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灰比土热(十)|我的视界我的中国

作者: 鄂佛歌 | 来源:发表于2019-10-18 06:46 被阅读0次

第十章

“谁啊,半夜三更的?”

崔建国嘟囔了一句,下了地,走到对面的梳妆台前。那部拨盘式的电话机就摆在梳妆台上。他拿起听筒:

“哎,谁了?”

那时不流行“喂,你好”的礼貌用语,至少在这个小县城不流行。况且,在这个点上打来电话,除非十万火急,否则谁都不会欢迎的。对方沉默了一会儿,说:

“请问,是王女土吗?”

是个男声。崔建国一怔,转头望着仍沉浸在噩梦中的王季,低声说:

“他找王女土。”

这个称谓,对王季来说不常用,她职业化的称谓是王总或者王董事长,生活化的称谓是小王或者王姐,王女士这个称谓只在寻子广告中使用过。王季也怔了一下,注意力马上从那个噩梦中转移到电话上来,她下了地,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抢过电话。

“我是王女士,请问你是谁?”

“我,我,”对方说话吞吞吐吐的,似乎在做着决定,鼓着勇气,“我捡到一个孩子。”

类似的电话,王季接过不少,但后来证实,人家捡到的孩子不是她的孩子,而今天,王季却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回不会错。她抓着听筒的手在颤抖,为了防止颤抖,她用两只手抓着听筒。崔建国找了件衣服给她披在身上。

“请问你是在什么时候捡到的?”

“十一年前的今晚。”

时间是对的,她基本已经肯定,对方说的,就是她的孩子。为了进一步确认,她又问:

“是在哪里捡到的?”

“牛轭弯村的村口。”

彻底对了,同一时间,不可能有两个人把孩子丢在同一地点。有那么一瞬间,王季几乎要晕厥,她的呼吸急促起来,浑身颤栗不已。崔建国坐在她的旁边,拍着她的肩膀,给她一些精神支援。她平复了一下心情,又问:

“孩子叫什么名字?”

“路生。”

这个名字,也正是王季打算给孩子取的,这真是天大的缘份。冥冥之中,她和孩子有着某种特定的联系,这种联系即使是千山万水也不能隔断,至少王季这么坚定地认为。她又问了孩子一些相关情况,对方都回答了。

对方名叫秦二强,是秦家梁村的村民。秦家梁村距离牛轭弯村二十里地。秦二强说,十一年前的那个晚上,他走亲戚回家的途中,路过牛轭弯村时捡到了那个孩子。孩子取名叫秦路生,意思是路上出生的。

秦二强表示,他愿意把孩子还给王季,但要等到过完年以后,这是孩子在家过的最后一个年,不能太草率。王季虽然急切,但很理解,毕竟人家把孩子抚养了十一年,这点情份她不能不顾。

数着指头等到正月初八,王季就和崔建国开车去了秦家梁村。秦二强的家境不好,住着一套破败的土坯房,又冷又黑。他家里有三个孩子,大的就是捡来的秦路生,还有个八岁的小男孩和一个五岁的小女孩。

秦路生的身体很差,又瘦又小,脸色惨白,也很小胆,躲在角落不说话,眼睛里充满着警惕和惶恐。王季看到他这个样子,心都要醉了,无尽的自责与愧疚袭上心头。她把孩子紧紧地搂住,哭个不停。秦路生却很排斥,使劲往开推她。秦二强喊:

“不敢,那是你妈!”

秦路生不说话,倒是没有过激的反应,也不哭,大概之前秦二强夫妻俩给他做过思想工作,他有了心理准备。整个交接过程很沉闷,秦路生的弟弟和妹妹远远地站着,瞪着一双好奇而不安的眼睛望着这一切。秦二强夫妻俩不住地唉声叹气,不住地抹眼泪,不住地嘱咐。

“记住妈跟你说的话没?”

秦二强的老婆说。秦路生点点头。

“一定要听话,不能跳。”

秦二强说。秦路生又点点头。他不哭,但压抑着一股浓烈的悲伤。这种悲伤,连王季都能明显地感觉出来,有那么一刻,她甚至做过要放弃的打算。但想想,为了孩子的将来,长痛不如短痛,必须果断。

四年前,王季准备了五万块钱,今天,王季给秦二强两口子放下十万块钱。这对于当时的农村来说,简直就是天文数字;即使对于王季而言,也是一笔巨款,但是值得的。生命无价,没有十一年前的那次偶遇,就没有秦路生的生命。

现在应该叫他王路生了,不过我们还是叫他小路生吧。小路生跟着王季和崔建国出了屋,走两步,就停下来回头看看,绷着一脸的悲痛,还有绝望。那种表情,让人揪心。秦二强站在门口摆摆手:

“去哇,你亲大亲妈不会亏待你的,是灰比土热。”

为了彻底让小路生死心,秦二强转身回了屋,关上门。八岁的弟弟扒在玻璃上往外看。上了车,大概是农村的孩子没见过汽车吧,小路生有了一点新奇,不停地抠掐着车里的东西。崔建国开车,王季和小路生坐在后面。一阵马达声响,桑塔纳就驶出了院子,驶上了马路,荡起一波波黄尘。

小路生倒跪在车座上,透过玻璃往后看,当村子在他的视线里消失,他忽然哇地哭了起来。他一直没哭,一哭开就是全能量,声音极其凄惨。他边哭边拍打着玻璃,接着跳下座位,双手齐上往开弄车门,不过不得其法,弄不开。他只能大声喊:

“我不走,我不走,我要回家……”

崔建国把车速减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小路生,又问王季:

“咋办?”

“走哇!”

王季说着,把孩子紧紧抱住,陪着他哭。崔建国便又踩了一脚油门,恢复了车速。孩子挥舞起双手砸着王季的肩膀,王季不躲,不埋怨,凭他砸。十一年前,他经历过一次生离死别;十一年后,他又经历了一次生离死别。他有什么错呢,都是大人强加给他的,在他幼小的心里,估计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路哭哭喊喊回到县城,小路生终于消停了些,大概他知道再怎么哭喊也无济于事了,认命吧。但他对王季和崔建国表示出强烈的敌意和排拆,自进屋后,就站在墙角一动不动,双手抱着肩,时而眼珠子转动一下,透过玻璃望望外面,像是监狱的犯人渴望着外面的自由。

就这样,小路生从农村到了城里,父母变了,姓也改了。关于姓什么的问题,王季有点为难,姓崔吧,怕崔建国心里不痛快,恨屋及乌。她恨胡存良,他更恨胡存良,由胡存良的身上难免会恨到孩子身上;姓王吧,也怕崔建国心里不痛快,家里的孩子跟老婆姓不跟男人姓,外人会怎么想?崔建国看出了她的为难,说:

“我看还是跟我姓哇,崔路生,多好听。”

想了想,又说:

“不过你要执意让他姓王,我也没意见。”

于是,孩子就姓崔了。姓了崔不只是姓崔而已,崔建国确实把他当作亲生儿子一样对待,至少没有排斥心理,至少表现上不排斥。从他的言行举止上可以看出,他对孩子很亲,是那种发自内心的亲。或许,他是因为爱着王季才爱着孩子吧,所谓爱屋及乌。这个四十好几的老男人,第一次有了儿子,却是自己的老婆跟别人未婚先孕的种,也真难为了他。

他仿佛并无不爽的感觉,但王季每念及此,就不由潸然泪下。这个眼泪,是感动的眼泪,心里就替崔建国抱不平,可是谁怨她不会生养呢?这个男人,她欠他的太多了,几辈子也还不清。他怎么就那么好呢?他怎么就没有一点怨气呢?

儿子是有了,可是崔建国未必就是当爸爸了,小路生并不叫他爸爸,也不叫王季妈妈。王季软硬兼施,恩威并济,想让他把称呼改过来,可是毫无效果,秦二强夫妻俩在孩子心里的印象根深蒂固,无法撼动。崔建却无所谓,说:

“他爱叫甚就叫甚哇,毕竟这么大了,让他改口确实不容易。”

小路生不叫崔建国和王季爸妈,也不叫其他的,没有称呼,说话的时候直接说话,况且,他主动说话的时候不多,一般总是问一句答一句。王季把他安排在县里的小学上学,每天开车接送。在那个学校,被父母开车接送的孩子只有小路生一个,但小路生并不觉得自豪,反而还有些不自在。他整天闷闷不乐的,在家里形同坐牢,倒十分愿意去学校。

这让王季很苦恼,看来那句“是灰比土热”的俗语未必全对,灰也有晾凉的时候,土也有捂热的时候。十来年的时光,足以改变一切,足以把灰变成土,把土变成灰。孩子找到了,王季却觉得有些丢失的东西再也找不回来了。

两个月后的一天,王季正在给饭店的几个员工开会,学校打来了电话,说小路生在上课的时候突然无缘无故地晕倒,原因不明,已送到医院,让王季赶快去一趟。王季吃了一惊,挂了电话就开车赶往医院。

到了医院,小路生已醒了过来,挂着吊瓶,脸色异常地白,像一张刚拆了包装的白纸。大夫把王季叫到楼道,告诉她,孩子患有白血病,情况很不乐观,又说:

“这孩子不是叫秦路生吗,怎么改成崔路生了?”

大夫的意思,是小路生以前就在县医院治疗过,见王季疑惑,大夫又说:

“去年腊月,他就在这儿住过院,病情好转了些,但也是治标不治本。那家人穷得要命,实在治不起了,挺可怜的。我记得半夜三更两口子哭成一团,哭得满医院的病人都没法休息。”

看看王季,又问:

“你是孩子的什么人?”

王季只是听出孩子先前就有病,着急之下,并没往其他方面想,她说:

“我是孩子的妈。”

“啊,去年带他来的,好像就是他的父母呀,这是怎么回事?”

“一言难尽,我是他的亲妈。”王季没空解释这些细节,想到刚找回的孩子就面临生命危险,她的心一阵刺痛,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那就没别的办法了?”

“办法倒是有,就是骨髓移植,但咱们这儿做不了,费用也高。”

“你说,哪能做?费用不是问题。”

“北京能做,不过要找到合适的供体才行。”

“甚是供体?”

“简单来说,就是把一个健康人的骨髓抽出一点来,注入病入的骨髓里。但不是谁的骨髓都可以用,得合适才行,最好是直系亲属。就像献血一样,得配型符合,但要比献血严格得多,也难配得多。”

“我是他亲妈,肯定行!”

王季当即办理了出院手续,回家和崔建国商量了一下,第二天,她就带着孩子踏上了去往北京的列车,这里的生意交给崔建国打理。王季以为她是孩子的亲妈,骨髓配型没问题,可是北京医院的大夫告诉她,不行,她和孩子严重不匹配。王季瞪大了眼睛,说:

“大夫,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我是孩子的亲妈呀!”

大夫说:

“直系亲属的匹配成功率会高一些,但不代表就一定能配上,要不你让孩子他爸过来试试;或者孩子有没有兄弟姐妹,多尝试一回,机会就多一回。”

崔建国和孩子没有半点血缘关系,更是不可能的,王季有些绝望,但不想放弃,这时,他想到了胡存良。这个她恨透了的男人,本以为此生再不会和他发生任何交集,没想到兜兜转转终究还是要落在他的手里。

这个世界,真是不可理喻。

然而却又无可奈何。

住了几天院,做了一些常规性的治疗,王季就带着孩子回去了。回到县城的家里,他已疲惫不堪。这个疲惫,不只是身体的疲惫,更有心里的疲惫。几天里,她的内心一直在挣扎着,为了孩子,不能不找胡存良;可是为了崔建国,又不能找胡存良,这是给他一个男人起码的尊重。他已经受了太多的委屈与不公,她怎么忍心再让他承受这些他本不该承受的耻辱呢?

但她没有选择的余地,除非眼睁睁地看着孩子无药可救。

崔建国不在家,她让小路生自己看电视,她出门到了商场,买了一部爱立信大哥大。那时,大哥大刚进入国内市场,使用者寥寥,即使是王季本人,也只有一台汉显的传呼机。这部大哥大,她是给崔建国买的。当她觉得亏欠他太多时,她就用物质的方式补报,尽管崔建国并不需要这种补报。

当时,她买传呼机时,让崔建国也买一台。那时的传呼机很贵,近万元。崔建国不知是嫌贵还是确实觉得用处不大,死活不买。此时她才觉得,自己是个多么迟钝的人啊,他说不买,她就不能主动给他买吗?而今天,她对他又有了索求才给他买。她和他,原本不是交易,却多么像交易啊!

买好大哥大,又买了几件男装,皮鞋,这才回了家,崔建国已回来了。他正在厨房系着围裙做饭,肉和蔬菜堆满了台案,切得齐齐整整。见王季提着几个购物袋回来,以为孩子的病好转了,她购物庆祝,他便高兴地走过来,问:

“咋样?没甚问题哇。”

王季摇摇头,面色沉重。她望了他一眼,眼神满含哀怨;又望了一眼正在看电视的小路生,默默地叹息一声,无力地把几个购物袋放在沙发扶手上。这一系列的神情和举动,已让崔建国预感到,孩子的病想必十分严重,而且十分棘手。若非如此,以王季的性格,是不会这么消沉的。

有了心事,虽然满桌丰盛的饭菜,但吃得形同嚼蜡,三口人谁也不说话,气氛很沉闷。吃完饭,看了会儿电视,小路生一路劳顿,瞌睡得早,便去睡了。王季过去掩好卧室的门,过来把那几个购物袋依次打开,挤出一抹笑容,说:

“我给你买了衣服,你试试。”

她的笑容让崔建国更感到压抑和不安。他把她的手抓住,望着她,从她的笑容中捕捉到一丝苦涩。她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把大哥大的盒子拿过来,拆开,她还没说话,崔建国又抓住她的手,说:

“到底咋样了,你这是演的哪一出?”

王季低下了头,当她再抬起头的时候,眼眶里已充满了泪水。她不知该如何开口,她和他结婚的这十一年来,她已经要求他太多了,而且每个要求都是一般男人无法承受的。往后的日子还很长,还有无数个要求在等着他,她实在不忍,但她还是开口了:

“大夫说,我和孩子的配型不符,不能移植。”

“啊,你是孩子的亲妈呀,咋能不符?”

“大夫说,不是亲妈就能符合的。”

“亲妈都不符合,那谁能符合?”

说到这里,崔建国愣住了,亲妈不符合,那就只有亲爸了。他终于明白王季为什么又给他买衣服又给他买大哥大了。尽管从前王季也隔三差五给他买衣服,买到他烦她都不罢休,但今天不同,今天不是买衣服的时候。他愣了半天,嘴角扭了扭,眼角抽了抽,说:

“你想找胡存良给孩子移植骨髓?”

王季点了点头,眼泪流了下来。这眼泪不是为自己流的,是为苦命的孩子流的,是为了委屈求全的崔建国流的,她的眼泪,从不曾属于自己。崔建国放开了她的手,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没说话,转身回卧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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