赏她这一点。如果换成其他女孩子,估计就会一路责备我,一路埋怨我,但她不会。我顶欣赏她这一点。我们沿着公路徒步而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距离下一个城镇还有多远,我们心里一点谱都没有。我有点担心今晚我们会露宿荒野。我倒不怕露宿野外,我担心的是武思瑶,她还从没有过露宿荒野的经历,我怕她会受不了。我怕她会彻夜无眠,睡不着。露宿荒野,人会本能的恐惧和警惕,这样一来就势必会影响到作息。彻夜无眠也属于正常,我是说第一次露宿荒野的话。换作谁怕是都一样?心里想着野狼、野熊还有居心叵测的坏人,想着这些的话,怎么还能踏实入睡呢?
夜宿何方|小托夫烈日灼灼。纵然我戴着一顶宽檐的遮阳帽,可还是热得满脸通红(很可能是累的),热汗满身。下午的日光和上午时一样毒辣。这里所有的城市都算得上日光之城,日光强烈,光照时间很久,太阳很晚很晚才落山。而且,这里的一年四季绝大多数时间里都是晴空朗朗,烈日高照。日光之城绝非浪得虚名。我手心里全是汗,藏在沙砾色马丁靴里的那双脚也早已汗水淋淋。我最受不了的就是鞋子里有湿漉漉的汗水,最受不了这个了。我对武思瑶说,我们要停下来歇一歇了。她说她还不累。又问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我说我想把鞋垫儿掏出来晒一晒,还想把脚从靴子里掏出来晾一晾。她看着道路前方说,前面有些石头,咱们可以走过去倚在石头上。
那片石头是从山上滚下来的,散落在山脚下,散落在道路旁。其中有几块特别大一些的,需要三四人合抱才能抱得过来。我们选择了一个小一点的石头,然后倚着它闭目休息。鞋垫被我掏出来晾晒在石头上,太阳光很强烈,又有微风阵阵,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被晒干。我的背部倚靠在石头上,双腿直直伸着,伸向前方,我面朝着太阳,毫无遮挡的面朝着太阳,但不一会儿我的面部就被太阳灼伤了,皮肤又痒又干。我把帽檐完全拉下来,遮在脸上。我那双马丁靴在我身子的右侧,它也倚在石头上,靴口朝着太阳。我是有意这么做的,我有意让它也晒一晒太阳,那样穿起来会更舒服一些。武思瑶在我左侧,她只在石头上倚靠了一小会就站起身来了。她说她休息够了。我掀开帽檐,看到她在空地处走来走去,时不时弯下腰摘一些不同颜色的小野花,然后把花扎成一束,攥在手里。她就这样攥着一束花走到了公路边上。我知道她要做什么,她还没有放弃。她攥着花束朝驶来的车辆挥手。她背对着我,但我知道她一定在对着那些驶来车辆展露灿烂的笑容。
“别费力气了。”我冲她招招手,“过来,别费力气了。咱们的好运气用光了,不会有人会为咱们停下来了。”
“那可说不准。”
车俩驶过去后,她继续站在路边等待。等待着下一辆,下一辆,下一辆。不知道哪一辆才会载我们一程,不知道。对此我不抱什么希望。我拉下帽檐,继续闭目休憩。隐约间,我听到一阵急促的刹车声。车子停了下来。继而我听到一个中年男人沙哑的嗓音:“去哪儿?你们要去哪儿?”武思瑶回答:“只要沿着这条路一路往前,哪都可以。”我把帽子戴端正,直起腰来看着他们。
“只要是往前行,去哪都成。”武思瑶趴在车窗上,车窗半开着。
那是一辆灰色的越野车,是辆旧车。
“走吧,上车,捎你们一程。”
武思瑶转身看向我。我赶紧站起来把鞋垫塞到短靴子里穿上,拎起背包跑到车前,拉开车门的一瞬间,我和武思瑶都有点惊诧。包括司机在内,车厢里已经有四个人了,后面俩,前面俩,我们俩再坐进去的话,就六个人了,就超载了。司机问我俩怎么磨蹭着不上车,武思瑶说要是我俩上车了就超载了。
“不怕超载。”司机拍拍胸脯,很有把握地说。“这条道我熟得很,到关卡的地方下来一个就行了。”
既然司机这么说,就说明他并不担心这些。车是他的,也是他开的,既然他不担心,我们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我们上了车。
车厢里放着车载音乐,是刀郎的《西海情歌》。刀郎的嗓音低沉沙哑,很快你就容易发现,司机大哥的嗓音也属此类。不过,司机大哥体型很胖,身材圆硕,手指和脖颈都很粗壮,是个标准的胖子。如果他唱刀郎的歌,估计会唱得很不错。后来他真的唱起来了,果真唱得很不错。因为常年在西部一带活动,他的肤色呈现出一种古铜色。不用说,这是日光照耀所致。他戴着墨镜,脖子里挂着一只狼牙骨,嘴里叼着一根袅袅燃烧的香烟。时不时,他要把手伸出窗外弹一弹烟灰。他抽的是软包的玉溪。他让我们喊他胖哥。起初我们对这个称呼不太适应,喊不出口,觉得不够礼貌。但是他说他喜欢别人这样喊,他听习惯了,这样喊会让他听着舒服,听着亲切。他坚持让我们这样喊,我们就这样喊了。唯独坐在副驾的一个小姑娘喊他胖叔,仅凭外貌来判断的话,我觉得她尚未满十八岁。要不是我听到她喊他叔叔,我还真以为她是他的小女儿。
《西海情歌》结束后,又来了一首《驼铃》,也是刀郎的。接下来也都是刀郎的歌,我能听出来的名称有《喀什噶尔胡杨》、《披着羊皮的狼》、《手心里的温柔》。话说回来,车厢后排的座位上坐着两个年轻小伙,一个短发,一个长发。靠对面窗子坐的是那个短发男,他全程都靠在窗子边闭着眼睡觉,对车厢内的谈话不置一词,也像是闻所未闻。那个长发男的头发蜷曲而脏兮兮的,像是很多天没有洗过了。后来我实在太好奇了,就问他是不是很多天没有洗过头了?他辩解称他的发式是脏辫,无论怎么洗看起来都一样,都挺脏。他这个回答的确很巧妙,至于他是不是很多天没有洗过头了,你只能去猜测了。而猜测是没有准确答案的。我和武思瑶坐进车厢后,后排就坐了四个人,对于三人座来说,接纳四个人是有点为难,每个人的屁股只能挤占一小点位置,我们四个都感觉有点挤。武思瑶右肩与我挨着,左肩与脏辫男挨着,我呢,左肩挨着武思瑶,右肩就直接顶在车窗上了。我斜着身子看车窗外的景色,远处有褐色的光秃秃的山脉,近处绿草如茵,更远处巍峨壮阔的雪山上云雾缭绕,这些景色一路上见多了,已经激不起我的情绪了。
胖哥回过头来。“他们仨,”他指了指车里坐的另外三人,对我和武思瑶解释道,“他们仨都是我在路上捎的。我是做藏地山货的,常年要往这边跑。我一个人也挺无聊的,路上捎几个,也能说说话解解闷。你们,”他又指了指我和武思瑶。“你们是恋人关系吗?”
“不是。”我摇头道,“她是我的兄弟。”
武思瑶捧着脸笑起来。
“可是,可是她是女的。”胖哥对我的话有些不信。
“女的也一样。我们是兄弟关系。情深义重,情同手足的好兄弟。”
武思瑶再次咯咯笑起来,这次她是仰着脸笑的。
“但你们看起来很像一对恋人。”坐在武思瑶一侧的那个脏辫男插嘴道,“你们的穿着打扮很像。都是穿马丁靴,灰色的工装裤,牛仔服,很像情侣款。除了戴的帽子不一样,别的看起来都一样。”
武思瑶头顶戴的是一只MLB黑色棒球帽,帽子的正前方印有白色的NY字母标识。这款棒球帽太适合她了,看起来很酷!
武思瑶耸耸肩说:“是他,是他让我这么穿的。他说去西部要有西部的样子。除了我的帽子,我身上的这身衣服都是他让我这么穿的。”
“那你喜欢吗?”我问武思瑶。
“喜欢。”她说。
“你那要谢谢我。”
“谢谢你。”
巧合的事发生了。车载音乐这时正好自动播放到刀郎的《谢谢你》,我们只管聊天,谁都没有注意到这首歌。当武思瑶说完谢谢你后,音乐不合时宜的响起来:
假如人生能够留下
可以延续的记忆
我一定选择感激
如果在我临终之前
还能发出声音
我一定会说一句谢谢你
······
这首歌本身没问题,但在此时此刻放出来,气氛就有些尴尬了。我倒不觉得尴尬,尴尬的是武思瑶,她那句谢谢你和这首歌的歌词羼杂在一起后,意味就变了。变得暧昧而含混不清。我心里狂笑不止,而武思瑶则无奈地摊摊手。刀郎继续唱着:
谢谢你你搂着我的伤痛抱着我受伤的心在迷乱尘世中从来未曾放弃你牵着我的手走进明天的风雨不管前路崎岖你从来坚定谢谢你······
武思瑶实在忍不住了,她拍拍司机的座椅说:“胖哥,能不能切一下歌?”
“切哪首?”
“哪首都可以。”
胖哥把歌切了。切成了刀郎的另一首,《大眼睛》。随着音乐的旋律渐渐响起,胖哥抑制不住地在驾驶位上扭动起来,直白地说就是闻歌而舞。坐在副驾的那个小姑娘紧张不已,她怀中抱着一只毛绒绒的玩具熊,这时她把那只熊抱得很紧,下巴放在熊背上忐忑地盯视着胖哥,生怕他一个不留神把车子开到深深的悬崖里去。
“胖哥,你的车载音乐都是刀郎的吗?”脏辫男问了一句。
“对,都是他的。”胖哥说,“我喜欢听他的。你们不喜欢?”
脏辫男说:“喜欢。我也喜欢。我们都是刀迷。”
“刀迷?刀迷是啥?”
“刀郎的歌迷。”
“噢,算吧,算是。在西部,”胖哥点头说道,“在西部公路上,不听他的歌还有啥意思?你们说是不是这样?”
我们附和说是这样,的确是这样。
“前面一点,转过这座山再往前面一点,就有一个关卡。”胖哥看着我说,“靠窗的那位小哥,你叫啥名字?”
“余托夫。”我说。
“托夫?嗯,这名字有点怪。不过,我以前有个朋友叫马山熊。他的名字更怪,山熊,山熊,山里的熊!哈哈!山熊是我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他为我提供山货。不过那是很久以前了。他后来死掉了。不,也不能说是死掉了,毕竟没有见到尸体。也可以说是失踪了。我后来再也没有见到他。托夫,不,还是叫你小余吧?小余,待会你听好咯,我让你下车你就麻利的下车,反应快一点。你自己走着过关卡,我们会在关卡前面一些等着你,你在那里上车。你的背包呢?噢,在你膝盖上啊,正好,你下车时背着它,要看起来像那么回事儿,不要让人起疑心,不然他们会盘问你很久的。你背起登山包来很像个背包客,你这身打扮也很像,这样一来,就没人会盯住你盘问了。听明白了吗?”
“明白啦。”
“好嘞,准备好。”
大约两分钟后,他拍了一下方向盘,说,快,下车!就现在。但是,他的车速并没有减下来,依然呼呼地往前开。
“你这样我没法下车。”我攥紧背包带说。
“噢,我忘了。”他猛然把车刹停。
按照事先的安排,我拎起背包迅速下车,轻轻掩上车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往车后走,等车开远了,我才缓缓转过身来往关卡踱步而去。我沿着公路走得很慢,我注意到他们的车停在了关卡处,在排队,在他们车前还有两辆车在等待检查。其中有一辆小型货车。我下车的时候,距离关卡还有一段距离,那里的人没有注意到我下车。我看到胖哥的车顺利通过了关卡后,才加快步伐,向关卡走去。没有人拦下我盘问,我也顺利通关了。胖哥的车飞一般消失在了远处的山路转角处,我以为他们把我甩下了。我又走了七八分钟才走过那处山路转角的地方,我看到他们的车就停在前方不足百米的路边草地中。此前因为有山体的遮掩,我看不到他们的车。
重新上车后,胖哥对我解释说:“车不能停在他们的视线内,他们看到你上车后会追上来的。”
“我还以为你们把我撇下了。”
“不会的,我不会撇下任何人。”胖哥喜欢吃威化饼干,他从饼干盒里抽出一块填嘴里,又举着饼干盒问大家,“你们吃吗?”
我们摇头说不吃。
“我就喜欢吃饼干,虽然我知道它会让我更胖。”胖哥嚼动着饼干,咬肌随之一起一伏,他又说,“你们喝酒吗?后备箱里还有一箱呢。”
“是什么酒?”脏辫男说。
“啤酒,小瓶的,酒吧特供。”
“我想来一瓶。”
“我也要一瓶。”我说,我说这话时看着武思瑶,她点点头。我说,“她,武思瑶也要一瓶。”
胖哥下车打开后备箱,抱出一箱子啤酒。共12瓶。“这箱酒我一瓶都没喝呢,”胖哥说,“才开封。你们能喝多少就喝多少,千万不要客气。”
只有我们仨喝,我,武思瑶,还有脏辫男。对面靠窗的那个短发男,真正的是全程都在睡觉,他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遭的一切毫不理会。但不知何时他戴上了口罩,一只黑色的口罩,口罩上绣着一只斑马。坐在副驾的那个小姑娘表示她滴酒不沾,既然如此,我们也就不好再劝她喝了。脏辫男问胖哥,要不要来一瓶?胖哥说,我不喝,我不能喝,我也想和你们一起喝,可我不能喝,我要开车。不能喝酒。你们随意,你们随意。
我们仨就随意地喝起来了。
汽车驶上公路继续前行。
“你们知道吗?”胖哥边驾驶着汽车边说,“这条公路上啥故事都可能发生,这是条无拘无束的公路。这是西部的公路。”
“瞧见前面那个背包客没有?他眼睛只盯着前方,很少回头,他不是搭便车的,他是要靠着自己的双脚把这么长的路走完。可以想象得到,他已经走了很久了,还将走很久。我顶佩服这样的人。当然,我也佩服你们,你们搭便车的也很有意思。”说着,胖哥开始减速,然后鸣笛两下。那个背包客知道我们在向他打招呼,他转过身来冲我们笑了一笑。我们纷纷向他竖了竖拇指。我担心他看不到我竖起的拇指,就把车窗完全摇下来,把手臂伸出了窗外。“你要去哪儿?”我大声问他。“乌鲁木齐。”他回答。
“那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我知道。”他回答,“我会在拉萨呆上一段。”
“要酒吗?啤酒要吗?”胖哥冲着窗户喊。
“我们正在喝。”我举举酒瓶。
“可以来一瓶。”他咧着嘴笑。
我把一瓶啤酒从窗口递出去。他接着了。他接过啤酒后对我们挥手致意:“下次再会,朋友们!”我们回他道:“一路多保重!”接着,车速加快,我们又继续赶路了。
接下来我们接着喝酒聊天。胖哥聊到了他的婚姻不幸和童年不幸,他说他有个不幸的童年,有个不幸的婚姻,他说和妻子离婚之后,觉得生活已经毫无意义也毫无希望了,每天都在想着死。“挺傻的。”他摇了摇头,“每天都想着死,现在想来,是挺傻的。”后来做生意发家后,他就没再想过死了。他总结说根源就在于穷,是穷让他没有活下去勇气,而不是其他。
落日的余晖从车窗照进来,我们都感觉暖意洋洋的,很惬意。但我们都知道,太阳落山后,气温就会骤降。白天是夏天,夜晚是冬天。在这里一天之中可以历经四季之变。
可以很明显的看出来,脏辫男很喜欢武思瑶,很喜欢和武思瑶说话聊天。聊就聊吧,武思瑶又不是我的女友,我才不在乎她和谁聊天呢。出门在外,来到西部,百无拘束畅所欲言才是正确的,束手束脚哪行?那还有什么意思?他们俩聊天的时候,我就和胖哥聊,我俩也没闲着,话语不断。我向胖哥透露说我喜欢钓鱼,不想胖哥也很喜欢钓鱼,我们就钓鱼的小常识聊了许久,最后,胖哥说以后要是有机会的话,要约我一起钓一场鱼。我答应说好。胖哥问我为啥没找个女朋友,我说一个人多自在,谈个女友啥的一点也不自在了,整天怪拘束的。胖哥说话虽这样说,但两个人有两个人的好处,不能以偏概全。有些女孩就很不错,和她们在一起不会觉得拘束不自在,反倒恰恰相反。我摇头说这种女孩我还从没遇到。胖哥透过车厢的后视镜冲我挤挤眼,努嘴笑道,你身边不就恰好有一位。我闪了一下身子,作出惊讶的表情:“她?不,不,还是算啦!”我这么说的时候武思瑶正和那个脏辫男聊得正欢,似乎没有听到。
“咋啦?咋个不行?”
“对于她,我提不起兴趣。”
“她不够女人味?”
“不,绝对不是。”我说,“她绝对够味儿。也绝对漂亮好看。这些不用怀疑,看一眼就知道了。但是我是一直把她当作我的兄弟朋友来看待,我俩之间的友谊是非常纯洁的,毫无瑕疵,毫无邪念。这样已经很久了,已经固定下来了,已经习惯了。再让我对她产生非分之想,是不太可能了。”
“你为啥把她当作兄弟来看待?”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就有男朋友,我还能对她想入非非吗?我可不想再横插一腿把关系搅乱。我不喜欢乱糟糟的东西,我喜欢简单。”
“这次你们出来那个男的怎么没跟来?”
“已经分了,不久前。”
“噢,那你有机会了。”
“不。就像我刚刚说的,我已经习惯了,习惯眼下的状态了。我对她没有那种感觉了,只能当她是兄弟,这种状态习惯了,改不过来了。”
“你会改过来的,你们俩都会改过来的。需要的是时间。你们俩需要的都是时间,可能还需要一个契机。这些会给你们提供帮助的。相信我,我说得没错。以后你会想起我说的话,因为我说得没错。相信我吧。”
夜宿何方|小托夫前面的公路旁有一个加油站,胖哥把车开进去,加油。车停下来后,武思瑶和脏辫男之间的谈话也中断了。胖哥下了车。我们也纷纷下车,活动一下筋骨,顺便上个厕所。靠窗的那个短发男没有下车,他仍旧在睡,似乎迷失在了梦境中。我和脏辫男从厕所出来时胖哥刚好走来,脏辫男说,胖哥,油钱多少?我们凑给你。我听不出脏辫男这话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胖哥愣了一下,随后挥挥手,佯怒道,听着,今后谁再说这种话就不要再坐我的车了。
那个小姑娘一直在厕所里没有出来,我们等得不耐烦了,就把车开出加油站,往前开出一段距离,在那里抽烟等她。我们四个都抽烟,胖哥、脏辫男、武思瑶和我,我们四个。我们就站在路边,站在车边,抽烟等待。我问脏辫男,那个小姑娘是不是和他一起的。脏辫男摇头否认道,不是。他说他和车上那个短发男是一路的,他们是在路边客栈里结识的,后来结伴一起赶路。但那个小姑娘的情况他并不了解,她是在他们之后上车的,上车后就沉默寡言,话语寥寥,问一句答一句,不问就什么都不说。
“她是不是不太开心?”武思瑶问。
“不知道哦。也有可能她就不爱说话吧。”脏辫男说。
“她有没有可能是离家出走的呢?”我问。
“不知道。”胖哥说,“这个不好说。”
“她说要去哪儿了吗?”我接着问。
“去林芝,她说。”
“她真实年龄有多大?”我总是好奇,总是好奇。“她看起来很小,像个未成年。”
“这个也不好说,”胖哥吐个烟圈,弹一下烟灰,“现在的人,最不好猜的就是年龄。你以为他年龄很大了,其实他年龄并不大,你以为他年龄并不大,其实他年龄很大了。最不好猜的就是这个。”
说话间,那个小姑娘已经走来了。“你们都在等我吗?”
“是啊,”胖哥掐灭烟蒂,“人都齐了,上车。”
当我们喝到第三瓶啤酒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下来了。我们今晚可以在下一个镇子安顿下来,胖哥说,大约夜里十点左右能赶到。山路开始颠簸,我们坐在车厢里晃来晃去,就像大海上被狂风巨浪摇曳的船只。急转弯的时候,武思瑶重心不稳,身子倒向了脏辫男。脏辫男暗中顺手搂住了她,搂了两下,又轻轻把她扶正。这些被我看到眼里,我的心底竟然微微生了醋意。这是从没有过的事情,我从不会因为武思瑶和其他男人接触而醋意大发,从不会这样。我把头转向车窗,窗外黑漆漆的,但星辰已经开始密布。“咱们今晚就住在那个镇上,那个镇子有几家不错的旅馆,咱们可以挑一家住下来。”胖哥询问说,“大家有意见吗?”
“没意见。”那个姑娘这么说。
“没意见。”脏辫男回复时特意瞥了瞥武思瑶。
轮到我和武思瑶了。我们对望一眼。“没意见,”我说,“我们也意见。”
胖哥接下来便专心致志开夜车,他的话很少了。车厢里只有两个人在说话,脏辫男和武思瑶。不知道他俩在说些什么,但看起来似乎很投机。武思瑶笑得很开心。之所以不知道他俩在说些什么,是因为他俩一路耳语不断,准确说来,是他在说,她在听。他俯身在她的耳边,悄悄嘀咕,声音细微,无法听出什么。这时,我有些气恼。我觉得自己的存在可有可无,而且,莫名其妙的是,我的妒意越来越强烈。尤其是当武思瑶反过来对他耳语时,这种妒意真的是火上浇油。我受不了了。他俩再这样下去,我知道我会控制不住情绪发起火来,让好好的行程搞得乱糟糟的,一塌糊涂。我知道这些。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在极力克制自己,我在控制我自己。可我知道这维持不了多久。我不应该这样,不应该这样。武思瑶,她有她的自由,我不能也不应该限制她的自由。她毕竟不是我的恋人,我不能限制她太多。我对自己说,假如我对其他女孩子展示出好感,而武思瑶从中作梗的话,我是不是会感到相当不愉快?甚至反感厌恶?所以,最好的做法就是听任自由。这样我们的友谊才会天长地久。我这样安慰自己,可效果不佳,我还是遏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这是从没有过的事情,我从不会因为武思瑶和其他男人接触而醋意大发,从不会这样。我不知道今天这是怎么了?我怀疑是在路上所致,人在路上的时候,情绪就容易受到波动,就容易失控。我对自己这么解释道。我从来都不会这么激动。我现在太激动了。
我转移开视线,望向车窗之外。窗外的星辰越来越密了。我极力控制自己,让自己的身心只专注于那些闪烁的星辰。可是,不管我如何努力去这么做,他们俩交头接耳的窃窃低语还是被我听入耳中。我烦躁不安,双手在背包上搓来搓去,搓来搓去。这样下去可不行,这样下去我可忍不了太久了。这时我把车窗摇了下来,冷风呼啸而至,我不由打了个寒战,而他们俩的低声交谈也瞬间停了下来。
“你开窗干吗?”武思瑶趴到我肩上,我面向窗外,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她继续说,“你不冷吗?开这么大的窗,你不觉得冷吗?”
武思瑶伸手把车窗摇上了。她的头发掠过我的鼻尖时我又闻到了那股好闻的香味,铃兰花香,她身上的香水味。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变化:“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车厢内的气氛有些紧张,起码我是这么觉得。我继续透过车窗往外看,看那些闪烁不已的星辰,缄口不言。
武思瑶有点不开心了。她倚在座椅靠垫上,双臂交抱,眼睛直视着正前方,正前方是崎岖的山路和两束颠沛抖动的车灯。她好像在思考着什么,她不再和那个脏辫男说话了。即便脏辫男很想和她说话,很想和她接着此前的话题攀谈下去。他试了几次,但不成功,武思瑶没有答理他。
“小余,下车!”胖哥转身朝我喊道。
这提防不及的一喊把武思瑶吓了一跳,她误以为胖哥在赶我下车。她急切地说:“怎么了?怎么了?”
“前面又要路过一个关卡了。”胖哥把车刹停。
我从车上下来,夜风真冷,凛冽刺骨。我耸着肩背着背包往前走,胖哥的车尾灯像一道萤火一样,渐渐远去,我望着它远去,远去,渐渐消失在黑暗中。我又一个人啦!寒风呼啸,真冷!我裹着衣服耸着肩膀,一步一步往前走。我不知道这里海拔有多高,但我能闻到冰渣子的味道,我仿佛置身于一个无边无际的冰窟里。周遭皆是灰蒙蒙的夜色,依稀可以看到远处的群山。公路的一侧是陡峭的山壁,另一侧是漆黑的深不见底的山谷。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终于离开了悬崖峭壁,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道平缓的下坡,在坡底处,有一间不大的白房子,那八成就是这次的关卡了。
我沿着下坡的路走着,路边的坡地上站立着一排庞大的黑色的牦牛。与夜色几乎就融为了一体。白天沿途见着它们时没有觉得什么,此时此刻,它们却显得无比的庞大,无比的暴躁易怒。它们盯视着我,我从它们身旁走过时它们盯视着我,眨也不眨一下。我只想尽快离开这里,我觉得它们会随时向我发起进攻。而我一定不堪一击。我眼前甚至出现了被它们围攻踩踏的景象,清晰可触,无比真实。我不知道是不是孤身一人在这茫茫天地间在这茫茫夜色中的恐惧所致,我有些紧张过度,草木皆兵了。直至我依次从它们身边走过,它们也没有对我展开进攻,但它们一直盯视着我,我不知道那是友好眼神还是警惕还是或者别的什么。就在我顺利过了关卡卸下防备的时候,两只藏獒又把我带入到了另一场恐惧之中。在夜色里我看不清它们的长相,也看不清它们的个头大小,——其实是不敢去看,但它们低沉而凶狠的吼叫声把我吓得立在原地,不敢往前。我知道胖哥的车在前面等着我呢,我看到了他们的车光,就在前面我能看到的地方停着。不算远也不算近。坐到车里,我就回到了安全的所在,温暖的所在,只要坐到车里,车厢里。我呆在原地等了一会,那两只藏獒只是不停地叫,并未冲出来。我想,它们应该是拴着的。这让我多少放下心来。我快步往前走,咬紧牙关,只是往前走,走,走。藏獒的声音越来越远了。
上了车,我才发现自己已经耳晕目眩,喘气吁吁了。
“那两只藏獒没有咬到你吧?”胖哥问,“我们都听到狗叫声了。”
“没有。”我捂着脸说,“好在它们是拴着的。”
“不能让你自己一人下车了。这么黑的天,这里又荒无人烟的,”武思瑶说,“让你一人下车太危险了。等会如果再有关卡,我陪你下。”
“不用。”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说,我当然希望有人陪着一起了。武思瑶和我在一起的话,我就什么都不怕,不畏惧任何事物。倒不是说她有多厉害,她能帮到什么,而是,有她在,我可以直视任何事物,毫无恐惧,毫不退缩。“我自己就可以了。”
“不,我也想下去。下去走走高原的夜路,兜兜风,也挺好。”
“好啊,那待会你就下去吧,”我说,“咱们换换位置。”
“换位置干嘛?”武思瑶不解其意。
“方便你下去啊。”
“你不下吗?”
“你下我就不用下了。”
“喂,我是陪你下去。陪你。你就真的放心让我自己一人下去吗?余托夫,你说啊,你真的放心吗?”
“放心,为什么会不放心呢?”
“好,那咱们换位置。”
武思瑶弯腰站起来,头顶挨到了车棚。她真这样做时,我却犹豫了。我当然不愿她自己下去,那不是我真实的想法。可事情既然发展到这里,我此前已经说了那么多硬气话,如果现在突然软起来,就彻底颜面无存了。我只得站起来与她换位置,我弯腰站起来的一瞬间,脏辫男也起身了。他说:“你也和我换一下吧,到时候我和她一起下。”听到此话,我真想给他一拳,这一拳最好正中他的眉心或鼻骨。什么叫趁火打劫?这就是。我没理睬他,就在这时,胖哥开腔了,说:“你们谁也别换位置了,到那个镇子的这一路都没有关卡了。”我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武思瑶和脏辫男也是。
武思瑶又开始和脏辫男搭腔说话了。不知道是不是在有意惹我生气。她又开始对他交头接耳秘密耳语了,他也如此回应。本来我的怒气就要消了,但看到他们这样,我又开始怒火中烧,变本加厉的气恼了。我很好奇他们在说些什么,我猜测他们是在说我,说我易怒易生气,说我小肚鸡肠斤斤计较,说我不够男子汉气概。我猜他们是这么说。我猜他们说我不该生气却生气了。这样,越猜我就越恼怒,越忿忿不已。这趟行程实在太糟糕了,我不该这么仓促出行的,尤其是不该带着武思瑶一起,我有些后悔,我怕失去武思瑶,怕失去我们之间的友谊。我实在害怕,怕失去她。太糟糕了。这趟他妈的该死的行程!
他们的密语声像讨人厌的苍蝇,嗡嗡嗡,嗡嗡嗡,在车厢内盘旋不已。最可恨的是,脏辫男每次笑的时候都盯着我看,仿佛是有意这么做,又仿佛我就是最好的笑料。岂有此理,我成了他们的笑料!他和武思瑶的笑料!我实在受够了,不能再忍受了。我真想踹开车门下去,可是胖哥是个好人,他是无辜的,我不能这样做。“胖哥,我要下车。”我说。
“啥?你要下车?”胖哥难以置信,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的,”我说,“我要下车,就现在。”
“为啥?你可看好了,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你在这下车,不行不行,在这过一夜能活活给冻死了。
“我就在这下。”
“不要这样。”武思瑶说,“用不多久咱们就能到那个小镇了。你要这样想,那里有热乎乎的热水,还有暖和柔软的床铺,弄不好还有香喷喷的饭菜,你要多这样想想。用不多久咱们就能到那了。你是不是坐了太久的车,不舒服了?”
“是啊,”我说,“我一分钟也不想再坐了。胖哥,这一路谢谢你的照顾。请你停一下车吧,我就在这里下。”
胖哥也在为难和犹豫。车速忽快忽慢。
“胖哥,靠边停下吧。”我坚持说。
“黑夜里把你扔在这荒山野地实在显得很不厚道,虽然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还从没被这样要求过,这是头一次。小余,这样吧,你给我一个能说服我的理由吧,我知道我不该这样说,但这会让我心里好受些。”
我摇下车窗,冷风鱼贯而入。
“你看外面的夜空。”银河绚丽多彩,美轮美奂。
“这就是你给的理由吗?”
“是的。”这实在是一个差劲的蹩脚的理由,不过竟然管用了。
胖哥的车开走后我才想起武思瑶备用的衣物还在我的背包里,忘了还给她。车已经远去了,我不可能再追上去。武思瑶没有下车。我曾幻想她会极力挽留我,挽着我的胳膊不让我下车,或者跟我一起下来,然而没有,她没有这样做。寒风猎猎作响。当我迈步向我从不熟悉也从未涉足过的群山走去时,我忽然意识到,我和她的友谊恐怕已经走到尽头了。这让我心痛如绞,几乎迈不动步。走出几步就要停下来作一次深呼吸,我也记不得我到底流没流眼泪,总之我很伤心。但当我想到她已经和脏辫男好上了时,这些伤痛就会暂时消失于无,代而替之的是嫉恨,非常强烈的嫉恨。
借着星光,我来到一处山脚。我没有离开公路太远,我怕我会迷失在深山野谷中。既有的野外常识告诉我,在山脚安营扎寨是安全的,若有野兽来袭击,起码不会腹背受敌。我把帐篷从背包里取出来,撑开,取睡袋时,我看到了属于武思瑶的那一只。这一刻,我真的想掉泪。我把一切收拾妥当后,并没有立即去睡,我还没有睡意,睡也睡不着。那样胡思乱想更难受。不躲在帐篷里,不躲在睡袋里,很快我就感到浑身发冷,冷得直哆嗦。我眼下面临的最大的野兽就是寒冷,它是离我最近(近在咫尺)又最能消耗折磨我的意志的怪物。我先是在原地跑动,继而又背着双手跳动,跳来跳去,像一只蛤蟆。我试图借此取点暖,然而此招效果持续不久,当你一停下,就瞬间又被寒冷袭击了。我必须想出应对之策。火,我立刻想到了它;在荒山野外,少不了一点篝火。承蒙众神眷顾,就在我搭建帐篷的不远处,就倒伏着一棵大树。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树,但很显然它已经倒伏在地很久了,它的枝干早已经完全干枯了。这棵树,就像是专门为我而干枯的,似乎它一早就知道有一天我会来这里,在这里夜宿,所以它一早就准备好了。我充分利用了它,折了好几抱树枝,够烧一整夜的。我把火燃起来后,就坐在火边,身子很快就热起来了。
夜宿何方|小托夫我从背包里翻找出一瓶白酒,对着瓶口兀自喝起来。火噼里啪啦地燃烧,四野寂静无声。武思瑶,她出现在我的眼前,出现在眼前的那堆篝火里,她在篝火里笑得很甜,很好看。忽然,她阴下脸来,伸出手指着我,说:“托夫,你又在喝酒,你又在背着我偷偷喝酒,你喝酒也不带上我。真不仗义,不理你了。”她转过身向篝火深处走去,越走越小,越走越小,直至成为一个小黑点,消失在火焰之中。我很想伸手抓住她,向她解释,我这样想时已经在这样做了,但火焰把我烫醒了。我叹息一声,再次意识到她已经与我毫无干系了。烤火加上白酒,我身上越来越暖和,就像我的每个细胞里都隐藏着一只暖手袋或电热毯之类的玩意儿。这使我更犯困。热会使人犯困,冷会使人极度清醒并保持精神的高度集中。我想到了这些,莫名其妙。我想起身去睡了,想起身躺倒在帐篷里,如果我愿意,我可以躺进帐篷里的睡袋中。就像一个躺在襁褓中的小崽子。我无法起身,我懒意洋洋的,是我的身体懒意洋洋的,它们不听我的使唤,不受我的控制,我的意志无法带动它们起身,无法号召它们站立起来,走动,走动。我只能坐着,动也不动坐着,望着眼前那堆火,望着消失在火里的武思瑶。我期待着她的再次出现,再次从火焰中出现,就像她从火焰中消失一样从火焰中出现,或许正因此我才不愿起身,或许正因此。我知道自己的酒量不好,我清楚这一点,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一点。但我的背包里总少不了两瓶白酒,喝完一瓶我会再添进去一瓶,透明的一斤装的白酒瓶,我总是祈求酒能给我带来好运,或者带我到某种地方,我知道它能办得到,就像我知道它能让我昏沉和惆怅,就像我知道它能给我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此时此刻,我有些忧伤,我想到我失去了武思瑶,失去了一切,失去了我们俩之间最基础最值得维持下去的友谊。造成这一切的是我,和武思瑶无关,和那个可恶的脏辫男无关,是我造成的这一切,一切都怪我。我不该为他们俩互相表现出的亲昵而怒火中烧而醋意大发,我不该那样做,我该留在车上,我该和大家一起抵达那个小镇,我该为武思瑶找到新欢而欣喜,我该为武思瑶的开心而开心而不是相反,我该给武思瑶自由,我不该限制她的自由,我该放任自由,我该做正确恰当的的选择,我该笑容满面,我该表现出一切正常,我该头脑冷静,我该在武思瑶与其他男人的爱床上铺满鲜花,以供他们在行床笫之事时赏心悦目,我该这样吗?
当我的思绪在无边无际之中横行无羁时,我的肩膀上猝不及防挨了重重一击。就在我的左肩膀那里。其实这一击从力道而言并不算重,只是它来得太过突然,在我毫无设防的时刻突然降临,给我造成的身体感触即是重重的一击。给我造成的心理感触是恐惧和惊诧。在那一瞬间我以为是一只熊或者什么在拍我,我的肩膀都应声垮下去了,我在惊愕中转过身来,看到的是武思瑶,不是别人也不是熊什么的,是武思瑶,是货真价实的武思瑶。她说出了梦一般的语言:“你又在喝酒,你又在背着我偷偷喝酒,你喝酒也不带上我。真不仗义。”她在我身旁蹲坐下来,不经我的许可就从我手中夺走了酒瓶。她举着酒瓶一气喝了两大口。
“你回来干什么?回来取走你的衣服?”
“我回来还不是因为你?把你自己拉路上,我哪里放得下心。你要是被野熊野狼吃了,我上哪找你去?是去扒它们的肚子肠子,还是应该去扒它们热乎乎的粪便?”武思瑶又喝了一口,然后往火堆里添了两把干柴。“你自己倒还挺会享受,”她继续说,“找了这么个地方,又升起一堆火来。不过幸好有这堆火,不然我在这片山间转上一整夜,估计也找不到你。”
“那样正好,你可以单独和那个家伙鬼混了。”
“喂,你说什么昏话?我和他鬼混?呵,你是怎么想到的?!”
“不是吗?你俩在车上都表现出来了。我看出他对你有意思,你也对他挺喜欢,一路上你俩密语不断,亲密无间,好像眼里只有彼此,再没有其他任何人了。这我都瞧见了。”
“所以,所以你——”武思瑶盯着我的眼睛,憋着笑。“你吃醋啦?”
我躲闪着她投射来的盯视,试图遮掩我内心的秘密,但我的掩饰恰好暴露了我的内心,她可以借此轻而易举的得到准确的答案。我掩饰不了,即便我盯视着火苗。火光映在我的脸上,我的脸有些发烫,或许是因为酒的缘故,或许是因为我太热了。
“是我故意那样做的。”武思瑶后来坦白说,“我故意那样做,目的就是为了引起你的醋意,你知道吗?这就是我的目的,现在看来,我的目的达成了。”
“你个傻瓜。”武思瑶说。她说这话时,我们已经冰释前嫌和好如初了,甚至不止于此。我们的友谊已经和当初不太一样了,当然,我们的友谊我们的交情依然稳固如初,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但是,我们的友谊已经今非昔比了,我们的友谊里掺杂进了别的东西,这一点我们彼此都体会到了。在某一时刻,不经意间她对我流露出了羞涩的表情,这是前所未有的一刻,虽然很短暂,但被我细心地捕捉到了。
那天夜晚更晚一些的时候,我们不再说话,不再交谈,我们仰望着浩渺博大的星河。在我们头顶,在我们眼前的天际间,漫天星辰所形成的光影之河缓缓流淌着进入无穷的世纪,无穷的时间。我们感受到了宇宙的浩渺与其所带给我们的心灵的持久震撼,也感受到了身为个体及总体的人的渺小。在漫天星辰面前,我们是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但这并不会妨碍我们,并不会妨碍我们谈情说爱,并不会妨碍到我们喜悦和忧伤。我们将在这个世上坚定地走完每一步,我们会妥善对待每一步。
“你看,看那里。”武思瑶拥着我遥指着前方,那里是两座巍峨的大山形成的一道山谷。“星星像牛奶一样流淌进去了。”
她这个比喻恰当极了。山谷里缀满了闪烁的星星,如果没有高大巍峨的山体的遮挡,山体所在的位置也会缀满星星。但如此一来就不会形成“星星像牛奶一样流淌进去”的效果了。我从未见到过这样的星空,从我出生之日起,我就从未领略过如此灿烂如此瑰伟如此诡秘如此变化多端多姿多彩的星空。不是我缺少一颗发现之心或者一双被艺术熏陶过的眼睛,不是因为这些,真正的原因是,我没有去对地方,我应该早点来这里。我也不知道这里具体在哪里,我对这里也不是那么熟悉。我只知道我们在夜色中的高海拔地带,在西藏的境内,这里风很响,风很冷,这里空气稀薄。这里的星辰无比美丽,这里的星辰是流动的,像从瓶中流淌而出的牛奶一样。有些在夜空中流淌,有些流淌进了山谷之中,有些从天空中流淌到了地上,它们懒洋洋的,在地上流动,有时它们也发一下呆,偷一下懒,在同一个位置静止上一小会儿,但大多数时候,它们像牛奶一样流淌,正像武思瑶所说的那样,牛奶一样流淌。我终于理解了梵高某幅画星空的画作了,那幅画通常被评价为夸张的、疯狂的,原先我也照信了,但此刻我只想将这种评价丢在地上踩上一脚,踩上两脚,踩上无数脚!屁!在我看来,那是真实可信的,是毫无疑问的真实!毋庸置疑,毋庸置疑!
我和武思瑶睡在同一只帐篷下彼此的睡袋中,两只睡袋紧紧挨着,就像两只抱团取暖的小兽。武思瑶应该睡着了。她睡着后会很安静,连呼吸似乎也没有了。我想她应该已经睡着了。我有点失眠,就盯着灰扑扑的帐篷看。我对付失眠的方法就是盯着某一处地方,就一直盯着,直到眼睛疲累,困意袭来。然而今夜,这一招也行不通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我本以为我会平静地度过这一夜,睁着眼睡不着也算,我本以为我会这样平静地打发掉这一夜。可是,渐渐而起愈来愈汹涌愈来愈强烈的情欲让我心潮澎湃,难以平静,我眼前全是些污秽不堪的画面,其中有我有武思瑶。武思瑶首度出现在我的情欲世界中,欲望的想象里。我对自己说,别这样,不能这样,她在睡觉,她累了一天了,她在休息,你不能打搅到她。我自己对着自己说了一大堆此类告诫之语,然而皆不管用,我还是情不自禁把手放到了那里,那个部位。我想象着身旁正在酣睡的武思瑶,打算借着对她的幻想把我体内的情欲用手给打发掉。我是这么打算。渐渐的,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虽然我觉得已经极力克制不让自己发生声音了,可我仍然可以清晰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像潮水,像狂风骤雨中的海浪。对武思瑶的幻想让我沉醉于飓风骇浪中,忘乎所以迷失其间。我不知道武思瑶是何时醒来的,或许她也压根就没睡过去?当她的手压在我的手上时我差点惊坐起来,如果不是因为睡袋的话,我一定惊坐了起来。“我来帮你。”她波澜不惊地说。
她把我的睡袋拉开,把手伸了过去。那个时候,我的心情已经不能用一个词汇来定义了。一个词汇无法准确定义出来。要用一长串的形容词才能定义出个大概。总而言之,她的帮助让我很舒服,无比的舒服,但是,问题是,她的手太冰了,我知道女人的体温更容易受到寒冷的影响,我知道女人的体温更容易被寒冷左右,然而问题也不仅仅在于此,还有其他原因使我无法一泄为快。我太紧张了,我想,我还没有习惯于此,起码它还没有习惯握着它的那只手属于武思瑶。她换了另一只手,不久后,又换回来了。不久后,又换回来了。不久后,又换回来了。就这样换来换去,它一直不肯出来,不肯一泄为快。
“它怎么一直不出来啊?”武思瑶摇着手臂说,“我的胳膊都酸了。”
对此,我感到抱歉。但我也无计可施,我也没有可行的办法。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说,“它可能有些紧张。你俩头一次打照面,它难免会有些紧张。”我替它——其实也是替我——这么解释。“要不今天就算了,”我接着说,“你也累了一天,去睡觉吧。”我想说的是,我自己慢慢来吧。我知道今晚要是不把它弄出来,我就不用安生睡觉了。它会搅得我不得安宁。
“那怎么能行呢?”武思瑶摇头说,“不行,我必须把它弄出来。”
武思瑶又开始了。她身上有一股倔劲儿,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那种。在此种事情上,竟然也能体现出来。这是执着精神吗?如果是,那就体现于此。她接着又忙乎了几个来回,依然效果不明显。我既感到愧疚又感到无比抱歉,实在太难为太辛苦她了,但见她如此执着,我又不好再说婉拒的话了,只得任由她了。
“怎么办呢?”武思瑶又在问了,不知道是在问我还是在问她自己。“怎样它才会出来呢?”
“我也不知道。”我说,“我也拿它没办法。”
武思瑶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随后作出了一个决定:
“要不,我帮你口吧?”
那一晚没有野兽,若非说有的话,就是我,还有武思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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