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席

作者: 黑夜有刺 | 来源:发表于2018-08-23 11:17 被阅读206次

            走进大学教室你会发现,不是上课时间,每间教室里要么是零星的坐着几个人,要么是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长长的走廊走到尽头总会发现有个别教室甚至是常年上着锁的。锁头上厚厚的灰尘好像在提醒着经过它的人,很久以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而这些往事尘封起来是最好,如此随着岁月流逝,流传下去的只是传说,成为谈资,不会有人再记起那些曾经真实发生的惨烈。

            九月的天气依旧炎热,从白天到黑夜,空气里的热度总消散不去,却也盖不住刚入学的新生那朝气蓬勃的面庞。小露是今年刚刚从高中升入大学的新生,即使已经入学了两个多月了,对于大学生活,她还是有些不习惯,依然时常想念家里的味道,想妈妈烧的可口的饭菜,还有爸爸经常在饭桌上讲的老笑话,一边吃饭一边笑着,粘着饭粒的牙齿放肆的露出来,想到自己家里的温馨画面,父母的和谐样子,小露不自觉的嘴角微微扬起,即使自己现在离家这么远,也感觉很幸福。

            就倒是有个事一直烦,这两个月来,小露差不多把学校的几栋教学楼的每个楼层每个教室都跑了一遍,足迹遍布各个角落。因为早就听说这学期会开设一门新的美术课程,是专门为她所在的专业设置的,因为专业存在年限少,所以开设的科目也是不断调整。开设绘画类课程总要有画室,但是听学姐说,学院以前根本没有过类似的课程,也没有多余的教室撤出来作为专门的画室的。对于绘画,小露从小就喜欢,为了验证学姐的话,跑了所有教学楼,发现果然没有一间教室像是画室的样子。这让她有些失望,但学院官网不可能框人呀,况且课程表上白纸黑字,的确是有这样一门课程的,唯一与其他课程不同的是,美术课旁边的上课地点标注的是——待定。她如此想着,连续几日一直奔走在教室之间,希望发现一间像样的画室。多跑了几趟倒是没有发现画室,不过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二教顶层最里头的一间教室总是锁起来的,这几天无论她什么时间点去,那里都是锁起来的,应该不是储藏室,因为明明教室门边的课程栏里还粘着一张课程表。最后一次去的时候,她特地观察了那张课程表,纸张已经泛黄了,蒙了一层灰。小露上前仔细地看了看上面的内容,这竟然是一张九十年代的课程表!上面清楚的写着,化学与材料科学学院一九九三级应用化学(三班)课程表,下面表格里的课程名称甚至也是手写的,虽然年代久远,字迹有些已经晕染开了,但仍然可以看出字体的娟秀流畅,年代感一经映入眼帘,心里就开始浮想联翩,想必当年的书写者也一定是人如其字。这样想着,她不禁拿出手机拍下了这张古老的课程表,透过光影修饰,照片里的字迹更显隽永。

            有关于那间教室的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好好的教室要锁起来不用了?位于顶楼,采光好,又安静。一时间竟觉得必定是这里了,好像冥冥中有个指引,让她去打开那间教室。

            后来有机会,一位学姐跟她讲了关于那间教室里曾经发生过的事,一脸神秘莫测的样子,说那里发生的事是这个学校有史以来最见不得人的丑闻,通常只在学生会的学生中间流传,不许外传!那件事发生后的场面……太震撼可怕了!学姐描述的声音明显尖了几度,脸上的表情也随着变惊恐起来,仿佛自己亲眼看见了当时的场景。还说当年吓吐了好几个早早进教室上课的学生,处理过后,学生不愿意再靠近那里了,说是阴森,一届传一届,愈传愈悬,还有说能听见脚步声,哭诉声的,所以学校只能一锁了事,至今不再开放。但露同学向来不信邪,她今次也只把从学姐这听来的当个趣闻,心里要开放那间教室当画室的念头还是在。眼看着美术课开课时间在即,上课地点却还是没有通知下来,她着急了。

            于是决定给校长匿名写意见信,就表示学生愿意去那个教室上课,她想其实大部分同学也并不知道有这么个故事,即使知道了,时隔这么多年,也不一定会排斥,像自己,就完全不在乎这个什么恐怖故事。她悄悄地收集模仿了班上十几个同学的签名,然后趁天黑无人,把信投入了校长意见箱。这几天她专门蹲点看过,每周有特定的时间会有人来检查这个信箱,专挑了那天的前一晚把信塞进去了。所以信件一定会有人看,她有预感几天后会有消息出来。果不其然,投入信件的第七天,电子课程表更新了,美术课旁的上课地点由原来的待定改为了逸之楼七零七室,就是那个上了锁的教室!

            校长办公室里,一位长者坐在办公桌前,深深的倒靠在椅子的靠背上,眼神凝重的注视着电脑旁的一方相框,相框里是一张黑白老照片,照片里是两位笑颜如花的年轻人,即使是单调的黑白两色,再加上泛黄的年代旧感,也掩不住照片里年轻人满溢的青春气息,连眼神都灵动,闪着欢乐的光。不知是年代太过久远,还是不小心染弄脏了,照片的一角是一团秽污,像黑的又不像黑的,如血迹干了。老者就这样默默地看着照片,忍不住又想起一九九三年的时候,二十五年了,他已经有几年没有再如此清晰的回想起当年的那件事了。一周之前,他收到一封联名意见信,提到要开放那间教室当画室,执笔者不知是谁,但十几个学生签了名字。“这么多年过去了,也该开放了……怨气再多,也该散尽了……”老者喃喃自语,目光依旧留在照片上,相比方才的凝重,此刻神色倒是轻巧不少,眉头也舒展开来。

            厚实有质感的实木真皮办公椅轻轻一转动,背后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半透明的窗帘平时都是拉上的,这时老者走上前慢慢拉开了帘子,校园全景尽收眼底,他此刻的位置刚好具有观赏这所学校最佳的视野。当年也是在这里,在这同样的俯瞰全校的角度里,他答应了老校长恳求他的事,做了一个让自己自责半生,却也半生平步青云的决定。二十五年前,他四十来岁,刚刚升教授,踌躇满志,有妻有女。两个女儿,大女儿那年刚好升上了自己任教的这所大学。他仍然清楚的记得女儿拉着那个男孩子介绍给自己认识的情境。那天他刚上完课,也是在那间教室,女儿匆匆拉着个男学生从座位上走下来,拉到跟前说是自己对象,雀跃,随之脸上泛起一阵红。他吃了一惊,随即仔细打量了一遍,孩子瘦削白净,嘴角含笑,不卑不亢,只是有些沉默。老者对男孩的第一印象与他人无异,只当是有一副好皮囊的普通青年人,后来越接触越发现,这孩子理工过硬,是化学班的学委,不仅如此,还文采斐然,又写的一手好书法,人如其字,字亦如其人,一个年过四十的中年男人不经对一个未到二十的年轻小子暗暗赞叹起来。

            对于这场校园恋情,他是完全同意的,女儿相貌随了自己,不咋好看,也无过人才能又爱任性,难得性格开朗讨人喜欢,能与这样优秀的青年来往,自己自然全心支持,也为女儿感到高兴,能交上如此青年才俊。那些年,在同事中间,他是家庭美满的代表,自己也有能力,但为人太有人情味,涉及需要与人争利的这档子事总显得温吞犹豫,于是相比家庭,在“仕途”这块儿他从没如意过。正当他慢慢熄灭自己心头的那把火,准备就在低位里悠哉后半生之际,命运却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女儿的死讯传来时他正在教室里准备上课,在助理的带领下来到那间707教室,此时,教室外已经拉上了封锁带,里面是几位小城警察,女儿的尸体已经被处理带走,他有幸没有见到那个惨状。有人处理了后续的一系列问题,他甚至连孩子的尸体也没有见到,就直接参加了自己孩子的葬礼。因为这样的仓促与不曾眼见为实,以至到后来他一直不相信女儿已经死亡的这个事实。当天他从那间教室回到自己办公处时,浑浑噩噩,只想着那间凌乱的教室,讲台上未擦净的血污,白墙上溅地厉害的血迹,黑板上有用白色粉笔写着的女儿的名字,但已经被人快速擦了,大概写的时候用力太大,字迹依然清晰可见,那样漂亮的笔迹他一眼就认得……恍惚中,还没理清思绪,他被助理叫住了,带去了那时的校长办公室,也就是现在他占着的这间办公室。

    “对于发生的这件事你怎么看?”

    “……”一阵沉默,中年人无力的抬了抬头。

    “学校领导已经讨论过了,给了一个一致的解决办法,这不是个小事,如果消息漏出去,影响不好……需要你作出一点牺牲……不过……不会让你白牺牲的……。”

    “您什么意思?”中年人稍微有了点意识,像是没听懂老校长的话,又像是听懂了。

    “没什么特别意思……总之,在这件事上,你保持沉默就行了,静静悄悄的处理,其他事,学校来搞。”

            女儿葬礼上,他对外宣称女儿因突发旧疾去世。一直机械地给来吊唁的人鞠着九十度大躬,眼神直愣愣的,看不出来特别悲伤,倒更像是要给每个来了地人都道歉,看起来只差了一句呼天抢地得“对不起”。大多数情况下,你看,大家都和蔼可亲,只有小部分的情况下,才能看清和蔼可亲的外表下到底藏掖着什么,温柔向冷酷妥协,欲望打败一直坚守的正直,“恶”这件事,只发生在关键时刻。

            在课表更新的下一周,绘画课程正式开课了,露早早地来到707教室,教室已经被专门打扫布置过,桌椅板凳都撤除了,换上了一排排新的画架。只是黑板前的那架几十年前的讲台没换,紫色的油漆脱得斑斑驳驳,台面上是一层厚厚的灰尘,露站在讲台前,想起学姐的话,想象着当年这里到底是怎样一副样子。她从书包里拿出纸巾,试图把台面上的灰尘擦掉,没有多大作用,没有抹布没有水几块纸巾擦不干净,于是她四处瞅了瞅,发现教室后方的小黑板下面放着一块黑板擦,她走过去,这是一个老旧的板擦,灰蒙蒙的,中间的棉絮已经有点脱落了,拿起来,这时一块折地小小的纸随着露抬手的动作从黑板擦下面掉落在地。

            “穿梭在光影里,关闭耳朵和眼睛,留下心脏里的在汹涌。这是一具坚硬的壳,仅有的内容是母亲懊悔的愁容。

              一九九三年七月十七日晚,我感到极度压抑,家里传来母亲去世的消息,她也在这天提出分开,我疯了,无可饶恕的事。

    ——正”

            露惊奇的盯着纸片上有些晕染开的文字,这似曾相识的字迹,还有这些奇怪的话,纸张像是随便从一个练习册上撕下来了的,有些年头的样子,泛黄且质地已经脆了,一用力就要散碎。她想起来第一次来这里在门口看到的那张课程表,跟那个字迹很像,露迅速朝门口跑去,不过那张很旧的课程表已经不见了,墙上贴的是一张新的课程表,黑墨打印字体,只有一行,写的就是她们这节美术课。这时已经快到上课时间,同学们都陆续来了,露只有把那块纸片小心的夹进美术课本里,也走回了707教室里。

            第一学期的美术课照常进行了,封了很久的教室重新打开了,发生过的悲剧也被时间淡忘了,剩下的就是留在少许当事人记忆深处的一些情绪,苦痛、悲哀、忏悔。

            当寒假开始的时候,第一次远离家乡的孩子们都兴冲冲的回到父母的身边。

            这所学校招收的大多是周边城镇的学生,几十年前与几十年后生源并没有多大改变,你可能走亲访友,吃饭喝茶之间也会听说,那个谁谁谁是你的大学长,这个谁谁谁是你的小师兄。关于这所学校里的好事坏事,在读书不多的上辈嘴里也能听到个七七八八。

            露同学从小就听说自己有个表叔,在她出生那年无缘无故从学校退学,出去流浪了。后来就传说在外病死了,失踪了,反正至今都没回过家来。她见过那个传说中的表叔的照片,是和一个女同学的合影,照片里俩人都特别欢喜,倒不想有些人口中挞伐的怪胎模样。不过她这表叔,生世说起来也要人唏嘘。他母亲是大龄青年,姥爷给人家打凉席时唠嗑,就讲成了一桩婚姻,虽然是素不相识的一对,后来感情也好。总有人说得感谢那凉席,凑成了一对这么好的人儿,让他们家有了个表叔这么好的儿子。那个年代里,考上大学的确是件不容易的事吧。

            但是后来事件的发展就全然不同美满两个字了,急转直下,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就剩下她表叔老父亲一个人。这老人在外名声是很响的,妻子死后一直独生,自己把自己收拾地干干净净,不像没了女人地男的,每年冬至清明必去亡妻坟头悼念,风雨无阻。所以露从小对他也很尊重,过年过节都会去看望。这次从大学回来,就特地去了这位老人家里,一是拜访老人,二是想去仔细听听自己的那位"大学长"表叔的故事。

            听说他以前是学化学的,典型的理工学生,却能写一手好书法。这和那位填707教室很多年前那张课程表的学长倒是很像,她还忍不住拍了保存下来的。

            去老人家的路上有一处巷子,就是些不干净人去的地方,她以前都是绕着走,其实这城镇里很多人都是绕着走,但凡有些洁癖的。不过这次她想了想,大学了,去瞧一瞧也无妨。

            比平常的街道灰暗,路上零星的三五个人,也是灰不溜秋,一看就知道是输了钱。还有一位头发花白的瞿瘦老人也走在其中,黑灰的衣服洗的干干净净,低着头。因为走在后面,又有一段距离,就没赶上这一伙人,背影倒跟她要去看望的老人家很像。

            到达表叔父亲家门口时,门是锁的,过了一会儿看见老人低着头走回来,蔫蔫的。女孩儿表达来意之后,老人一下子来了精神,又骄傲又很和蔼,走回屋里点起一根烟不绝地讲起来往事。女孩儿偶尔点头回应,老人家的家长里短故事很多,从自己年轻的年代讲到老时,从老婆讲到儿子,从身体健康讲到大病治愈,也说了自己恶习如何如何如何,最后弄得个人破家亡,像是在回忆往事,更像是在忏悔曾经的行为。

            老人后来自顾的说了一句这样的话,"不知道正子知不知道那床凉席,那是一切的开始,那样好的端头败在了我这里呦。"正子是女孩儿表叔的小名。

            现在的人的确不知那位叫正子的小小少年当年是怎么想的。但是如果把线索仔细的捋一捋,也能寻得一二。比如,他可能很爱他的母亲,却并不感谢那个什么所谓的"红娘"凉席,他很优秀,却并不像别人为自己感到骄傲,他又很悲哀,却一直寻不到解决之道,于是放弃了大好青春,最后终于做了不可原谅不能理解的蠢事了。


    (完)

    凉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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