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夏日蔷薇戚戚
表哥从北方回来的那天,舅舅其实很高兴。虽然他像往常一样沉默寡言,脸上也看不出欣喜的神色,但我知道他很高兴。要不然他不会第二天冒着雪请我妈(他唯一的妹妹,也是真正关心表哥的亲属之一)去家里吃饭。
那天天阴得很,加之冬天黑得早,还不到三点天光便昏暗下来。天气预报虽然报说晚上到第二天白天,有中到大雪,下午气温便急剧下降,小刀子一样的风刮起来一阵紧过一阵。舅舅站在公路边飒飒的寒风中,不住地朝县城来车的方向张望,像一个慈祥的父亲。
是的,在表哥面前,舅舅很少像一个慈祥的父亲。那样焦急而耐心的等待,对表哥来说可能是长那么大第一次,虽然他也爱表哥。
表哥是回家过年的,在那之前,他已经好几年没有回过家是了。那些年表哥在外面东奔西跑,从东北到广东,从沿海到西北,说是在做生意跑项目,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做的什么生意,据说也没挣到钱。后来隐隐听人说,他哪是做什么生意,卷进传销里了。
舅舅当然不愿意相信,家里其他人也不信。表哥虽然从小不爱读书,撒谎吹牛,四处惹祸,但传销应该不至于吧,他有那个胆子?他要是真去干了传销,一定把他揪回来,打断他的腿!舅舅恨恨地想,这个不争气的败家子!
表哥从小没少挨打,舅舅是家长长子,表哥作为长子长孙,按理说该很受宠爱才对,事实上表哥刚出生那几年也还不错,家里家境尚好,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叔叔姑姑都跟众星捧月一样围着表哥,纵然他调皮,也觉得可爱非常。转折发生在表哥三岁之后。
表哥三岁那年舅妈又怀孕了,这一次不像头一胎那么顺利,舅妈刚怀孕就吃不下睡不好,人也瘦得厉害,那时候的条件不像现在,不能吃饭就没有其他营养来源,舅妈怀孕七个多月便生下了表弟。表弟早产加之营养不好,身体很差,三天两头感冒发烧,还有惊风的毛病,谁要是惹他生气了,能哭得背过气去,严重时甚至没了呼吸要去医院抢救。遇到这种情况家里人吓都吓死了,所以平时便尽量顺着表弟,不让他生气。
表哥的苦日子就这样来了,小男孩本就调皮,两兄弟哪有不打架的?一旦弟弟哭了不管是谁的错,挨打的总是表哥,要是把弟弟气得惊了风,更加不得了。大人们担心小的安危,又急又气也顾不得理智不理智了,上去就是一顿狂揍。舅舅脾气暴,气急了更是没轻重,手边上的东西不管是什么,抄起来就朝表哥去了。表哥要是害怕往屋外跑,舅舅便揍得更厉害,好几次拿着手臂粗的扁担往表哥身上打,要不是外公拦着,很可能就把他打坏了。
表哥后来就越来越出格,在学校逃学撒谎、欺负同学,在家里带着弟弟下河上树、偷桃摘瓜、翻墙打架,老师和邻居提起表哥,无不头疼。舅舅知道后,二话不说见着就打,小时候表哥身上经常青一块没好又添一块。舅舅打他时,他也不求饶,但下次照犯不误,心里似乎憋着一口气。
舅舅总说表哥不成器,便把成器的希望更多寄托表弟身上,对表哥更加没耐心。表哥上完小学就没再上了,三天两头的逃学请家长,舅舅逼都逼不去,实在没法上了,成绩差得自不必说。
那时候我们那儿还不兴出去打工,再说表哥年纪也小。舅舅便花钱给表哥拜了位师傅,让他跟着学点机械维修,好歹是门手艺,将来能讨个营生。或许是兴趣使然,离开了学校表哥倒是跟着师傅学了两年,不算特别用心,但比上学时好多了。两年之后舅舅又托人将表哥送进了我们当地的修理厂,表哥成了同学朋友中最早拿工资挣钱的人。
自己挣钱的表哥自然无比自豪,经常在我们面前夸口说单位领导多么重视他,厂里有多少人都听他的,大事小情他都能管。亲戚朋友知道他吹牛,也就听听不说话,只有舅舅打击他:就你这样还有人听你的?别丢人现眼了!表哥不服气地说还别不信,他将来要挣大钱把村子都买下来,让从前瞧不起他的人都来求他,让他爸等着,等跟他沾光的时候就会后悔现在说的话。舅舅也不示弱,说自己要能指望上他,等下辈子吧。
一心想挣大钱让父亲和村里人瞧得起的表哥,在修理厂干了三年多就辞职了,说做生意跑市场才能挣钱又多又快,于是义无反顾地扎进社会的洪流,开始了南来北往的生活。
表哥是什么时候卷进传销的,没有人知道,反正他总是吹牛,说自己又遇见了什么牛人,谈了多大的生意,合作了多少钱的项目,没人相信他说的,也没人揭穿他。我前几年回家碰见过他一次,衣着寒酸,看着有点邋遢,逢人便滔滔不绝地说他的生意和项目。他拉着我说的时候,我实在没办法接话,只“嗯哦”地附和,他看出我敷衍的态度,以为我不信,便更热切地像我解释。气氛有些尴尬,我找了个借口提前回家了,之后便再没见面,电话联系过一两回也是因为亲戚间的琐事,互相都没再提他生意的事。
舅舅那时候已经给表哥张罗娶媳妇的事儿了,想着表哥结婚有了孩子之后说不定能踏实一点。表哥却死活不回家相亲,说他好歹是在外面跑的人,不想找个农村女孩结婚。舅舅气不打一处来,说起话来也口不择言,他骂表哥说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样,有好人家的姑娘愿意跟你就不错了。表哥对自己父亲的语言伤害已经习惯,他满不在乎地说我将来就找个城里人带回来给你看看。
没等表哥找回来城里姑娘,舅舅就接到表哥的电话,说他在北方某个小城出了点事,让舅舅给他打些钱。表哥说了一个数字,大概是舅舅种地一年的收入,不是小数目,舅舅却也不至于拿不出。但到底出了什么事要这么多钱,不管舅舅怎么问,表哥死活不说。
舅舅在电话里说不说清楚不会给他这个钱,表哥一改从前和舅舅说话的态度,低声哀求到最后差点哭了。舅舅心知有异,也担心起来,问表哥在哪里,他要去看看他,等见了面亲自把钱拿给他。表哥一开始不同意,拗不过舅舅坚定的态度,说了一个大概的地址。
舅舅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他怕表哥真的有急事,临走之前还是将他要的钱取出来带在了身上。表哥给的地址是他所在那个城市市中心附近的某个广场,那里人很多视野也开阔,舅舅在人群中找了半天也没看见表哥。他给表哥打电话,表哥说能看见他,但是不能和他见面,让他把钱存到他指定的一张卡里就坐车回去。舅舅再三要求见面,表哥这次却说什么都不肯了,舅舅一气之下买了张火车票回家了,也没打钱。
上了火车,舅舅有些后悔,表哥被卷进传销这事基本已确定,听说进了传销的人骗不到钱就不给饭吃,甚至还会挨打。舅舅一时担心起来,他担心表哥会挨打会饿肚子,不过后悔也来不及了,火车已经开了,舅舅便安慰自己他儿子应该不会有事的,虽然他从小调皮不争气但从没受过别人的欺负啊。火车上舅舅思虑再三,决定先回家和舅妈商量一下再说。
到家之后再打电话,表哥说他没事了,钱也不用打了,他过段时间就回家。舅舅终于没再开口骂表哥,平静地说回来就好。
舅舅接到表哥时,天已擦黑,父子俩都没说话,舅舅接过表哥手上的提包,俩人默默地回了家。
过年时表哥跟舅舅说,他交了个女朋友,打算过完年就结婚。舅舅让表哥趁着过年带回家里来见见,表哥却说不用了,结婚时自然会见面。舅舅一听急了,说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表哥说确定日子自然会告诉他的,说完便不愿再提任何关于他女朋友或结婚的事。
舅舅心里一阵悲凉,父子一场,感情竟冷淡到如此地步。他愣了半天才淡淡地说了句那行吧。也许在那个时候,舅舅第一次觉得孩子大了,而自己老了,很多事管不了了。
过年之后不久,表哥便结了婚,没有举办婚礼,领证回来后一家人一起吃了顿饭就算仪式了。嫂子比表哥至少大五六岁,据说是二婚,还有一个跟前夫生的女儿跟着她,不办婚礼她也没啥意见。对舅舅来说,表哥结婚这天的意外消息实在太多了,以至于表哥在席间说他入赘女方家时,舅舅都没有太大反应,他大概已经习惯了。
表哥之后便很少回家,往家里打电话也不多,只简单的问候一下,不再吹牛或撒谎,语气也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哀乐,跟家里人总保持着刻意的疏离。舅妈问表哥什么时候要孩子,等他媳妇儿怀孕了她去照顾她,给他们带孩子。表哥却说他不打算要孩子,怕教育不好,毁了孩子一生。表哥说这话时语气也是淡淡的,不带任何情绪。
舅妈抹泪:儿子终究还是恨他们呐。舅舅亦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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