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路梨花处处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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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邮驿制度始于西周，在秦汉时期更加系统化，每三十里置驿、传（驿用马、传用车），每十里设亭，每五里建邮，传达公文政务，接待出差官员，其中紧急军情运用“鸿翎急使”。历代战乱时期，驿站传送军情的任务尤为重要。因事关国家政治、军事、经济的重大活动，驿站在地方的地位极其重要，旅客可以歇息、借宿，但不得骚扰、滋事，而土匪宁愿打劫富户的财物和家属，也不敢打劫驿站的马匹和货物。隋唐时期，邮驿遍布全国，分陆驿、水驿、水陆驿三种，有驿舍、驿卒、驿道（后世遗存者，多被冠以“古道”之名）、驿马、驿驴、驿车、驿船、驿田。黄现璠《唐代社会概略》云：“所谓驿舍，邮舍，或传舍，名虽异，义实同。盖所以供驿长，驿夫，以及往来官吏，休息食宿之地也。”驿、传、亭、邮的等级，驿舍的建筑规模是不同的，一级驿站约为200平方米，二级驿站约为100平方米，三级驿站约为30平方米。其建筑式样有楼阁（还承担鼓楼的作用）、馆殿、厅堂、亭台、瓦舍等，自行组合，配以厨房、库房、车棚、马厩、养马场、家属区、小花园等设施，其餐饮、住宿服务，有的是驿站经营，有的是外包经营。实际上，驿站规模是具有弹性的，比如大运河边高邮的盂城驿拥有厅堂100多间，是现存所见最大的驿站，而且有些驿站附设行宫，供皇帝出游住宿。盛唐时期，全国共有1600多个驿站，20000多个驿务人员。

喜欢游山玩水、浪迹天涯的李白，在诗词中经常提到旅途中的这些设施，比如《送友人》中的“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流夜郎至西塞驿，寄裴隐》中的“扬帆借天风，水驿苦不缓”，《至鸭栏驿上白马矶赠裴侍御》中的“临驿卷缇幕，升堂接绣衣”，《菩萨蛮》中的“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忆秦娥》中的“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柳宗元《诏追赴都二月至灞亭上》，叙写自己长期被贬后返回长安的复杂心情：“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归人。诏书许逐阳和至，驿路开花处处新。”灞亭是长安城东的著名驿亭，临近灞水、灞桥、灞陵，灞桥又名断肠桥，而“灞桥折柳”“灞陵送别”成为汉唐文人政客送别友人离京时离愁别绪的代名词。仅仅《全唐诗》中提及灞亭、灞桥、灞水、灞陵的诗篇多达114首，而马致远杂剧《汉宫秋》第三折乃著名的“灞桥别”。长安灞亭可谓是“中国古代第一驿站”，曾经发生无数著名的故事和事件。柳宗元《长沙驿前南楼感旧》，表达自己重到驿站、怀念故人的悲伤之情：“海鹤一为别，存亡三十秋。今来数行泪，独上驿南楼。”陆游《卜算子·咏梅》，寄寓作者寂寞旅途中的精神操守：“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张孝祥《木兰花慢》，描述了若有若无、似幻似真的旅行之趣：“记谷口园林，当时驿舍，梦里曾游。”冯梦龙 《喻世明言·吴保安弃家赎友》，将驿站描述为故人聚会、聊天的场所：“尊夫人同令嗣远来相觅，见在驿舍，足下且往，暂叙十年之别。”其实驿站并非浪漫之地，种种危险暗藏其间。比如杜牧《过华清宫绝句》云：“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这是写驿马加速运送新鲜荔枝，殊不知其中的艰辛与危险。谢承《后汉书》云：“旧献龙眼荔枝及生鲜，献之驿马昼夜传送之，至有遭虎狼毒害，顿仆死亡不绝。”唐诗里的“鸿雁传书”“鱼传尺素”，皆为浪漫化的表达方式，实则是“信使”“邮卒”“邮差”加急奔走的功劳，而且客人必须按照信件的等级进行付费。邮卒必须按照信件的等级，在规定的期限内送达，如果逾期或未送，就会受到法律惩罚。

北宋时，北方军务紧急，设快速军邮制，叫“急脚递”，驿马系着铜铃，飞速奔跑，即便撞死行人，亦不负责。沈括《梦溪笔谈》记载，宋代驿传分为“步递、马递、急脚递”，“急脚递最速，日行四百里，惟军兴则用之。”陆游《闻武均州报已复西京》，描述了战争情报、朝廷祭祖的驿站传递情形，运用梨花处处的意象寄寓喜悦之情：“白发将军亦壮哉，西京昨夜捷书来。胡儿敢作千年计，天意宁知一日回。列圣仁恩深雨露，中兴赦令疾风雷。悬知寒食朝陵使，驿路梨花处处开。”彭荆风小说《驿路梨花》，借用了这一美好意象。金元时，“急脚递”改名为“急递铺”。明清时，驿站遍布全国各地，每隔十里置铺，铺有铺长，六十里设驿，驿有驿丞，其中有些设为急递铺，用于紧急军务。此后，“铺”的概念被泛化，相当于普通的驿站，并取代昔日的“邮”“亭”“驿”“传”等概念。这种“铺”后来发展成集市、村镇，如乌林有花园铺、铁铺，而我们洲上有张家铺、廖岭铺。一座沙洲南北两端各设一站，演变为码头，足见沙洲之大、体系之密。齐安境内于1886年始有电报局，于1901年始有邮政局，于1904年接到邮传部“撤除驿递，兴办邮政”通告，逐渐撤消各地的驿站、递铺。后来的邮电所、邮筒邮箱、汽车站、火车站、飞机场、服务区、物流公司、快递铺，都具有驿站的性质。但是昔日的集镇、码头的运输、商贸功能犹在，后来还会配套设置邮筒邮箱、快递铺、汽车站点等。某快递小哥作诗《风雪快递哥》云：“肩驮霜雪脚生风，小巷大街西复东。百味人生打包送，流年快意在其中。”

古代许多历史人物、历史事件，跟这些邮驿设施有关，真可谓“一座小小驿站，见证历史兴衰”。比如刘邦、李自成都是以基层驿务人员的身份发动起义的，项羽、田横、杨玉环都被逼死于驿站，李白经常在驿站里写诗而且书写在墙壁上，杜甫在战乱逃亡的各处驿站写下“三吏三别”，赵匡胤在驿站自立为北宋开国皇帝，王阳明在驿站悟道从而建立心学，蒲松龄担任驿站管理员时喜欢搜集四面八方的各种鬼怪故事，曹雪芹家族被朝廷查抄的罪名之一是骚扰驿站。多少人的践行、接风、结交、断交、题诗、寄信、打尖、打听、流浪、避难、相爱、相杀，都是在驿站完成的。《三国演义》中被张飞鞭打的督邮，是市级监察部长兼驿传部长，疯狂敲诈县丞刘备，迫使其另谋出路。猇亭之战（火烧连营）、街亭之战（火烧街亭），都发生于关隘要塞的山区驿亭。《西游记》中，唐僧师徒每到一个国家，必先到驿站住下，向驿丞打听该国情形，以便从容应对。《水浒传》里，宋江在陈桥驿滴泪斩小卒，暗示对其官家体制的认同，而梁山英雄行走江湖所遇见的酒店、酒楼、客栈，大多是杀人越货、臭名昭著的黑店。《红楼梦》中，贾政最后一次见到贾宝玉，是在大雪天的常州毗陵驿，但见他“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父亲拜别，斩断尘缘，随着一僧一道飘然离去。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在《楝亭集》里，写有《毗陵舟中雪霁》一诗：“寒雨淹旬不肯晴，毗陵夜雪坎坷平。晨窗旋启飞花入，卯酒微醺坐盹成。”这两处的“重合”，可见曹雪芹是以家世和家传为创作蓝本的，亦可证明“后四十回”是有原稿依据的。《西厢记》里的“长亭送别”，感动了无数人。

正因“一座小小驿站，见证历史兴衰”，许多文艺作品喜欢聚焦于驿站空间，演绎冲突性、喜剧性极强的剧情，集中爆破，网状叙事，而且配以“驿路梨花处处开”的浪漫影像。影视剧《龙门客栈》《武林外传》里的龙门客栈、同福客栈，因接纳官方业务，受到官方保护，都具有驿站的性质，而且各方人马，粉墨登场，社会信息含量很大，往往成为特定时代社会的镜子和缩影。国外亦是如此，比如普希金的小说《驿站长》，莫泊桑的小说《羊脂球》，高尔基的戏剧《在底层》，美国的电视剧《心灵驿站》，故事发生于相对封闭空间的驿站，大多具有江湖和草台的性质，能够起到以小见大、观察民风的作用。有些人具有流浪情结、驿站情结，喜欢“临时客栈”的江湖气息，喜欢陌生、冒险、豪饮、赌博、高歌的生存环境，即所谓“江湖人”。金庸《神雕侠侣》里的郭襄，特别喜欢此种生活，在风陵渡驿站遇见“蒙面大侠”，一见倾心，遂有“风陵渡口初相遇，一见杨过误终身”之江湖佳话。人们作出如此描述：“夜幕降临，驿舍内灯火通明，来自四面八方的旅人在此汇聚，交流着各自的故事”；“瓦舍，一砖一瓦之中皆藏着故事。它汇聚着五湖四海的旅人，静看高谈论阔之声在这雨城中缥缈；它也安静地等候过路人，将驿站当作自己的一方世界，心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