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坪山屯烟火里的人神共乐
“七姑娘，请你，抓把银钱等你，你要来，快快来，别在阴山背后捱......”
冬阳里裹挟着几缕雾气，偶尔吹过一两丝透骨的冷风，时光仿佛混沌不清，年的氛围就渐渐在眼皮底下，在坪山屯人心里氤氲开来。
在坪山屯，人们对天地神灵最大的敬畏，除了偶尔的傩舞，恐怕就算过年了。
当山坡上那些隆起的土堆边传来当当当击钵的清响，飘起焚香化纸的青烟，年的脚步就近了。对先人有许诺的人家在“谢坟”呢。坟前、坟腰及坟尾插上香烛，摆上刀头、豆腐、蒸熟的汤圆，搁放酒杯，挂上长钱。在香烛青烟丝丝袅袅的当儿，先生（傩戏师）撞击钵片，嘴里念念有词。词过三阙，酒过三巡，点燃写有许愿人称谓姓名的黄纸，和挂在坟上的长钱，坟茔周围就升腾起一股烟火，“谢坟”仪式宣告结束。坟茔里的祖先和在世的亲人可以快快乐乐过新年了。在旁边坡地里放牛打柴的人，可以无所顾忌地分食那些祭品，向主家讨一杯酒喝。一年四季，春节和清明的坟茔多了和谐，少了恐怖，仿佛先人们并未真正地远去，大家心意相通，共同存在于这片天地之间。
过年猪已经杀过，灶门前悬挂着的一块块腊肉经过了晨昏的烟熏火燎，颜色已经变黄。瓦顶开始一家连着一家整日整日飘起炊烟。坪山屯人家，年前就要在锅里制作好绿豆粉，豆腐等吃食。
最忙的是除夕这天。这一天整个坪山屯寨炊烟缭绕，肉味飘香。家家熬猪肉，杀过年猪的人家一定要熬猪头的。一个囫囵猪头，在半锅咕嘟咕嘟翻滚的白开水里颤动，锅下木块在熊熊燃烧，熟肉的香味就满屯子到处漫漶。
这样的炊烟，这样的香味哪个神灵嗅不到呢？
院子里，一根长凳上，硕大的盆钵盛装了熬熟的猪头，旁边碗里装着豆腐，摆着酒杯。猪头边搁放一把切菜用的薄刀，刀口朝上。点燃香烛，挂上长钱，在酒杯里斟上酒。坪山屯男人跪在地上，朝天磕头。起身，执薄刀在猪头上横竖比划，点燃长钱，名曰祭四老爷。然后又将猪头摆上堂屋香火下的八仙桌，重复前面的仪式，这是祭祖先了。
祭完先祖，才切开猪头，剐下骨头上的瘦肉，拌上盐巴辣椒，一家老小先解个馋嘴，再涮锅煮年夜饭。
烟熏火燎的春节，坪山屯人家到底要祭奠多少神灵，不得而知。在院子里用猪头祭四老爷，大概是敬畏天地神灵吧。若果是这样，那可是他们最虔诚的宗教呢。先有天地，后有祖先，然后才是自己。这是何等自觉的道德温习啊。
在这里，什么生命都要过年。他们从正月初一就排起了序：头鸡二犬三猪四羊五牛六马七人八谷九荞十大麦。元宵节在院子周围插上火烛，与屯子周围的村村寨寨遥呼呐喊狂欢的时候，也不忘在灶头上点上灯请灶神，在石磨边、猪圈边、鸡舍旁、水井口，一切人们能想到的地方都要点上灯，插上香烛。说每一样都有一位神仙管辖呢。
最妙的是元宵这晚，一群姑娘小伙聚集在某家堂屋里，由一未成年少女坐在堂前，盖上头帕，净手焚香，让香烛上飘起的袅袅青烟慢慢地熏醉自己，称为请“七姑娘”。旁边的姑娘小伙齐声唱：“七姑娘，请你，抓把银钱等你，你要来，快快来，别在阴山背后捱......”“七姑娘”入神，旁边小伙姑娘就逐个询问自己是什么花，婚姻运程如何，“七姑娘”以人间草木之花回答。姑娘半醉半醒，一半回答一半哑谜，没人计较，不必全信，都是一群年轻后生的自娱自乐！只不过这自娱自乐都带上了神的面具......
正月初一的阳光
正月初一的阳光很特别，它从淘淘儿时的梦里缓缓地升起，温暖着淘淘和伙伴们芬芳的心情，见证着坪山屯一个又一个祥和的大年。
正月初一的阳光让人刻骨铭心，因为它真的属于他们，完完全全地属于他们——渴望欢乐祥和的青春少年。
当雄鸡在大年初一的凌晨唱响第一声高亢的赞歌，当耳边传来一阵接一阵迎新的鞭炮声，淘淘和伙伴们就会迅速从梦中醒来，睁着双眼，凝视着窗户，期待着新年的第一缕阳光洒进屋来。他们便可以以最快的速度，也最优美的姿势、最欢快的心情穿好衣服，打开卧室的后门，去迎接新一年的到来。尔后不约而同地向鞭炮炸响的人家跑去，与大人们共同分享迎春的喜悦，高兴得欢呼雀跃忘乎所以。待红彤彤的太阳完完全全地由旧年步入新年，待鞭炮声如潮水般渐渐平息下来，他们又不约而同地朝各自的家跑去。家的大门早已开启，新年里第一步跨进家门的感觉真的很幸福。父母脸上洋溢着满意的笑，如迎接新年的太阳一样迎接他们。
他们很珍惜这难得的一天。这一天他们可以不必考虑牛羊吃饱了没有，一天要砍几捆柴割几捆草，不必担心作业是否完成课文是否背熟会不会被老师“留堂”。今天他们可以自由设计自己的日程，可以随心所欲地支配属于他们的快乐。他们会结伴而行去平时玩耍的场所，跳飞机、跳绳，亦或去村里看唱戏、看耍魔术……他们会用稚嫩的思维去品评戏里的一切，体会戏里的故事情节和人物的悲欢离合。谈耍狮人的技艺。推敲耍魔术的技巧。一路上阳光明媚，园里的青菜白菜很绿很耀眼，路旁还有星星点点的野花在开放。
正月初一的阳光走得太快，不会因为他们的快乐而在天空多待一段时间。他们总是余兴未尽，总是要玩到下午才回家。初二的阳光毕竟与初一的不一样，只有到了十五才可以再尽情地玩一天。那可是过年与过日子的临界点。淘淘既希望十五早一点到来又希望它来得晚一点，就像看着手里的糖想早点尝一口又想甜味在舌简多停留一会儿。
最后一次以少年的身份在老家过年时，阳光也很绚丽。那天淘淘没有往人多的地方去看热闹，却与儿时的几个伙伴爬上坪山屯的一座高山，坐在上面听着农家传出的音乐，谈儿时的快乐，谈山名的由来，品评着村里前辈文友们为故乡景点作的古体诗词很是惬意。
时间里的耕作或者荒芜
远处偶尔传来一声两声鞭炮的炸响，空气仿佛接着就抖了几抖，随着飘来丝丝甜米酒的味道，炒腊肉的味道，还有香烛的味道。春已经立过，天气渐渐转暖。大年三十、正月初一已经过去，时间还在年间，又仿佛不那么纯粹。在坪山屯，有人还在过年，有人却已经走向土坡，开始耕作。
正月，年的味道在空气里飘，耕种的身影也在土坡里动。一声两声鞭炮的炸响，那是贪玩的少年在点燃衣兜里存留下来的快乐。时间很短的一串两串鞭炮声，是在外过年的游子回乡给祖坟拜年了。延续时间较长的密集型鞭炮声里，偶尔传来腾空而起的炮仗声，那是家有女儿初长成的人家来客了。亲已经相过，盟约已经定下，“梳子”已经提过，这是结婚前最隆重的彩排，叫请庚。趁过年得空的当儿，也是借过年的喜气，男方家请亲房下的男人们挑上猪腿，肋条，挂面，白糖以及布匹，到女方家“拜年”。女方家亲房下的则排着轮子请男方家的“亲戚”吃饭，认亲。婚姻的喜气从一对年轻儿女向两个大家庭蔓延。男女主角双方则抽空抛媚眼，吐心曲，讨对方欢心。一对长尾巴的喜鹊就在门前的大树上叫：接伞！接伞！
初三，初四，或者初五初六吧，N多年前的春节，淘淘随父母在春阳下的土坡里将切块的洋芋一颗一颗地按在掏好的土沟里的时候，就听见过这诸多类型的鞭炮炸响，感觉过过年时空气的抖动，嗅到过过年和过日子的两种时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十六岁那年春节，淘淘已然能够挑起一对肋条，和亲房下的叔叔伯伯们，翻过村寨对面的山，去一个叫元山的山村给堂叔请庚。在那个村寨逗留了四五天，每天坐在亲戚家堂屋的八仙桌上吃饭，听长辈们客套。然后和子清叔满村子闲逛，夜里睡在一起，还向他请教过诗歌写作呢。倘若是现在，不知该排列出几行歪歪扭扭的酸诗，堆叠出几段自以为是的散句子！
初三那天，淘淘带上妻子，邀上三个弟弟，两个弟妹，两个侄儿，一同驱车回老家，去父亲坟上烧纸。公路绕过当年劳作的土坡，土坡已经荒芜。年幼时在土坡里随父母耕作的情形一下子就涌上淘淘心头。回家，院子下方的土坡里，七八个寨邻正在忙碌，有的掏沟，有的按洋芋种，有的淋农家肥，有的将沟耙平。新年里，沉寂一冬的泥土被翻松，被耕植进新的种子，土坎上的杂草已经铲过，金黄的泥土在春阳下晃得人直眨眼。这是离家最近的土坡，他们还保留着坪山屯人对泥土的原始亲近，让人感动。
更远的山坡，杂草疯长，覆盖了土坡原有的模样。淘淘父亲坟茔旁边，原来生长玉米黄豆的几台黄土，已经荒芜多年，密密匝匝一层又一层的茅草将其覆盖，再覆盖。原来它们远远地长在土坎上，小心翼翼地看着土里的玉米拔节生长，听着玉米秸下的黄豆在骄阳下爆开豆荚，窥探着庄稼和农人亲近的秘密。秋收后又被土坡的主人挥动薅锄，将它们连根刮下，背回家里扔在灶孔里生火煮饭。现在，主人已经远去，玉米黄豆无人耕种，它们就成了土坡的主人，一寸一寸地蔓延，然后覆盖。覆盖过来，是一年，覆盖过去，又是一年。是时光册页，荒芜的记忆。好在，它们曾经离庄稼不远，离农人不远，离耕作不远，它那嫩白的根曾经为山坡上的孩子解过馋，它那毛茸茸的花蕊曾经为不小心割破皮的手指止过血，它的身躯也曾经在农家的锅底下燃烧，变成炊烟在村子上空缭绕。它还保留着金黄的玉米棒的颜色，黄豆的颜色，所以也不曾让人憎恨，反倒给人亲近。
给父亲烧完纸，放完鞭炮。淘淘在土坡的茅草上躺下来小憩。身下软绵绵的像铺了几层厚厚的棉被，旁边柔柔的弯下腰来的叶片上，阳光在跳舞。微眯双眼，循着它们弯下的腰看过去，一层一层金黄的微波就在阳光下蠕动。
此刻，淘淘已完全沉浸在草根的世界，身下是一层一层经年的老茅草，身边茅草爬满土墙，根在墙缝里爬行，茅叶在春风里摇曳。头顶，是茅草编织的屋顶，一层又一层，一排又一排，上面长满鲜绿的苔藓。烈日在房顶燃烧，茅屋里凉风绕绕。雨在檐前嘀嗒，水滴沿着房顶的茅叶轻轻滑下，在门前的地上溅开水花，茅屋里温暖如初......
今年过年
早已对过年不抱什么期待。
“过年又好耍，又吃汤粑又吃嘎”的新鲜感早已远去。吃的不缺，缺的是空闲。
腊月 29 日，摆摊的尚在摆摊，赶路的还在赶路。大街上，堵车和年货一样漫长。淘淘步行穿过车流人流，挤到某银行取了排队号，前面尚有 100 好几十人等候。去公园石礅上玩了会儿手机，再到大厅，A 字号的居然未动。半天叫一次的，是 V 字号的。好不容易叫了一个，却又叫 V 字号的淹没了。这世界有钱人真多！正自慨叹，旁边一老头问 V 字号是什么号。VIP，淘淘答。又问:什么意思？摇头。不是不知道，怕刺激人。回家，吃饭，又来。却排起了长队，无奈，站到队尾，等淘淘慢慢向前移动了一段，回头一看，后面已经续了好长一截。为了 2000 块过年钱，这一天的时间就消耗了大半。
揣着好不容易取来的 2000 块，买些什么呢？面对满街的年货，淘淘真有些迷惑了。世俗的年货，交给老婆去办吧。淘淘踱进书店，碰到刚到的贾平凹散文全编。大部分作品以前买过，挑了几本近年写的，回家发了一个说说：“老贾，今年过年看你的。”有点故弄玄虚，有点自嘲。
看了几篇，淘淘越来越觉得，老贾近几年写的散文越来越不像散文，却比真正的散文更有散文味。于是总结：这世界上有两种散文：一种是像散文的散文，一种是不像散文的散文。像散文的散文不一定是真散文，不像散文的散文却更像散文。就像过年。
淘淘坐在炉边看了一会儿书，幺毛来电话，让一家人三十晚上到他那儿过年。说菜他都准备好了，就这么定了。想着还在街口摆摊的妻，想着正要过年却感冒腰酸背疼连门窗都懒得擦拭对联都懒得编写的自己，淘淘也就答应了。
三十 天，淘淘老婆却不再摆摊了，上街买了菜，吃过早饭后就带上女儿到幺毛家帮忙做年夜饭去了。老妈却坚持要去菜市卖菜。拗不过她，淘淘只好在家看书等她。三点过，不见回来，淘淘叫上三弟，到菜市场，仍有许多人在忙碌。淘淘背上老妈的背篓，赶到幺毛家，幺毛正在电磁炉上油炸煎炒，一阵忙碌。弟妹在铁皮桶上架起了铁锅，准备煮一锅熟。看到要煮喷香的柴火锅巴饭，淘淘顿时来了兴致。拉来一只矮凳，执起火钳，欣然担任了煮饭的伙夫。开始用猛火，待米开花了，米汤溢出来了，然后用文火，还不停地车动铁锅，将剩下的米汤烤干，将锅巴炕香……淘淘想起了读初中时一边在煤油炉上烧饭一边看书的情景。一边向家人卖弄煮锅巴饭的技巧，一边向侄儿女们嘀咕学会生存的必要。更让淘淘欣慰的是刚上大班的杰儿，自己品尝年夜饭前还给奶奶夹了菜。次日早晨到淘淘家吃饭，也是他第一个给奶奶夹菜。淘淘说：“感谢老师，教会了杰儿孝敬老人，这样的成绩，比再高的分数都强。”
吃过年夜饭，一家人坐在一起，谈论起小时候在坪山屯的辛苦，谈论起小时候对过年的期盼，以及过年带给一家人的快乐。大家心里充满了无限感慨。
回家后，淘淘兴之所至，在手机上写下了一首诗——
大年三十
放牛的将牛往回赶
打柴的快扛着柴动身啦
房顶上的炊烟
飘成了一个温馨的家
兄弟，我们都是四处觅食的麻雀
大年三十，快回家吧
庭院等着你来打扫
童年的游戏等着你一同来玩耍
棕叶牵一只废弃的鞋子
用草木灰和木棍轮流敲打
砍几枝女贞叶，放在火焰上欢快地炸响
让晦气远去，催幸福开花
执起柴刀，砍开院子边上那排果树的嘴巴
把我们喜欢的食物喂给它吃
来年的果实就挂满了枝丫
不管你飞了多远
历经的世界有多大
父母在哪里
哪里就是你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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