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序
生从何来
死往何去
悠悠大地
茕茕孑立
一.
七月的江南,烟雨朦胧。
一只小舟拨开虚幻,闯入画中。
老渔人在此渡人已有五十载,富贾穷乞,书生侠客,渡人无数,却独只记得渡过两个和尚。
人这一辈子会遇见很多人,却总有那么一两人,足以改变一生,哪怕只是一回眸,乃至一擦肩。可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是谁,在什么时候,做过些什么,甚至最后你究竟会有何种改变,就那么不经意间,一切悄然发生。
“五十年前,我第一次撑船,渡的第一个人,也是一个和尚。”
老渔人一丝不苟地撑着竹竿,轻盈得好似水中作画,泛起涟漪似墨晕。
“那天也是,阴雨连着下了好几天,浇灭了山上的火。”
梅雨初骤,山风呼急,竹林摇曳,青砖红瓦,断壁残垣,隐约其间。
“那个小和尚,鬼魅似的,突然就出现在船上,浑身是血。”
老渔人干笑一声:
“我认得他。”
所有人都认识他。
老渔人褪下布衣,肩胛上一道很深的疤痕,几可见骨。
那一年,老渔人十六。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五胡十六国,宋齐梁和陈,两百年的风霜雪雨,一江南的梦幻泡影。梦醒人间,烟雨朦胧。江南,从来都只是断肠人的偏爱。
也许你所谓的答案,不过是别人一瞬间的念想。
小舟及岸,老渔人忽然问道:
“你不是哑巴吧?”
“南无阿弥陀佛。”
老渔人呆呆地望着老和尚走进画中,模模糊糊,再也看不出来。
五十年仿佛只是一瞬,青丝换白发。
二.
附近的人说,山上有座修罗寺,里面住着吃人的妖怪。
听老人们说,山上有座菩萨庙,香火旺盛,后来一夜大火,烧个精光,和尚们也都散去。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少年说他不后悔。
后悔从来不是一瞬间的感受,只有当你已然淡忘,又蓦然回首,那把回忆的钥匙还能够再次开启心中的感触,这时间熬下来的回忆,才是悔意。
寺庙被大火淹没,竹节被烧得噼啪作响,哀嚎声,吵闹声,不绝。
少年一路小跑,一刻也不停歇,穿过竹林,越过山泉,走过青石阶,他不停地跑,头也不回,好像要逃避什么似的,直到脚下发软,气喘吁吁,感觉肺就要炸了,他才跌坐在地下,大口喘着粗气,再回头,早已看不到寺庙,只有那漫天的红光。
少年认为他没有做错。
很多事,置身事中,分不了对错,置身事外,才看得明白。
“谁?”
灌木丛窸窣作响,黑影晃动,少年抓起一根竹竿护在胸前。黑影一会在左,一会在右,将少年团团围住,少年早已被吓得冷汗直冒,再加上体力早就耗尽,此时更是头晕眼花。
黑影突然扑了上来,少年下意识地挥动竹竿,用尽全身力气,打在黑影上,却也因为体力不支,竹竿飞了出去,黑影一声不吭,和少年扭打在地。少年此时已经精疲力尽,几欲晕厥,突然肩上一阵剧痛,猛地清醒过来,一把抓起地上掉落的竹竿,朝黑影戳去。黑影还是一声不吭,带着竹子窜进灌木丛,再没了声音。
迷迷糊糊,不知过去多久,少年再醒来,已经下起淅沥小雨。
老人们说,那场雨就像菩萨保佑,救了寺庙,可发生那样的事,却再也不可能救回寺庙了。
阴雨连着下了好几天,浇灭了山上的火,也平息了人们心中的怨气。后来有人反思,却再没有人去提及。和尚们也陆续逃也似地去了往山那边,再也没有回来。
数天之后,依旧阴雨,少年拖着疲惫的身子,来到河边,继承了爹爹的渔船。
又是数天之后,还是依旧阴雨,小和尚突兀地躺在渔船上,浑身是血,胸口殷红一片,胡乱地涂抹着草药。
从来没有人告诉你所行何处,可你终究会知道该如何去做。
老和尚走在满是青苔的石阶上,木屐踏踏,竹叶飒飒,惊扰多少回忆的手札。
院墙倾圮,砖瓦凋零,墙外杂草丛生,院内竹林茂盛。寺门半掩,等待归人。
“南无阿弥陀佛。”
三.
北魏洛阳有一永宁寺,永宁寺有一九层浮屠,举高千尺,直窜云霄,登高远望,整个佛盛洛阳尽收眼底。后来一场大火,三月不绝,浮屠化为废墟。
后来有人说,这场大火,自北往南,烧遍所有寺庙,戳破所有人的幻想。
江南从来就不是个温柔的地方,情情爱爱,东西南北皆有,唯是偏安一隅,却见证沧海桑田,又战乱连年,连年饥荒,民不聊生。
老主持圆寂那天,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暴雨隔绝善与恶,整就一个修罗场。
地藏王言:“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于是就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如此一番,地藏王才是唯一参悟大乘的佛。那些有缘人自然无需去渡,那些无缘人才是迷途的归人。只是如此归途,却是地狱。有缘人才走善道,无缘人走的是恶道。引无缘人渡善道,必定自食其果。
于是,所谓众生,寺庙里外皆是芸芸。
所谓人道,就是吃掉其他生命,背负罪恶,却又要不辜负这生命而活下去。所以要活下去,不择手段,就算堕入无边地狱。
念经声,雨声,吵闹声。
念经声,雨声。
念经声,雨声,哀嚎声。
戛然而止。
老主持缓缓开门,修罗场里,尸横遍地,雨水和着血水,染红大地。小和尚身上挂着破布,拄着锄头,摇摇欲坠,血水顺着脸颊流下,染红了眼。
似真似假,僧人中一个小不点哭起来,小和尚望着那模糊的影子,微微张了张嘴,便拖着锄头离开了。
那天到底有没有生还者无人知晓。只知道死了很多人,又会多很多鳏寡孤独者。
老主持就在当晚圆寂了。
“南无阿弥陀佛。”
庭院内杂草丛生,毫无落脚之地。庭院中央竖着一座六尺高的浮图,荆棘缠绕。
老和尚推门进入大堂,一个老和尚正在此念经。
四.
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过后,必有凶年。
小不点是寺庙里最小的和尚,独受老主持偏爱。和小和尚一样,小不点也是被遗弃的孤儿。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人,乱世就该属于苟活之人。可这世上总有一些耀眼的人,他们总会像阳光一样照亮他人内心每个角落,给予希望,使你能够奋不顾身。尤其那些本就没有寄托的人。
所以当小不点把第一个难民带到寺庙的时候,被老主持责罚,是小和尚挺身而出,替小不点受罚。
小和尚相信小不点以后会成为一个大师,就像带给他希望一样,也会带给更多人希望。小和尚认为小不点没有做错,他只是坚持着自己的佛理。
小不点带第二个难民来到寺庙的时候,老主持没有再责罚他,而是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个人,在山林里遇到一只受伤的梅花鹿,出于好心,他把梅花鹿带回住处,日夜照料,相依为伴,不仅治好梅花鹿的伤,也和梅花鹿成为好朋友。终于有一天,这个人要离开此地,于是他把梅花鹿带回山林,可没多久,梅花鹿就被老虎吃了,因为它一直被照顾着,保护着,已经忘记在山林里生存的法则。
小不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小不点带第三个难民来到寺庙的时候,老主持没再说什么,只是喃喃念经。
人们听说竹林里有一处菩萨寺庙,专门救济落难之人,纷纷慕名而来,住在此地,从寺院里,到寺院外,芸芸。寺院本是自给自足,我佛慈悲,又不可不管这些难民,于是粮食很快见了底。
老主持劝大家散去,寺庙已经没有粮食,留在这里所有人都会饿死。难民们起了骚乱,有人唏嘘,有人悲叹,有人落泪,还有人不信。有人不信寺庙已经没有粮食,他们认为老主持为了保全僧人,打下诳语。
双方争执不下,有人情绪激动,一把抓起旁边的小不点,竹节抵住小不点的喉咙,手也在微微发抖,一丝丝血顺着小不点细细的脖子留下来。
其实真相就摆在眼前,只是信与不信,是否坦承接受现实。
终将有人去背负罪恶,然后活下去。
鲜血喷涌而出,小和尚手中的竹竿穿透那人的胸膛,少年嚎啕大哭。小和尚一声不吭,默默地看着地上的人,默默地离开寺庙。
人群也渐渐散去,或许只有面对死亡,才会有一丝清醒。一道惊雷,狂风乱作,大雨倾泻。
雨幕下,唯有老主持,少年,还有地上的人。
“南无阿弥陀佛。”
老和尚与老和尚相对而坐,口中无声地喃喃,好像两个哑巴。终于,老和尚起身,离开寺庙,空留老和尚一人念经。
五.
“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只是看着老主持,一言不发,背上襁褓中的孩子莫名地哭起来。
“南无阿弥陀佛。”老主持合十道。
“南无阿弥陀佛。”
六.
你放心渡人,渡不了的人,交给我。
落笔添灯 烟花易冷

我有诗酒,你有故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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