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芬晕刀，看见刀就晕，像有的人晕血一样。知道她这毛病的人都说她运气还不错，嫁了阿强，一个愿意包揽厨活儿的男人。阿强求婚，阿芬第一反应是我见刀就晕，不能给你做饭吃，你介意吗？阿强笑得眼里泛出水花:我不介意，我愿意做给你吃。
刀是阿芬的命门，哪怕只是眼角余光也瞥不得刀影。初中有一回，阿芬参加同学的生日宴。当有人将茶几上的西瓜摆正固定，举起刀劈将下来的时候，阿芬晕了，脑袋磕在茶几角上，右额角破了个洞，流了滩血，留了道疤。但阿芬开始晕刀，是在那之前。
小学有段时间班上时兴互换玩具。和阿芬交换的同学摆出一套十元左右的玩具餐具，其间有刀。白色塑料制成的刀面，划在手上就像拿指头压了下皮肤。阿芬一眼瞧见那把埋在一堆厨具里的塑料刀，闷了呼吸，直挺挺栽倒在地。但阿芬开始晕刀，还在那之前。
小时候的阿芬圆头椭脸大眼睛，是典型的洋娃娃般可爱的形象，如果爱笑一些，会更招人喜欢。上幼儿园，她三天两头请假，因为爸妈经常没空接送。阿芬的爸爸捕鱼，一走便是好长时间。短袖送走，长袖相迎。阿芬的妈妈生性乖戾，稍不如意便指着唯一的全家福里的阿芬爸爸咒骂。死在海里，死在鱼嘴巴里，死在外面随便哪里，不要回来就行。爸爸总还会回来的，他在家的日子，就被阿芬妈妈指着鼻子骂。有一回阿芬的爸妈吵架，摔完可以砸出声响的东西之后，妈妈冲阿芬喊道：“去拿把菜刀上来我要把你爸砍了！快去啊！”阿芬下了楼，在挂着刀的瓷壁面前站了许久，最终选了把剁肉刀。她将身子挡在爸爸的前面，把刀递给妈妈。妈妈接过刀，嘶声哭喊，挥刀往自己的手臂上砍去。
阿芬听见剁肉刀割过骨头的声音，兹——，她缩起手臂，仿佛刀砍在了自己的身上。她看见扑溅在裙摆上的红色液体，心想这裙子再也没法穿了。她看见倒地的母亲拧成一团的疼得苍白的脸，忘记安慰，只是看着她狰狞。她看见屋里飘起的尘埃，密密层层，沾在刀把上，落在绽开肉的伤口里，躲进涌流的血泊中。她忘记父亲做了什么，只知道自己吐了一地。
妈妈的伤口很深，割去了一大块肉，但手臂没断。爸爸照顾了一个月，就又出海了。出海前，阿芬记得爸爸特别拥抱了自己。黝黑壮实的手臂箍得她差点喘不过气，窝在爸爸的胸口，阿芬闻见了海风的气息。爸爸似乎还抚了抚自己的头发，头发笑了。长长的拥抱之后，爸爸抓起包裹走了，再没回头看她一眼。
阿芬爸爸回家的希望愈趋于零。阿芬妈妈渐渐爱上磨刀。早上磨，晚上磨，想什么时候磨什么时候磨。妈妈想磨刀了，就叫阿芬拿。
阿芬，拿把刀来！
阿芬，拿两把刀来！
阿芬，把刀全拿来！
妈妈磨刀，要求阿芬在一旁待着。这个时候，阿芬就蹲坐地上，咬抠着指甲。哪根指头，不一定，但她习惯先咬右手，从食指开始咬开一口子，左手配合着将起了缝的指甲一气撕开。撕进肉里，渗出血来都是常有的事，忍着痛，阿芬用牙齿把撕出棱角的指甲一点点磨平。食指可以了，接着中指，大拇指，无名指，最后小拇指。右手咬完，左手继续。差不多咬到左手中指或大拇指，妈妈就不磨了。阿芬左手的无名指和小拇指的指甲因此也是最完好的。
一天深夜，阿芬被嚯嚯的声音惊醒，睁眼便看见母亲坐在床头，挨着自己的枕头，磨着刀。眼一黑，阿芬融进了黑夜。
妈妈进精神病院，外婆断断续续哭了一天。阿芬听着外婆的哭声，比哭丧难听的哭声，起了一身疙瘩。多年未见的阿姨舅舅们聚集在阿芬的身边安慰她。“你妈妈从小就不正常，阿芬，你不知道吧，这里不正常。”阿芬的大舅妈在人群中指着自己的脑袋悄悄说，“我嫁进来的时候，你妈妈才十三四岁，我晓得很。你外婆不愿意信啊，有病当没病的，你看现在，苦了你吧。”
闭嘴。阿芬说。
阿芬从此也闭了嘴，关了心，看见刀就晕。她以为自己会在小黑屋里关一辈子，直到遇见阿强。
阿芬告诉他，我妈是精神病人，我基因可能不好。我有很多怪毛病，比如看见刀就晕，比如一紧张就说不出话，而我大部分时间都很紧张。阿强说：你不敢做的，我帮你做，你说不出来的，我替你说，对着我你不紧张就可以了。
阿强从不让阿芬进厨房，厨房以外的地方也看不见水果刀、剪刀、小刀片和一切令阿芬不适的锋利物品。阿芬想吃苹果，阿强就去厨房削好了端出来。削得光溜溜的苹果，切成了一艘艘小帆船，围成一圈摆在盘子里，像演习的舰队接受检阅。隔段时间，阿强会给阿芬修剪一次指甲。阿芬只需戴上眼罩，感受冰凉的剪刀贴着指尖的轮廓滑去，有时会被一丝痒逗得笑出声，有时会享受着打个小盹，恍惚间似乎就和阿强到了白头。
可远不到那个白头，阿芬就已一夜之间白了头。阿强生病了，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来势汹汹，一击即倒。还没等到配型，阿强的肝肾功能就已衰竭了。阿芬卖了房子，那个被称为“家”的房子。她在医院西门口处租了个单间，单间里隔了个蹲坑，留出个灶头，容了张八十公分宽的床，床褥下躺着两张银行卡，这是阿强之外她所拥有的全部。
阿芬买了鸡，买了鱼，杀好的鸡挂着连皮脖子，杀好的鱼淌着血肚瞪着浊眼。从今以后，我阿芬要为你做每一顿饭。
阿芬闭上眼睛，摸出新买的刀，放在散着竹香的案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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