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才刚刚亮,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鑽了进来,马克从床上坐起身子,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他感觉到棉被被拉动,身旁还传来阵阵不愿起床的呻吟。
「妳醒啦?」马克问。
「还没。」茵茵说。
她说完就翻过身子,从棉被中露出了臀部,马克不禁想起昨晚与她缠绵的画面。
马克起身走进浴室整理面容,但今早洗脸台的水压异常不稳,水温也升不起来,马克只好将就着用冷水,他拿起刮鬍刀,把刮鬍泡从各角度仔细地刮掉,直到脸颊上一点鬍鬚的痕迹都看不见。
映在镜中的马克,是个雅致的中年男子,刚毅的脸部轮廓,十分有神的双眼,他把头髮往后拨弄,露出丝毫没有倒退的髮线。
刮完后,马克盯着镜子确认没有半根鬍鬚残留,却发现自己在人中处留了道小伤口,他轻声咒骂了几句,贴近镜子,盯着那个几乎看不见的伤口,血早已止住,马克还是撕了一小块肤色的透气胶布贴上,看没几眼又撕了下来,他摇摇头,又再看了好几眼镜中的自己,确定看不见伤口,才走出浴室。
回到卧房后,他打开了衣柜,裡头挂满了相似款式的黑色衬衫,那是牧师的标准装扮,而今天正是他每週主持礼拜的日子,他从中挑了一件,用熨斗烫平。没有人比他更细心照料这些衬衫,他总是自己手洗,每次穿上前还会再整烫一次,他享受穿着它们的时刻,那像是对他人格一种庄严的肯定。
(二)
「要出门啦?」茵茵问。
她是马克任教大学裡的学生,非常年轻,二十岁左右,一头乌黑的长髮,五官清秀,脸上有刚醒来的红润。
「妳这麽早就醒啦?我要去教会了。」马克伸手将窗帘拉紧。
「还不是被你吵醒的。」
马克从衣柜抽屉取出了一只硬式的罗马领,将它环扣在颈间,因为太过紧绷,马克忍不住乾咳了几声,清清喉咙。
「你不是有软式的吗?」茵茵问。
「没关係。」
马克熟识的牧师这几年已没人在用硬式罗马领了,因为构造的关係,硬式的常会让牧师的喉结有压抑感,夏天还很容易积汗。
他的父亲用了一辈子的硬式罗马领,他总是告诫马克,牧师若要给信徒们指引方向,就必须永远用最高的道德标准检视自己,必须做到无可指责。
马克微微调整了领口,那种不舒适的感觉,给他一种无以名状的优越感。
「真希望你能留下来陪我。」她说。
她翻过身子,露出了半边的乳房,形状如水滴般,只有在这个年龄层的女人,才会有这麽美的乳房。
马克拉了棉被复盖住她裸露的身体,并拿起床头边的十字架项鍊。
「今天星期天,妳还可以多睡会儿。」马克走到书柜前,稍稍移动了上头摆着的相框。
相框裡是马克与妻子若娟的合照,她站在拜占庭风格的教堂前,做了一个搞笑的表情,马克还记得若娟拍照时的笑声,她不常笑,至少在马克面前不常。
他们在两年前就分居了,因为马克发现若娟有了别的情人。
「过来抱抱我吧。」茵茵把棉被踢开,用撒娇地语气跟马克说,但他还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马克与若娟经历了无数争吵,最后达成共识,各自过各自的日子,但对外还是保持着夫妻的形象。
每到像感恩节这样的日子,他们都会一同出席家族聚会,马克的父亲对若娟总是赞誉有佳,彷佛马克拥有世界上最棒的妻子。
「我们做丈夫的,要爱自己的妻子,就像基督也爱了教会,为教会捨己。」马克的父亲不只一次这样说过。
马克恭敬地点头,这是他对父亲一贯的态度。
(三)
马克再次检查窗帘已没有隙缝,不让任何阳光进到房裡。
此时的他,已经穿好一身体面黑色的牧师装扮,他拿起外套就往房间外走去,茵茵则是已坐起身来,扶着书桌好像在写些什麽。
「我先出门了。」马克离开房间时说。
茵茵没有回应,只是自顾地写她的东西。
马克在玄关套着皮鞋,思考着方才是不是对茵茵太冷淡了,思绪都还没开始流转,茵茵就跑了出来从背后抱住他。
马克微笑着回头,她踮起了脚尖朝他鼻尖吻去。
没待她鬆开手,马克继续调整还没穿进去的黑色皮鞋,茵茵则在他背上来回抚摸。
「今天早点回来吧,我们一起去吃那间新开的鬆饼店。」
「你知道我们不能一起去餐厅吧。」马克严肃地说。
「那我去买回来,我们在家吃。」茵茵笑着回应。
她的笑容总是那麽天真,好像这世界没有烦恼一样。
「我还得跟委员讨论圣诞节活动的事情,不知道会到几点呢。」
「早点回来吧。」茵茵把披在身上的衬衫从左侧缓缓拉开。
「妳别玩了。」
马克微笑着把茵茵的衣服拉好,从门上的猫眼看了看外面后才将门拉开。
「先出门了。」马克说。
「再见囉,全世界最帅的牧师。」茵茵说。
马克对她笑了笑,离开了家门。
(四)
出了门,茵茵身上的香味彷佛还在。
电梯来了,裡头站着住在楼上的老夫妇,两老见到马克便尊敬地点头示意。
镇上所有人都认识马克,他是可敬的牧师,也是专业的大学教授,镇民总会用充满敬意的眼光向他问好,而他也总是回以诚恳的微笑。
他享受着这样的尊敬,他待人总是彬彬有礼,从未缺席过週日的弥撒,从未让任何人失望,这样的形象就像一座坚固的堡垒,每一次的微笑,就像为那座堡垒多砌一块砖头。
马克按了往一楼的按键,便在俩老前面站定,他抬头看着楼层灯号一层层的下降,突然有种感觉,感觉那两夫妇正在窃笑,马克透过电梯门上的反光观察,但反光并不清楚,马克也说不准那对夫妇是不是真的在讪笑,从那模煳的肢体语言看起来,那对夫妇真的在笑。
马克回想起多年前,曾与这对老夫妇共进过一次晚餐,那时与若娟还没分居,只能算是邻居间社交性质的用餐,之后也鲜少往来。
“他们在讪笑些什麽?难不成他们察觉我们分居的事情?”
马克还在思索的时候,电梯很快地到了一楼,他回头向那两夫妇点头道别,他们脸上并没有笑容,还是用充满敬意的态度回礼,马克想想可能只是看错,稍稍鬆了口气,但一股不对劲的感觉从胸口慢慢涨了起来。
(五)
他走出电梯,跟柜檯管理员问了声早,正当他快步要走出大门时,想起了水压不稳的事,便回身要询问管理员。
就在回头的那瞬间,他察觉了管理员神情的转变,他前一秒还是笑着的,这次马克肯定自己没有看错。
「请问一下,早上的水压好像不太稳定,是有什麽问题吗?」
「真是不好意思,最近我们这一区的自来水管线正在施工,多少会影响住户的用水品质。」管理员说。
「是这样呀,那我知道了。」
比起水压的问题,马克此刻更在意的是方才管理员脸上闪过的笑意。
“到底在笑什麽?”
“难不成是茵茵的事情?”
马克从没让任何人知道他与茵茵之间的关係,他们没有一起上过餐馆,没有一起搭过电梯,甚至茵茵每次出门时,马克都会透过门上的猫眼,确认外头没有任何人,才会让她出门。
「那施工到什麽时候呢?」马克观察着管理员的神情。
「这我也不太清楚,可能一週,也可能拖到半个月。」
马克越观察越觉得他知道些什麽。
「对了,昨晚还有一个给夫人的包裹。」他说完转身就要去拿「最近好像都没看见夫人呢?」
「没关係,若娟自己会来领。」
「再麻烦您提醒夫人了。」管理员回过身子微笑着说。
马克从来没帮若娟代领过任何包裹,此时管理员刻意提起她,马克听来格外刺耳。
“他肯定知道茵茵的事情了,而且还在大厦裡到处宣传。” 老夫妇在电梯反光中的笑脸此刻变得异常清晰。
马克一脸平静,擦了擦手汗,绕在颈周围的罗马领感觉比平常更紧了一些。
「无论你知道什麽,请别再到处乱说了。」马克轻声说。
「什麽?」
马克又重複了一次一样的话,只是语速放慢了一点。
「马克先生,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在说什麽?」
马克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他鲜少在公众场合露出这种表情。
他看着管理员的名牌「陈先生是吧?我的私事请你不要再跟左邻右社八卦了。」马克用了近乎命令的口气。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麽。」管理员一脸无辜。
马克瞪着他好几秒,但也不知道该多说什麽,只好转头离去。
(六)
马克独自往教会的路上走去,寒意渐重,不过天上正挂着冬日的太阳,一丝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但马克刻意走进了阴影处,脚步也显得零乱。
他在心中默背着提摩太前书第三章的内容。
「人若不知道管理自己的家,焉能照管神的教会呢?监督也必须在敎外有好名声,恐怕被人毁谤,落在魔鬼的网罗裡。」
「恐怕被人毁谤,落在魔鬼的网罗裡。」他重複这默念着这句。心中彷彿悬着那颗全面启动的陀螺,管理员的笑容就像油画中撒旦的嘴脸。
此时一片白云遮住了阳光,让原本清亮的大地,顿时暗了两个色阶。
“应该只有大厦裡的人知道吧?”马克心想着。
他走路的速度慢了下来,步伐也越踩越小,好像踩多了会得疟疾似的。
(七)
「牧师早啊。」
一靠近教堂,就有许多教友恭敬地向马克道早安。
马克一一回已礼貌的微笑,同时观察着那些教友的神情。
教徒眼光闪烁的都还是充满敬意的眼神,这让他稍稍鬆了一口气。
他耸了耸肩,往教堂前进,经过圣母的凋刻时,马克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低头轻声祷告。
这时远方有几个方才跟他道过早安的教友,出现在马克的眼角馀光裡,那群人聚集在一块,交头接耳好像在讨论什麽。
马克用馀光观察着他们,他尝试去听见他们谈话的内容,但距离实在太远,除了风声跟脑中想像的声音,什麽也听不见。
他们说话时满溢着笑容,其中一个人还不时往马克这看过来,他的手甚至直接指向马克,马克赶紧把头弯得更低,把眼角的馀光都给避开。
这让马克的心再次沉了下去,他想起故事中,那个自以为穿着华丽服装的裸体国王,在大街上被人嘲笑着,此刻的马克,宁愿不知道自己是裸体的。
他抬头望向圣母的凋像,她好像正用一种鄙视的眼光看着他,马克从没在她脸上看过这样的表情。
马克低着头踱步,左手紧紧握着胸前的十字项鍊,嘴裡念念有词,每走几步就试着拉鬆颈上的罗马领。
几个教徒向他点头问好,马克都没有理会,只是神色慌张地走着,把原本漆黑发亮的黑皮鞋都沾上了尘土。
“马克牧师与女学生惊爆不伦恋。” 马克设想着隔没几天小镇当地新闻的头条。
马克知道这社会就是这麽残酷,当你花越多时间建立好的形象,人们就想用越快地速度把那形象砸烂,举起正义的旗帜,急忙地把他们心中的假圣人一个个拉进地狱。
他鬆开手中的十字项鍊,准备踏进教堂,才没走两步,马克就从教堂门口看见了他父亲的背影,穿着一身黑色,坐在第一排的席位,马克瞬间停下脚步,他害怕看见父亲,他害怕看见父亲的眼神。
马克没有办法踏进教堂,更遑论主持弥撒,光是父亲的背影已让他怯步。
他呆站在教堂的门口,此时他父亲回过头来,两人对看了不到一秒的时间,马克就转身离开。
(八)
马克其实看不出来父亲的眼神中说了什麽,也许他就是害怕看出来。
远离教堂的路上,马克低着头不知往哪裡走。
他看着自己黑色鞋头上的灰尘,却提不起劲弯腰擦拭,只是一直往前走,几个玩耍的孩童从马克身边连跑带跳的经过,其中一个孩子不小心撞上马克,他笑着道歉,马克没有回应,只觉得那些孩子的快乐离自己好遥远,是伸长手也无法触碰到的地方。
经过了那家新开的鬆饼店,外头挂着祝贺开张的花圈,他停了脚步,往店内看了几眼,满满的客人,忙进忙出的店员脸上没有表情,马克没多做停留,继续往未知的方向走着,他感觉脚步一停下来,就会被自己的耻辱给追上。
就这样子,马克一路走上了某座大桥的中央,那是小镇裡最高耸的铁桥,原是设计给车子走的路,但马克就这麽走了上去。
桥上的来车从马克身旁呼啸而过,柏油跟汽油溷合着海风, 闻起来像是煤油的味道。
马克想像着自己被绑在一根十字架上,底下堆满了沾着煤油的木头,小镇的人全都来了,大伙看着他,没有人露出同情的眼神,这时候他父亲举起火把,豪不犹豫就往木堆裡扔,火势迅速地蔓延,他没有呐喊也没有挣脱,只是让脚底下的温度一点点地将自己吞噬。
(九)
马克将头探出了铁桥外,冰冷的海风把他脸颊吹得更加苍白,镇上人们的嘲笑声好像被掺进风声裡,不停拂过耳际,阳光照着他黑色的衬衣,上头东一块西一块的汗渍,配上被风吹乱的髮型,早上镜中那个充满自信的男子已荡然无存。
他褪去外套将其丢在路旁,从脖子上摘下十字项鍊,他握着它把手伸出桥外,指头一根根的鬆开,项鍊就顺着风的痕迹往海水裡奔去,桥的高度让项鍊落水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马克双手撑着铁桥栅栏踮起了脚尖,脚后跟离开了皮鞋,上身前倾探出桥外。
他解开了罗马领的扣环,让它顺着引力坠入桥下;马克从没想过自己一砖一砖搭建起来的堡垒,会一瞬间被拆个精光,他也不晓得没了堡垒以后能躲去哪裡。
马克双手用力一撑,四分之三的身子都伸出铁桥外,海风吹得更急,此刻死神手上的镰刀好像比任何一个镇民都还亲切。
(十)
「喂,马克。」
突然的叫唤,让马克险些失足,他找回平衡后缓缓将身子拉回。
「你在这干嘛啊?」
一辆窗子摇下来的喜美就停在路边,坐在驾驶座的是若娟。
见到若娟,马克不自在地调整被风吹乱的髮型,拍拂黑色衬衣上沾到的铁绣。
「今天不是週日吗?」若娟问。
马克背靠着铁桥,脸上是欲言又止的表情。
若娟很快下了车,吩咐那男人在车上等着。
「你怎麽了?」
马克继续拨弄他被吹乱的髮型,并捡起被他扔在地上的外套。
「你刚才不会是想...?」若娟把头伸出桥外看了看。
「怎麽可能。」
「那你一个人站这干嘛?週日你不是要去主持礼拜吗?」
马克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若娟身后她车上的男人。
「我做错什麽了吗?」马克问。
「蛤?」
「为什麽我们还要假装是夫妻?」
「那是你的提议。」若娟低声说。
「我当然知道。」
马克说完后,两人停顿了一会儿,各自看着不同方向的远方,车内的男人则把车窗关了起来。
「我才不在意他们怎麽想。」若娟说。
马克看了她一眼。
「我才不在意他们怎麽想,感情是我们自己的事情。」若娟说。
「妳当然可以这麽不负责任,但我是他们的榜样,我是他们寄託的希望,连我也守不住婚姻的价值,镇民们要怎麽相信婚姻,这小镇会变得多麽溷乱。」马克说。
「你才不在意他们多麽溷乱,你只在意你自己。」若娟说。
「我才没有。」
「虽然嘴巴这麽说,但你心裡只在意他们怎麽看你吧。」
若娟说完,又是一股沉默袭来,她随意停在路旁的喜美,一直到现在才亮起了双黄灯。
(十一)
「你爸刚才有打来。」若娟打破了沉默。
「他说了什麽。」
「说在教堂有看到你,只是你突然就走了,问我知不知道你怎麽了?」
「那你怎麽说?」
「我说我也不知道。」
「你这样回答?」马克问。
「恩。」
马克看着若娟,像在等着她再多说些什麽,但她没有多说话。
「他没再追问别的吗?」马克问。
「没有。」
马克望向桥下,阳光把海水照得粼光闪闪。
「或许我该回去了。」马克边说边把外套重新穿上。
若娟点了头,往车子走去。
「其实你爸,」若娟手握着车门把「他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麽?」马克心裡有数。
「我们分居的事情,他早就知道了。」
「知道多久了?」
「那根本不重要。你只要知道你身边的人才不在意你是谁,你成就多高,他们只希望你快乐。」
马克点了头,迈步往教堂的方向走了回去。
若娟上了车,重新发动了引擎。
马克快步的往教堂移动,若娟开着车从后头追了上来,摇下车窗问。
「要不要载你一程啊?全世界最帅的牧师。」
马克停了下来,一脸狐疑地看着若娟。
「你自己看看外套背上贴的东西吧。」
马可往外套后背一抓,才发现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全世界最帅的牧师”,那是茵茵的笔迹。
原来出门前茵茵就把这纸条贴在他背上了,这一整天他都背着这样“沉重”的称号,也难怪那对老夫妇要偷笑了。
马可自己也忍不住傻愣着笑,默默地把纸条摺好放进了口袋。
「我自己走去教堂就好。」他对若娟说。
往教堂的路上,马克又再次经过了那间鬆饼店,他站在门口,看着橱窗上模型做成的精緻鬆饼,空气中佈满着麵粉溷合糖霜的味道。
店内依旧是满满的客人,他们大多相视微笑,桌上摆着草莓摘下来的绿色叶片。
正当马克要离开的时候,一位店员打开了店门。
「马克先生,有需要为您服务的地方吗?」
「没事...没事。」
马克说完就准备离去,店员也准备关上门。
「那个...我要订位,今晚两位。」马克改口说。
走回教堂,圣母像依旧站在哪,表情从来没变过。
马克抬起头,冬日裡的太阳被云给遮了起来,但他心裡好像塞了几颗暖暖包,暖呼呼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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