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岁那年,我们又搬家了。
父亲的工作属性,导致我跟母亲跟候鸟一样,时时迁徙。
8岁之前我们搬过好几个城市,可能是年纪小,可能是因为8岁那年的特殊,也可能是那次呆的时间比较久,只有那年呆的那个南方小城,我一直牢记于心,无法忘怀。
午夜梦回,经常会感觉到,我跟佳蕙一起在小巷子里穿梭,在河边嘻耍;会梦到清晨沿河而建的街道两边小贩挑的扁担框里放的青菜;会梦到晚上我们归家之前必然要去的烤鱼摊。
小贩从河里捞出来的小鱼,用油和盐烤的焦香,可以嚼碎直接咽的,两毛钱一串,我跟佳蕙的零花钱都贡献给了它。
佳蕙比较害羞,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的,而我从小跟父母到处跑,野惯了,到哪里都能适应。
我们刚搬来的那天,父母拎着我们的两个箱子行李走在前面,我背着书包走在后面。我们即将住的是父亲单位给租的房子,是一栋老单元楼,两室一厅,楼道的灯泡的罩子不知道被谁卸跑了,灯泡赤裸裸的亮着,生锈的扶手,斑驳的墙皮上面黑色的一道道污迹。
上到三楼的时候,父亲拿出钥匙打开了左边的房间的门,看到正对面右边的门,我眼前突然一亮,虽然都是里头木门外面是那种军绿色的栅栏门,但他们的栅栏门里面不同于我们的光秃秃,居然挂了一条白色底子上面绣了一簇可漂亮的花花的门帘,显得整个门都活泼鲜亮起来。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花叫杜鹃!
这是我对佳蕙家的第一个印象。
我们把行李收拾放好,屋子清扫干净以后,父母开火做了第一顿饭,母亲比较迷信,亲自用油炸了“合叶”,那是我们北方的一种吃食,一般过节,搬家什么的,会做来吃,代表平安和气的意思。
晚上,母亲带着我到对面,楼上楼下的邻居家里送合叶,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佳蕙。
门帘后半开的门,闪出佳蕙的半张脸,她有一头浓黑茂密的长发,发质很好,在灯光的映射下显得油黑发亮,跟绸缎一样。
她迟疑地问:你们,找谁?
母亲笑着说:小姑娘,你爸爸妈妈在家吗?我们是对面新搬来的邻居,特地来认识一下,以后多照应呢。话音刚落,屋里响起了一个婉转的带点喘息的声音:佳蕙,是谁呀?
佳蕙转头朝里:姆妈,是对面新搬来的邻居阿姨。
又转头朝我们笑了一下:阿姨你们进来吧。
屋内跟我们家的布局一样,进门是餐厅,正对客厅有个大窗户,餐厅旁边是厨房,再往里走是两个卧室和卫生间。
但她们家份外的干净,地砖锃亮,餐桌虽然不大,铺着黑白格子的桌布,桌上摆着一瓶白色的水仙花。从门口可以看到卧室,有一个大约三十七八岁的女人靠在床上,应该就是佳蕙的母亲。
她看到我们,虚弱的说:你们坐啊,佳蕙,给阿姨和哥哥倒杯水。
母亲连忙道:不用麻烦啦,我们就是初来乍到,来认识一下,给你们送个合叶,你身体不舒服,好好养着,千万别客气。
两位母亲寒暄期间,我跟佳蕙一直在互相打量,她谈不上多么漂亮,脸盘如满月,眼睛大大的,骨瘦如柴,个子才到我的耳朵,说话声音绵绵软软的,有南方口音,我很喜欢听她说话!
自那以后,我俩逐渐熟悉,我们一起上学放学,形影不离。
佳蕙的母亲似乎得了很重的病,她父亲的工资是杯水车薪,只得下班后再去兼职帮人开车,她则负责放学后打扫家里,给母亲做饭洗衣服,忙完了再写作业。
9岁那年有一天下午,我们还在上课,突然班主任老师进来说:佳蕙你出来一下!我心里一紧,她跟我对视了一下,满眼疑惑不解,我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她出去后直到放学再没回来!
等我狂奔到家,才发现一切都变了,楼道不断有人往来,人们都面含悲戚,胳膊带着黑袖章。上到三楼,发现佳蕙家的门帘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黑布,透过黑布往里看去,黑白的照片,佳蕙父亲的脸,我心里嗡的一下,怎么会这样?
佳蕙的哭声,佳蕙母亲的咳嗽声,“哎,真可怜呀”,旁人的慨叹声。。。交织在一起,那天的天黑的分外早。
佳蕙母亲最终也没能撑过那个冬天,她走的那天,也是下午,微风凛冽,南方的初冬阴冷渗人,她拉着佳蕙的手,眼睛迟迟不肯闭上。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的看着生命的消逝,在起初,会有不甘,有挣扎,有不舍,最后的那刻,会全身心彻底的放松,手一丢的瞬间,佳蕙从泣不成声,至凄厉的大喊:姆妈。。。
有一阵子,我甚至以为佳蕙变成了哑巴,她不再会笑,也不再说话,每天默默的跟我去上学,下课以后再默默的跟我回来,晚饭我母亲心疼她,让她跟我一起吃,好腾出时间学习写作业!
直到她转学的那天,她跟我说了好多,哭了笑,笑了哭,我攥着她给我写的纸条泣不成声,纸条上是她的通信地址,她的父亲的亲戚承诺照顾她,要接她去另一个城市生活。
从那以后,我跟佳蕙基本上没见过,但我们对彼此的生活了如指掌,我们一直保持通信,她说亲戚对她并不好,但好歹会让她念书,会承担她的学费,她说她最大的梦想就是跟我考一所大学,上大学她就勤工俭学,申请助学贷款,这样就可以独立了。她还说她想去北京,北方城市有暖气,不会像南方那么阴冷,人心都是冷的。她还说,她想我,想我们一起玩的时光。
2004年高考,她如愿考到了北京,而我为了自己画画的梦想,去了厦门,我们距离更远了。她学习努力刻苦,成绩优异,年年拿奖学金,我沉浸于艺术世界,班级经常会组织去比较原始的地方写生,我们的联络变的越来越少。
2008年佳蕙毕业,签约了一个500强的公司做市场策划工作,留在了北京。而我,因为父亲退休定居在杭州,为了照顾他们,我回到杭州做了一个插画师,业余带些学生,收入丰硕有余,日子轻松自在。
佳蕙基本上每个月会给我来信,絮叨工作生活的各种不如意和小确幸,我给她的回信总是一张她的肖像,再加几句简短的问候。
她总是笑我画的她越来越不像,而我仍执着于画想象中的她!
2010年,佳蕙来信说她恋爱了,对方是个公务员,本地人,待她很好,我回信晚了好久,随信附上了有一年我们去尼泊尔写生,我买的一对细绞丝银手镯。
当时那个店主说,这个镯子一般是送最爱的人,可以保对方一生幸福。
我本想等合适的机会,去北京,亲手给她戴上的。
2011年,佳蕙说她怀孕了,她不想做手术,她想生下来,而他好像不情愿。那会手机已经很普遍,我们的纸上信书也改成了邮件,我电话过去,第一次对她发火,他不情愿又怎样?不是还有我?
2011年底,她们还是结婚了,婚礼我没有参加,给佳蕙的信,我只写了七个字,希望你永远幸福!
2012年,佳蕙生了个女儿,听她说像她,她欢喜异常,给我发了好多张孩子的照片,我看着照片乐呵,觉得她好傻,那么小的孩子,怎么看得出来像谁。
2014年,佳蕙的信越来越少,手机信息也很潦草,她要上班,要照顾孩子,他染上了赌博,对家里不管不顾。
2016年,佳蕙说她升职了,他依旧整日不着家,她提出了离婚,他不同意,她只有拼命努力工作,等孩子大点再说。
2017年,佳蕙已经好久没有来信了,手机要么关机,要么说,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我很担心,但手头带的班学生快要等级考试了,我只有埋头集训,同时每天一封邮件给佳蕙,我告诉她,等学生考级结束,我就去北京看她。
我终于到了北京,小时候在北方呆过,却没有到过祖国的首都,后来一直在南方的各城辗转,慢慢已经习惯了南方城市湿润的空气,软糯的话语声。北京人特有的儿化音,北方人的爽朗笑声,一切都显得那么特别。
佳蕙早些年给过我她的住址,她一直希望我有机会到北京看她,我终于来了,她却人去楼空。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人不只是待她不好,她怀孕的时候,他经常会带其他的女人回去,她经常挺着肚子在门外徘徊;她生孩子以后没出月子就开始自己照顾孩子;他整日不是打麻将就是出去鬼混,她休完产假孩子无人照看,只能送去早教园,她的工资多半支付了孩子的学费,营养跟不上,瘦得跟纸片人一样。她一直在坚持,只是不想孩子没有父亲,她一直在幻想,他能够回到从前一样。
可是恶魔一旦降临哪那么容易被驱逐?
她的女儿长得跟她一摸一样,而他突然有一天似乎发现了女儿的可爱,开始与她亲近,逗她玩,没事就抱着她。
佳蕙以为她终于盼到雨过天晴,她一直想要的无非是给女儿一个完整的家而已。
如果没有偶然的撞见,没有女儿零星的学语。。。
她杀掉了他!
警察破门而入的时候,他的喉咙的伤口已经干涸,身旁的水果刀上有她的指纹。
现场勘测有打斗的痕迹,邻居们纷纷议论,难以想象,她那么柔弱,怎么能杀掉他?
佳蕙彻底消失了,我在北京呆了一个月,配合警察的调查,也陆续寻找她跟我提过的每个角落,她可能是吓坏了,她忘记了自己是正当防卫。
我懊恼自己的自以为是,我一直以为最好的爱是给她自由,让她按自己的心意生活。
早知今日,当初我就不该放手!
佳蕙,那个让我心疼的傻女人,你到底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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