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高二暑期补课,恰放学落阵雨,我送她回家。
烟雨里,我们穿在汉口的巷子间,总能闻到一缕缕似刺鼻又若檀香的气味。
年轻的时候脑子总在胡乱转,再加上临近高考的课业,书包里沉甸甸的纸张压得背也驼起来。
这时候才注意到她踩着路的边缘走,像跳圈一样,灰色的球鞋舞步在路边一个个黑色的痕迹上,避开水洼,踩着钢琴的黑键跳跃前进。
路灯从前方中山大道交叉口的栾树后面探出来,照亮我们。我发现地上的痕迹是烧纸留下的黑色印痕,雨水把一些黑色的纸屑黏在地面上,一些黑色的东西顺着水流和下水井盖的缝沿,落入地下世界。
我回头看莹,她来不及看我,只是自顾自低着头继续踩着烧纸痕。莹从来不怕这些东西,但她肯定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那是我第一次听说中元节。
“今天是鬼节呀,也就是中元节,咱们的“Halloween”,农历七月半,我们家昨天就给太姥姥烧了纸钱,还有一些漂亮的衣服和房子。不知道太姥姥她有没有收到。”莹说。
“其实我想说。”我欲言又止,莹离我太近的时候,我的语言能力开始消退。
“想说就说,又有什么话舍不得告诉我呢。”莹抬头看我,路灯刻划着她年轻的鼻梁和下颌,眉毛闪烁金色绒光。
“我总觉得这种日子大家都在祭奠,看到这些黑色烧纸的圆圈,我们还是要让着点走路,以免……”我感觉到自己说话有些太紧绷,就抛了个眼神给莹。
“大惊小怪。你看前面转角那老奶奶,烧了好久了,不知道是老伴还是哪位亲人。而你看她的样子并不像太忧伤。我觉得生死吧,都是人生的的过程,没必要太恐惧。”莹说。
还没等我回应,莹又接着说,“我懂你的意思,这样子似乎有点不尊重。”然后她便离那些圆圈远了些,轻轻搂了下我。
往常我肯定会心跳加速,可这时候我的注意力全部在前方的路口,哪里有莹说的那位老人?细雨还在朦朦铺开,路面湿漉漉的,这会四面街道都看不到任何人在祭奠。
我回头看莹,她并没有开玩笑。
那对回力原来是象牙白色,是我半年前给莹的。尽管十分爱惜,看得出她经常刷洗,风吹日晒下还是变成了一双灰色的鞋子。倒也没什么关系,由于我是高脚背,没法和她穿同款。
每周二周四一起回家,她都会穿这双鞋。可是刚开学的两周,我都没看她穿过这双鞋,问起她来却感觉到幽幽的伤心。
“鞋子旧了,等我攒够爷爷给的零花,再给你买一双最新的Asics。就当是生日礼物吧。这样等国庆要是你爸妈带你旅行,还可以穿着出去跑跑走走。”我安慰莹。她的生日是十一月。我也知道高三哪里有旅游。
然后她才告诉我,其实自从鬼节那天淋雨,鞋子上就沾了太多污渍,用小苏打也好漂白粉也好,都弄不干净。
然后她从包里拿出来那双鞋给我看。我心疼她今天一直背着它们,该有多重。
鞋子拿出来的时候,我又闻到那股熟悉的火焰和钱纸交融,发生化学反应的气味。黑色的粉末随着上升的气流,飘进我的鼻子,迷入我的眼睛,许多扑棱扑棱的纸屑随着气流,一直腾上天空,消失在宇宙里,又化回诞生过我们的宇宙尘埃。
莹把鞋子拿给我看,我注意到,浅色的纺布上有一些黑色的东西附着在上面,用手指一抹,拿来的时候那些粉末又回到了鞋子上,像是被什么力量在吸引着。
我们研究了下,我猜测可能是磁力,莹说回去用吸铁石再试试。
鞋子放回包里。然后我们便绕路到江滩公园,去看初诞却短暂的江城秋天。
莹的成绩一落千丈。几次预考都落到区里排名之外。她从来不是个藏有心事的女孩,认识两年来什么都会跟我说 - 至少我以为是这样。实际上,后来我才知道关于她的事情,幸好在失去她之前,在青春的一部分被生活割走之前,能真正认识莹。
人和人的关系,大多会在某个时间点开始疏远。看似毫无察觉,可往往是因为其中一人的无心之失,疏于过问,或者心有旁骛。我们完全可以怪罪到无穷无尽的学习和考试上,哪里有心思再两小无猜,仿佛还是高一,有无限的时间可以去散步这巨大都市里每一处的骨骼和废墟。
冬天有一阵子压力影响下,皮肤开始出现问题,阴雨的时候,症状开始加重。父母带我去同济医院检查。
心情和身体都处于阴霾的时候,我想,还好我不擅长维持热烈的关系,这种若即若离的样子,大概真正疏远了也不会感到太悲伤。
可是当在内科等待区看到莹的时候,我才有那种心脏停跳一瞬,然后要碎掉的感觉。
从来没那么憔悴过。她的身体瘫软地靠在诊室外的淡蓝色长椅上,整个身体都干瘪下来,在白炽灯下显出从未有过的苍白。眼睛紧闭着,黑眼圈和肤色殊然,像是涂抹上的水彩。
大概是有感应吧,莹睁开眼睛用目光寻找我,然后我们看到了彼此。
简单的寒暄,父母本是邻居,也相互问候,然后我带莹到医院二楼的小超市去买饮料。
回忆起来,我忘了莹当时是什么病情,总之问题不太大,更多是心理上的问题,高三学生不少都出现类似的问题。我记得是她对我说的话,以及后来发生的事情。
前几年莹所在的部队大院里生过一次传染病,有不少老人去世,刚好在中元节这时候。所以头一年的这时候,许多人在他家楼下的操场边烧纸。根据不同习俗,有些人给亲人烧纸时,会在画下的圈里写上名字,有些还会留一个小口,据说是方便亲人进出。还有一些特别迷信的,会把纸全都压好,以免吹到圆圈外。头一年楼下有三十多个烧纸留下的黑色圆圈。
莹问我,“你还记得我们小区的流浪猫吗?”
我记得。高一那会,中午经常到部队大院的小舅家吃饭。莹家那栋楼下的操场,正好是流浪猫的聚集地。中午有些老人会拿食物来喂,后来无论有否投喂,那些猫都会准时在中午和晚上的几个时间定点出现,风雨无阻。
莹神秘地说,“我经常喂他们。回家晚的时候,有几只猫就会缠在我的脚边,毛茸茸的。可那天,它们都消失了。我找啊找,可伤心了,最后还剩下一只白猫。”
我问,“确实是这样,我有段时间没去你们大院,后来再去的时候,流浪猫非常少见了,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我也是喜欢小动物的人,遇到猫就走不动道,手机里总会有这些猫的照片。
莹说,“那只小白猫鼻子上有一撮黑毛,我记得很清楚,它的脚上沾满了黑色的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她指了指鞋子,我才想起来,这是那双回力鞋,上面的黑色污渍都不见了。
莹继续说,“小白猫的脚上全都是烧纸留下的黑色粉末,我看她怎么舔也舔不掉,便想帮她洗掉,就给她喂东西吃,让小白猫在脚后跟走着,快到食堂水池的时候,小白猫跟丢了。”
我回头看,小白猫似乎钻进了一团环卫清扫好的落叶里。我走近去找,去翻开那些橙色和红色的栾树果实,腐朽的花瓣和叶片,发现下面是一个烧过钱纸的黑圈,一层黑色的粉末。
小白猫凭空消失了。
高三过得太快,我们的心还是那么近,但更加令人疲惫的节奏,却让我和莹更少有时间能到一起走走聊聊,我们的关系变得仅限于上学时的几句交谈,偶尔在一起吃午餐,以及晚自习前在校外小吃摊匆忙的约会。她的身体却没有好转起来,保持着半年多前,生病那会的消瘦。
高三结束前,莹给我留纸条,告诉我到她家去玩。给家长的借口则是,找了某位名师给我们补课。听话的孩子偶尔说谎,应该是被允许的吧。就像我后来没兑现的承诺,始终没有机会给莹买一双新跑鞋。
在莹的房间,坐在柔软的床上,虽然垫了一层棉毯,还是能感受到她睡过的气息。
家里没有其他人,我的心开始怦怦跳。
莹从鞋柜里找出一个看起来崭新的饼干盒,盖子上花着两只白色小猫。
盒子打开,我立刻闻到一股浓厚的气味,让我有些像吐,却又会被这种气味莫名吸引。
“这是我收集到的粉末。”莹淡淡地说。
我慌乱不止,难道这个是烧过纸钱后的灰烬?莹把他们都收集起来了?
“你说得没错,这些粉末是有磁性的,但普通的磁铁不行。我从爸爸收集的矿石里找到一块特殊的石头,带有磁性,才能吸附这些粉末,我花了好久才收集到这么半盒。”莹郑重其事地说这些话,让我觉得她有些疯狂。
“你想知道小猫去哪了吗?”莹问我。
我似乎知道她想做什么,太疯狂了,可我不是一个胆怯的人,尤其是在这个我喜欢的女孩面前,我说,“你想知道的话,我就想。”
莹把盒子放在床头,微小的粉末飞溅了一点到空气里,我似乎观察到气流的扰动,黑色粉末向某个方向游走,像我的心一样慌乱和激动。
莹紧紧抱住我,过了一会才松开,我闻到一股松香和橙子的气味,像再仔细确认这种气味,却闻不到了。
天快黑了,不过莹的父母还要很久才回来。我们还有不少时间可以独处。
莹让我紧闭窗户,但我留了一点小缝,我担心粉末溢满房间里的每一丝空气,让我无法呼吸。
莹用粉笔画了一个圈,然后把盒子里的粉末倒在地板上,铺平,铺满。
翻出一本日记,莹看了看,然后又阖上。
按照莹的指引,我和她手牵手,一起凝视着面前的黑圈。
那时候爷爷还在,姥姥还在。那时候的我们对死亡无甚了解 - 或许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刚进屋的时候,我留意到客厅里有老人的遗像,莹看着我,告诉我她的外婆去世不久。我奇怪她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不过莹偶尔有这种令人惊讶的行为,我想起中元那天她跳着烧纸的黑框起舞,还和我说起街边那个我看不见的烧纸的老奶奶。
凝视了很久,当到我们不知道想些什么的时候,房间里的昏暗和扬起的少许粉末让我们昏昏欲睡的时候,当我不用睁开眼,不用感官,就能确切感觉到莹的位置,她的呼吸心跳的时候,莹突然握紧了我的手,然后我们进入了那个黑洞。
很多年后,每有亲人或老友因病或不幸离世,我仍会想起那天的景象。我去过被大坝的蓄水吞没前的丰都,去找典籍里的平都山、阎罗殿、楚江王,牛头马面,还有黑白无常,都不曾找到,那里仅仅有些泥塑像和游乐场,人为制造的恐怖音画令人哭笑不得,现在这些都被深埋在水下了。
那天我们看到的场景,应该不能说是幻景,因为回想起来仍然无比的真实。
黑圈里面像是一个长长的甬道,没有一丝的光透进来,我们牵着手快步往前走。很远很远才听到一些动静,像是有什么在敲敲打打,有什么又在窃窃私语。等到我们走出通道,能看见事物,才发现这里依然是我们的世界,却又有什么不同。
这个世界的黑圈都在头顶上,而不是在地下,天上漂浮着那些思念亲人时认真画下的圆圈,有些写着名字,有些留了小小的缺口,有些画得很粗,一笔利落,而有些歪歪扭扭,几乎失去了形状。这些圆圈都被火焰灼烧过,有细小的灰尘往地面上流淌,像丝线般缠绕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我们。
地面上也和我们的世界一样,只是有太多人,比我们所在的世界要多很多,影子深深浅浅,话语忽远忽近,四周的楼房,走近看,也像是许多建筑叠合在一起。而最奇怪的,也是令人在这个新的领域没有感到太多恐惧。
这些老人都在朝我们微笑着,其中有些老爷爷老奶奶泛着泪光。
冥冥中我感到我认识他们,和他们有某些纽带连接,但说不清。
莹突然挣开我的手,往一条小路跑去,我能认出这里是她住的大院里操场边的路,大院的围墙在这个世界不存在,这个世界似乎没有围墙。房子错落层叠,有些奇怪,但我仍然能分辨出所在。
我追着莹,我们跑向她的家,部队大院的3号楼。不,确切的说是另一个世界的她的家。
我远远看着莹和一位老人紧紧拥抱。莹大声哭着,但泪水没有下坠,而是往上飘走,飘回我们来的黑色管道,通向我们世界里用中元余烬画下的黑色圆圈入口。
莹的奶奶也认出了我,但还没等我走近打招呼,我们身上的细线便开始拉扯。
时间要到了,粉末的磁性快消失了。
莹不舍地和外婆告别。我注意到远处的人群开始发出惊呼,像是警告,有些丝线悬吊到远处的楼房旁,大概是和我们一样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随着人群的警告,远处有红色烟雾状的东西飞速而来,切断了一些空气中的丝线,朝我们的方向而来。
莹抱着我,然后我们闭上眼睛。
一切不过是宇宙尘埃。我默默想。
第二年的中元,我没有联系上莹,她考去了北方的一所大学。
我回到部队大院他曾住过的地方,感知这个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世界。
一声猫叫。
我转头看到一只鼻子上有黑点的白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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