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已散，人声渐消
夜已深。
宴席已散，人声渐消。
侯府的彩灯依旧点着，儿孙们也已纷纷回到自己的庭院去，杨庭拄着虎头杖从堂前走到后屋，他挥退左右，掩上了房门。
房内简洁，一边是起卧居室，而隔着帘子的另一边是办公处，只有一张空放的厚木书案和一个放得整齐的书架子。书案上方挂着一支长枪，缠枪的布条已是破旧之色，但枪杆却光滑无比，想来也是常日玩弄的。
杨庭缓步走至案前，并不看书架子。
他看着那支长枪，并不像往常那般，拿下来，一摸就是一夜。他静静地看着，眸中透出一丝怀念，思绪似乎飘到了遥远的地方，不知所踪。
“来人。”
许久之后，他忽然出声。
门外立刻便有人应了一声，然后掩上的门吱呀一声被推了开来，走进了一位年约四十有余留着短须的中年男子。
“老爷。”
他弯着腰，毕恭毕敬。
“备好马车，明日，我要去西北一趟。”
那中年男人一惊，这，“老爷，是要……”
“有贵。”杨庭打断他的话，声音有劲却透着沙哑，“我今年，七十了吧。”
“是，今日正是老爷的大寿。”杨有贵琢磨着自家老爷的话，他这是想做什么。
“是啊，今日就是大寿，也不知，何时便是死期……”
“老爷！”
杨有贵心一惊，也顾不上规矩慌忙打断他。
“怎么，呵你这小子，还不许我说？人总有一死的。”
杨庭说这些话，眼睛又看向了那支长枪，像是在和杨有贵说，又像在自言自语，“或许，五十年前自己就该死了。不，我死了，兄弟们……呵，罢了罢了。”
他退了几步，然后就要拨开帘子回房，路过杨有贵的时候，他拍了拍他的肩，力气再没往日大。
“去吧，准备马车，后日就出发。”
乱世，英雄
不忘往日兄弟情，西北行
儿孙们得知杨庭要去西北时，都纷纷劝阻，但杨庭去意已决，他们只得让武艺不错的两个孙儿跟着去。西北路途遥远，紧赶慢赶也要一个多月，干粮，银钱，甚至会武的家丁都要备着，以防万一。
到了后日清晨，在亲人的含泪挥别中，杨庭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向西北疾行，这是杨庭要求的，他说，再有一个月余，便是兄弟们的祭日，他得赶在祭日前到达，给他们上一注清香。
这注香后，或许他们就该重逢在轮回里了。
越靠近西北，杨庭的心却越安定。
窗外的风景再美，他不看，这一段路程，他回忆了大半辈子的时光。
“喜子，我们烤鱼去！阿庭抓了两条肥鱼。”
荣新奔着回来，一脸的兴奋，那过瘦的手臂搭在喜子肩上，连杨庭看到都替他疼。
喜子黝黑的脸上连个多余的表情都没有，他交了班，跟着荣新到篝火边上看杨庭烤鱼。
两条肥滋滋的大鱼被烤的直冒香气，火旺，鱼不一会就熟了。
“来来来，兄弟们，说好的啊，一人一口，兄弟携手横着走！”杨庭招呼着其他不用守营的弟兄们也都过来。
“嘿，你小子，还开口成诗了呀！”
“哪能啊！要说诗，听说喜子他爹是个学堂先生，喜子该会吧！”
“不会。”喜子冷冷地回了一句。
众人不禁乐了，也不在意，喜子就那样性子，习惯了。
军营里不能喝酒，他们吃着鱼聊着天，也算快活。
月落枝头，西北的夜偏寒，因是大戈壁，枯草与碎石飞沙更多，如果有风，定能听出一阵如同鬼哭狼嚎的呼呼声。
“也不知我的老母亲如何了。”
荣新的声音在风中颤抖着，往日十足的精神似乎跟着那点鱼肉吞进肚子里了。
“打完这场战，我们就能回乡了，可别这样！”杨庭拍了拍他肩膀。
“是啊，荣新，听说朝廷已经派了雷霆将军过来，很快我们就能打胜仗了！”另一个兵也安慰道。
“也是，到时候……”
“到时候，就能娶个漂亮媳妇，生一堆的娃是吧！”众人促狭地笑他。
“那是当然，我不信你们没这想法。”荣新硬着头皮回答，如果不是那已红透了的耳朵，还真以为他脸皮已经厚成墙了。
“嗯，我可没有，反正我已经娶了媳妇了。”杨庭笑着说。
“没问你，哼！”荣新狠狠地咬了一口鱼，把脸转到了喜子那边，“喜子，你呢，战争结束后，你想做啥？”
喜子安静地把手上的鱼肉吃完，瞟了一眼荣新，抿着唇，似在思考。
“哎呀说说嘛！”荣新等得不耐烦了。
“我想先做个百夫长，然后千夫长，副将，将军，常胜将军，保家卫国，让这世间再无乱世。”
大家第一次听到喜子说那么长的话，但是不得不说，他说的，便是众人心中想的。
杨庭抬头看了看星空，笑了笑，“肯定会有那么一天的，到时候，苟富贵勿相忘啊，哈哈哈！”
“对对对，到时候……”
荣新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不远处的一连串速报打断了。
“报！我方粮草被偷袭，走水啦！”
“报！发现敌军已攻至两百里开外！”
“报！百里外困鹰谷埋伏小队被偷袭，敌军正往我方军营前行！”
“报……”
众人心里就那么咯噔一下，几乎什么想法都来不及出来，他们拿起手边的武器，集合，出兵。
夜色渐冷，远处的打斗声，马蹄声，高呼声，惨叫声，声声如剑破长空。
故地再无知己，只剩悲
“老爷，已经过了凉水驿站，再一会就到西北了。”
外面杨有贵的话打断了杨庭的思绪。
杨庭复着手，靠在车厢边上看外头越来越熟悉的景色，不禁觉得有些悲凉。
“爷爷，您没事吧。”两个孙儿都担忧地看着他。
杨庭对他们笑了笑，把小窗口的帘子再拉上一些。
“看，这是你爷爷年轻时住了五年的地。”
两个孙儿皆好奇地看了出去，看见的一瞬间却有些失望。
外头一片荒凉，除了一望无际的枯草与石子外，再没有别的物什了，偶尔天上会飞过一两只秃鹰，在靠近地面的地方盘旋了几圈，又飞往别处。
马车跑的快，风声倒是有些大，像在唱着豪壮的悲歌。
“咦，那是什么！”
孙儿忽然惊叫起来，眼睛瞪得老大，脖子伸得老长。
杨庭不知道是因为听到了惊叫声，还是因为想到了什么，心跳加速，热泪满腔了起来，他先是小声地喊了一声停。
没人听到。
“停车！”杨庭激动地再喊了一声，马车立刻刹住了。
他推开前面的两个孙儿，跌跌撞撞地下了马车，甚至把他的虎头拐杖也丢下了，在杨有贵连扶带托的帮助下，向前走了好一段路。
终于，停了下来。
在他的面前是一个半人高碎石堆起来的墓堆，大约风大，墓堆的沙石向着一边倾斜，而正中间竖插着一块被风打磨的圆滑的石板，石板上并没有字，只缠着一褪了色隐约还能看出是旗子的布条随风飘扬。
这是一个无字碑。
这是兄弟们的归处。
杨庭甩开杨有贵的手，颤抖着身子走近无字碑，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噗通一声跪下，神色苍凉。
他那浑浊的双眼冒出了几滴泪珠，滴落在沙石上，化作烟尘。
“荣新！喜子！”
“走！快走！去送信！一定要撑住，雷霆将军就要来了！”
荣新一边靠着捡起的刀剑挡敌，一边与喜子背靠背辅助对方。
因为荣新不小心被偷袭打落下马，喜子帮他刺杀那人时被他反手一刀伤到了马，最后喜子只能在马儿发疯前下了马与荣新一起小心迎敌。
可他们是骑兵，用惯的是长枪，如何能够抵挡许久。
这场战被打的措手不及，粮草又被烧，兄弟们士气低迷，再后来司徒将军又中刀昏迷，众人顿时群龙无首，很快就落了下风。
他们奋战了两天两夜，一个个熬得眼睛发红脸色发青，身心都已杀得麻木，驻守的五万精兵只剩下一万不到，再这样打下去很快就要撑不住了。
“杨庭，你的马快，就由你去送信！”
千夫长点了他的名，让他带救兵来援助。
这个时候也由不得他犹豫，即使是为了已经亡命在敌军刀下兄弟们的性命他也要豁出去把救兵带来。
“荣新！喜子！你们要等我回来，要撑住！”
杨庭举着长枪一边往京城方向骑马奔走，一边回头大喊。
身后并没有回应，但是他知道他们听到了。
他马不停蹄地往前奔走了大半天，终于遇上了正在赶来的救兵，随后他带着救兵又用了半天赶回了战场，看到的，却是满目猩红。
活着的，精神一振，随着救兵一起击退了同样死伤惨重的敌兵，而死了的……
看着往日神采奕奕的兄弟们，如今尸首不全满身血痕地躺在地上，杨庭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脑上冲。
“荣新！荣新！”
他跳下马来，在满地的血腥里找自己的好友，可是怎么办，没有，没有！
“荣新！喜子，喜子！”
他扒拉着一具具的尸首，哭的像个孩子。
战事结束，风继续吹，吹来的是哀歌，吹不散的是血腥味。
他趴在碑前。
先是强忍着哭声，泪水在如同沟渠的皱纹间肆流不止，然后慢慢地，他哭出了声音来，越来越大声，越来越悲恸。
他抖着身子，几乎无法控制自己呼吸。
他捂着胸口忍着疼痛，在悲痛中无法自拔。
他在泪水间看着那无字碑，视线渐渐模糊。
仿佛回到了从前，他们兄弟几人坐在篝火前，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玩到尽兴时，还会高歌一曲。
“少年儿郎哟，远诗书！
自小扎马哟，勤习武！
十三加衣去当兵，远离乡亲独上路哟。
云淡风轻哟，西北驻。
一朝事起哟，定不负！
浴血奋战终无悔，化作云烟护国木哟。
军营儿郎不知苦，哪怕明日作白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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