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与其他所有地方的圈子一样,K市的探戈圈很少秘密也很少真相。
在舞会的间隙里,舞会结束后深夜聚餐的喧嚣里,眼神交汇处和侧头低语间隐匿着千丝万缕——谁和谁跳出火花开始成双入对了,谁和谁老死不相往来了,谁和谁还在搭档但是早已貌合神离了。
有些信息源于细节,有些源于言语。譬如A对B嗔怪却深情的一瞥,譬如C对D说,这件事说来话长,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但是真相,或者说全部的真相不在细节里,当然也不在言语里。
不过,和古往今来的所有人一样,K市的舞男舞女们交换着细节和言语,并从中得到满足和欣喜。是不是真相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没有秘密。
直到橘的出现。
(二)
橘是一年前开始出现在K市舞会的。人人都说探戈正在走向没落,K市的舞会却一点不见少。一周七天,天天有舞会。
大多数舞者的轨迹相对固定,有人只在周五跳舞,在激越的乐声中宣泄积压几天的工作压力;有人只在周日跳舞,用一个美妙夜晚开启新的一周;有人喜欢忙里偷闲地参加周中舞会,也有老舞棍常年混迹各大舞场,夜夜探戈。
音乐,美酒,佳人。舞会文化乍看上去大抵相似,每个舞场却有各自的风格,有的以严肃致敬传统,有的鼓励创新放飞自我,慢慢形成了不同的小圈子。将探戈融入生活时,舞男舞女们追寻的远不止舞蹈本身。城市大而冷漠,这些小圈子滋长归属感和人情。
橘在舞会的轨迹则相当随机,没有半点规律可循。他可以一连跳上几夜,也可以一两周不见人影;不带舞伴,也不与人交谈。对于上述这些交集甚密的圈子,橘像一个游走于边缘的异物——不属于任何一个圈子,却被所有圈子谈论。
事实上,连他叫橘这件事,我们都是不久前才知道的。人呐,总分爱说话的和不爱说话的,但像他这么不爱说话的还着实少见。要不是听和他跳过舞的女人们说他一个探达结束以后也会对舞伴说谢谢,我们还真以为他是哑巴呢!
去舞会不聊天,这在老舞棍们看来是件顶奇怪的事儿。K市的探戈DJ大多依着阿根廷黄金年代的老规矩,一组探戈音乐放四首曲子,一组米隆加或者华尔兹的音乐放三首曲子,这样三到四首曲子组成一个探达(tanda);一个探达结束以前,舞者通常是不换舞伴的。
每两首曲子之间有那么几秒间歇,每两个探达之间会放几十秒的过场音乐,在这些短暂的时间里,舞者们总要抓紧机会说说话。熟人之间调笑一下,初次见面的人客套几句,互相打探来头,这些都是增加圈子粘性的方式。
舞女们则纷纷表示,和橘跳舞没有聊天这个环节。一开始,好事者们还想着八卦——不聊天,没音乐的时候岂不尴尬?时间一长,人们也都各自观察出了规律,橘请人跳舞,跳的可是传说中的“粘稠探达”,一对舞者跳得难舍难分,音乐切换时连拥抱都没有松开过,更不消说停下聊天了。
不请人跳舞的时候,他周身好像更绕着一圈沉默的磁场,阻却着跃跃欲试的人们上前搭话。我曾目睹几个愣头小伙子试着在舞会中同他搭讪,问他一些诸如“你从哪儿来”之类的问题,都被他用一个似笑非笑、高深莫测的表情迅速结束了对话。
因此,几个月前的某场舞会,当他主动问吧台的女孩要一杯威士忌时,旁边的所有人都像听到外星人开口说话一般惊呆了。小女生犹豫再三,递酒过去的时候小心翼翼地试探,“请问怎么称呼您?” 他笑了笑,居然作了答:“我叫橘。”
尽管这个暖色调的名字完全不符合他给人的清冷印象,传说中的神秘舞男总算有了名字。在此之前,我们谈起他都说“那个男人”。
(三)
你问我他探戈跳得如何?算你问对了问题。女人们都疯狂地想和他跳舞。很少有人明说这一点——探戈约舞用眼神不用言语,每当音乐响起,一对舞者相互看对眼了就上场跳舞——但是每个探达开始前投向他的密集的邀舞眼神说明了一切。眼神约舞,西班牙语是cabaceo,我们管这叫“卡人”。
与言语相比,卡人是一种隐蔽而微妙的沟通方式。不过,想卡橘的舞女实在太多,她们的眼神交织在一起时汇聚的欲念之大,你要是亲眼见过,一定会过目不忘。
作为一个舞男,我没有和橘跳过舞,这算是我的一个小小遗憾(在K市这么一个盛产舞男的地方,偶尔看到男人和男人跳舞也不必奇怪)。毕竟,对于和橘跳舞到底是怎样一番感受,我是很好奇的。而对于这个问题,没有两个舞女给过相同的回答。
有个妹子说,她在分手那天晚上去了舞会买醉,和橘跳了一个迪萨利(Di Sarli)乐队的苦情探达,居然把自己跳清醒了。“他悲伤的气场那么强,弄得我都觉得自己太自怨自艾了,当时突然就想到一本书的名字,”她咂了咂嘴,说:“叫《更多的人死于心碎》。”
另一个喜欢节奏之王达里恩佐(D’Arienzo)的妹子,好像是去了同天晚上的舞会,如愿以偿地卡到橘跳一个达里恩佐的探达。“哇噻,你都没法想象,我感觉全身的细胞都在狂舞,太痛快了!” 几周以后她偶然和我说起那个探达,仍然难掩激动之情。
如此这般,有人说他有一颗小清新的安静内心,也有人说他深沉而充满爆破力。橘就像个黑洞,你给他什么样的情绪,他就吸收和反馈什么样的情绪,他自己本来的情绪是个什么样子,我们反倒不得而知。
在舞伴们的叙述中,只有一点是一致的。他的拥抱值得完全信任,让人想要倾诉并把自己交付出去,而他全然接受对方、毫无保留。
(四)
这样的橘,已经有三个多月没有出现在K市的探戈圈了。人们向来喜欢谈论的他的来历,从他的缄默推测他的难言之隐,从他对每个探达的投入断定他一定经历过不少事情,现在则以更大的热情猜测他的去向。
对他有好感的人寄希望于他的回归,就如他一年前突然出现在K市的某个舞会上。更多的猜测五花八门,听上去最言之凿凿的来自A俱乐部的豆子,人称K市探戈圈的小灵通。据豆子说,他前两周陪一个抑郁症的朋友去看心理医生,见到橘从诊室走出来,一脸沉郁。
“后来呢后来呢?” 在探达的间隙,围着豆子的人们七嘴八舌地问。
豆子耸了耸肩,“我哪知道,就那么一晃人就过去了,医生正好叫到我朋友的号,我也来不及多问什么。”
“难怪他不喜欢说话。”
“能够开始治疗,也算好事吧。”
“这么久不出现……不会想不开了吧?”
隔着两张桌子,我断断续续地听人们继续谈论橘。
当然,我没有告诉他们,前天在河心岛公园跑步的时候,我和一个极像橘的男人擦肩而过。那个男人和一位体态匀称而修长的女人并肩走着,单手搂住个头戴小洋帽的孩子。另一个看上去有6、7岁的女孩牵了条奶白色的拉布拉多快步走在前面,那狗欢快地甩着尾巴,女孩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它。一家四口一条狗,看上去很幸福的样子。
也许是他,也许不是他,我不确定。
也许他过不久又会重新出现,勾起人们新一轮的猜测,也许他不会再在K市出现了,但那也无妨。毕竟人们感兴趣的,从来只是他人身上与我们不一样的部分,这兴趣不会持续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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