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灰比土热(九)|我的视界我的中国

作者: 鄂佛歌 | 来源:发表于2019-10-18 06:45 被阅读0次

    第九章

    此时,她没那么多感慨了,只想快点见到孩子,所以她走得很快,三步并作两步。到了院门口,连拦门的椽子都没来得及抽开,就从上面跳了进去,径直进了屋里。回到里屋,父亲白云山正坐在炕棱上看电视,母亲黄桂花躺在炕头,侧着脸。见她进来,白云山跳下了炕,田桂花直起了身体。两人呆呆地望着王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终于,田桂花首先认出了她,下了炕,连鞋都没穿,拉住王季的手,说:

    “莲啊,你,你终于回来了!”

    哇地哭了起来,把王季搂在怀里。白云山此时也反应了过来,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两下,有点激动,又有点惶恐,慢慢地走过来,说:

    “你,你回来了?”

    有那么一刻,王季差点心软,毕竟她在这个家里生活了二十三年,是灰比土热,怎能说忘就忘?如果这次她能顺利把孩子接走的话,她或许会违背自己的誓言,和父母相认。她打量了一圈屋子,相比七年前变化不大,只是更旧了,墙皮到处脱落,斑斑驳驳的。尽管她知道孩子不可能在这里,但当她没看到孩子时还是有些不安。她问:

    “孩子呢,谁捡走了?”

    田桂花放开了王季,止住了哭,回头望了一眼白云山,见白云山也是一脸的茫然,便又把目光投回到王季身上,说:

    “不是你抱走了吗?”

    王季的脑袋嗡嗡地响了起来,呆在那里。田桂花又说:

    “那天晚上,你出去后,半天不回来,你大出去寻你,最后没寻着,箩筐里的孩子也不见了,我们还以为是你临走时抱走了孩子。活着,死了,都是你抱走了。这么说,你没抱孩子?”

    “没有啊!”王季着急起来,“我出去的时候孩子已经不在了。”

    又说:

    “我一直以为是三红抱走了孩子,可是刚去了他家,没见着。”

    父母以为是她抱走了孩子,她以为是三红抱走了孩子,但是她没抱,三红也没抱,就这么阴差阳错地把孩子弄丢了。这个打击是空前绝后的。这七年来,支撑着她努力奋斗的动力,就是这个孩子,她原计划用钱来解一切问题,可现在钱有了,问题的核心改变了。她双手摇晃着田桂花的肩膀,喊道:

    “孩子呢?我的孩子呢?你们到底把她藏哪了?”

    她马上又想到:

    “那么冷的天,他肯定是被冻死了!”

    白云山说:

    “孩子既然被人抱走了,就肯定还活着。”

    又说:

    “兴许是被路过的人捡走了。”

    “被谁捡走了?”

    “这难说,村里的人没捡到,估计是外村的人哇。”

    又说:

    “那之后我到附近几个村子打听过,没听说谁家捡到过孩子,估计那人住得远。”

    孩子确认已丢了,王季顿时像被抽掉了筋一样,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孩子丢了还能接受,不能接受的是不知道孩子在哪,是在享福还是在受苦,甚至不知道他是否活在世上。想到这些,王季几乎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

    女儿突然回来,白云山夫妻俩唯余无尽的愧疚和悔恨,加上丢了孩子,这种愧疚和悔恨就又增添了一分。两人不停地骂着自己,然后再骂对方;骂完自己,骂完对方,再骂胡存良,骂胡家所有人。白云山说:

    “胡存良走了以后就没回来过,他要敢回来,我就敢宰了他,杀猪刀都磨好了!那个王八蛋,害了你一辈子!”

    田桂花说:

    “莲啊,以后你的事我们都不管了,你的两个弟弟都成了家,不怕别人说闲话了。”

    王季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哭。哭不是因为父母的忏悔让她感动,也不是对胡存良的仇恨,是心疼自己的儿子。人家捡走了他,不是亲生的,会不会对他好,会不会虐待他,他才七岁,如何承受得住这些?因为这个,她终究不能原谅父母。哭了一会儿,闷坐了一会儿,她撇下两万块钱就走了,父母追出来拉她,她说:

    “我到村里转转,一会儿就回来。”

    可是她没回来,她一口气出了村子,坐进树林里的桑塔纳里,爬在方向盘上放开声哭了好久。哭完了又想了好久,痛定思痛,她又振作起精神,她心疼儿子,就要不惜一切代价把他找回来,用一辈子的时光弥补自己的过失。

    于是,她又回城了。

    崔建国听说她没找到儿子,陪她难过了一阵,就说:

    “找哇,肯定能找到的!”

    又说:

    “明天咱们去登个报,登得大点,酬金多点,我就不信找不到。”

    崔建国的好处就在这里,他对王季的好,不只是嘴上说说,而是付出实际行动的。第二天,他们就去了县日报社登了一则寻人启事。他们想把启事登得大大的,钱不是问题,问题是人家有规定,大点可以,但不能太大,要保持整体版面的和谐统一。

    如果想显眼,就需要写多一点内容,然而又没什么可写的,总不能把孩子的意外出生过程都写上吧,这对王季的名声有影响,况且这与寻人没多大的关系。所以内容很简单,就是在某年某月某天,在某处丢了个刚满月的孩子,迫切要寻回。

    孩子本身没什么特点,没有胎记,也没有毛病,比如缺胳膊少腿,况且已过了七年,孩子长成什么样子连王季自己都不清楚。一切的希望,只能寄托于捡到孩子的那家人身上,但愿他们看到启事后,能大发慈悲,主动联系王季。然后必有重谢云云。

    这个重谢,包括三层意思,一层是救了孩子的命,这个需要谢;一层是抚养了孩子七年,这个也需要谢;一层是把孩子归还,这个更需要谢。王季是做好了倾家荡产的准备的,崔建国对此也表示支持和鼓励。

    孩子是在农村丢的,然而农村人是不怎么看报的,所以寻人启事登出许久也没有任何信息,没人把孩子送过来,也没人提供相关线索。但寻人启事一直登着,这就是很大一笔费用,尽管王季事业有成,也感到了吃力。感到了吃力,她却没有终止这项尝试,而是更加努力地挣钱。人活着,就是这么个心劲,孩子没找着,倒把事业越做越大了。

    过了几年,仍无消息,王季便撤掉了报纸上的寻人启事。撤掉报纸上的寻人启事不是说她放弃了寻找儿子,而是把主力转移到了电视上。其时,电视成为千家万户不可缺少的消遣工具,黑白电视机很少有人在看了,都换成了彩电;也不是那种装有十二个按键的彩电了,是直角平面摇控彩电,坐着炕上,按按摇控器就能换台,方便了许多。按键还是有的,但用处不大。

    电视远比报纸的的覆盖面要广得多,而且他们挑了一个黄金时段播出。这个黄金时段,与央视的黄金时段不同,是农村人特有的黄金时段,是县电视台的黄金时段。那时县电视台正在播出一部台湾的连续剧《新白娘子传奇》,每集播到中途,掐在最关键的那个点上,电视剧中断了,插入广告,所以全县有多少人看了《新白娘子传奇》,就有多少人看到过王季的寻子广告。

    这次,王季是下了血本的。

    可是巧合的是,那段时间,牛轭湾村的供电线路出现了故障,而且和供电所发生了点费用纠纷,就停了半个来月电,那时人们常说的“电老虎”,厉害就厉害在这个地方。所以,牛轭湾村的村民,包括王季的父母和两个弟弟,包括知情者三红,都没看《新白娘子传奇》,也就都没看到王季的寻子广告。

    除了他们,全县的大部分人都看了《新白娘子传奇》,也都看了王季的寻子广告,所以陆续有人打来电话,或者写来信,或者亲自登门。那是1994年的夏天,王季的家里,小卖部里,饭店里都装了电话,但打来电话的人不多,写信和亲自登门的人居多。

    这些人,有的是自己捡到了孩子,有的是知道有人捡到过孩子,但经过细了解,都不是,时间和地点都对不上。这个很好排除,那年那月,那个村庄,那场大雪,三个条件符合了就肯定是,否则就肯定不是。这些人提供的线索,最难匹配的就是地点,毕竟那个村子不是天天丢孩子,事实上,有史以来就丢过那么一次。

    电视剧播完了,广告也播完了,王季还是没有找到自己的儿子。电视剧播完了,影响是巨大的,人们永远忘不了被压在雷峰塔下的白娘子;广告播完了,影响却是微乎其微可以忽略不计的,没人再会想起那个寻找儿子的“王女士”。

    广告停播几个月后,年底了,又是大雪纷飞。自从离开农村后,王季的生理和心理都有了病,生理的病是不能生育,心理的病是见不得下大雪。每当大雪纷飞的时候,她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感,想大吼大叫,想砸玻璃,想疯跑,甚至想自杀,整夜噩梦连篇,梦里的她总是抱着孩子走在茫无边际的雪野里,后面总有一群面目不清的人在追着她,要抢走她的孩子。

    噩梦的源头,是十一年前腊月二十二的夜晚,对于崔建国来说,这天却开启了他人生的幸福模式,是他和王季初次相识的纪念日。但这个纪念日不能纪念,不仅不能纪念,反倒成了忌讳。所以这一天,他表现得和往常一样自然,不能过分热情,也不能过分冷淡,总之不能带有一点刻意,有一点刻意就会揭起王季的伤疤。

    说不刻意,只是表现得不刻意,不是真的不刻意,崔建国还得刻意地装出今天没什么需要刻意的事,刻意地装出今天就是个普通的日子。这个难度挺大的,但崔建国做得还算不错,仿佛他真的忘了这天的重要性,至少自我感觉是良好的。

    尽管崔建国小心翼翼地迁就着王季,但仍然不能消除王季的那个噩梦,所以这年的腊月二十二,崔建国改变了策略,他要过这个纪念日,以幸福的解药化解痛苦的病毒。晚餐的时候,他提出要喝点酒,王季说:

    “不年不节的,喝甚酒了?”

    崔建国起身从酒柜里拿出一瓶茅台,拧开盖,倒了两杯,说:

    “你忘了?今天是咱们认识的纪念日。”

    以前,崔建国总是在刻意地避免谈起这一话题,尽管他装得不刻意,但王季还是看出了他的刻意,也不拆穿他,心里却幸福着,感动着,也苦涩着,觉得这么多年委屈了他。今天既然崔建国提出要过这个纪念日,她虽然心里痛了一下,但还是很配合他。以前是崔建国在装,现在轮到她装了,不仅要装,还得让对方看出不是装。这点上,她和崔建国具有同样的智慧。

    两人喝了半瓶多茅台,晕晕乎乎,只觉得情意流动,倒真的把那些痛苦忘记了。物质的丰盈让他们学会了情调,情调这东西,貌似与物质无关,其实却是物质的附属品。两人喝完酒,相拥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说是看电视,其实心不在电视上,她望着他,嘿嘿地笑着,一脸的不怀好意。他说:

    “你咋了,糖(傻)了?”

    “嘻嘻,我想做个爱。”

    她直言不讳地说。这个事情,应该是隐讳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但要分时候,该隐讳的时候隐讳,不该隐讳的时候就不能隐讳。什么时候该隐讳,什么时候不该隐晦,这是个技术活,也是因人而异的,不能一概而论。很多时候,直接反而比隐讳更显得有情调,比如古代女人有了需要时,直接的表达是:

    “君欲房事乎?”

    男人回答:

    “然也。”

    于是开始。农村女人直接的表达则是:

    “来一下咋样?”

    男人回答:

    “等我抽完这锅烟再。”

    把烟锅子往炕帮上磕几下,丢掉烟袋,就翻身钻进老婆的被子里。村上春树的表达则既隐讳又直接:

    “嗳,渡边君,跟我干那个。”

    渡边回答:

    “不可思议,我也在想同样的事。”

    其实说到底,还是两人的感情上来了,温度起来了,气氛有了,这事怎么表达,都能让人品味出美感来。此时此刻,王季直说想做个爱,丝毫没有淫靡的感觉,反而透着一种小资式的暧昧。两人于是就在沙发上开始,来了一次;歇会儿又上了床,再来一次。那晚,他们做了三次,做到精疲力尽,全然忘了外面的大雪纷飞。

    做这么多,做这么好,做这么彻底,其实意义不止在于做,而在于忘记,忘记那个噩梦。但王季终究没能逃脱那个噩梦。筋疲力尽,入睡得很快,睡得很香,很沉,她本来梦见和崔建国漫步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目光所及是一望无际白色的花。她甚至嗅到了花的香味,她高兴地旋转着身体,咯咯地笑着,忽然发现崔建国消失了。

    与此同时,草原变成了雪原,阳光明媚的白天变成了暗无天日的黑夜,七彩的世界变成了黑白的空间。黑的天,白的地,黑的天上飘着白雪,白的地上站着几个黑影。王季怀里抱着一个襁褓,她想逃,却无路可逃,她被那几个黑影包围了。

    黑影像鬼,像巫师,持着法杖,摇着铜铃。铜铃的声音尖利刺耳,仿佛要把人的魂魄摄去,王季想捂住耳朵,但是手腾不开。黑影边摇着铜铃,边用法杖指着王季怀里的襁褓,念着咒语,叽里咕噜地听不清。王季预感到一丝不祥,急忙解开襁褓,里面的孩子忽然张牙舞爪地扑向她……

    她大叫一声,醒了,巫师消失了,雪原消失了,她躺在家里的双人床上,铜铃却没消失,兀自在叮铃铃地响着。准确地说,是电话铃声。那时的电话铃声,只有单调的一种叮铃铃,是金属的机械敲击声。崔建国也醒了,按亮了灯,看到她的样子,猜到她又做噩梦了,想安慰她几句,但电话铃响个不停。他望了一眼对面壁上的挂钟,凌晨两点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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