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飞的孩子

一、

王二娃常常半蹲在田埂上，低头看蚂蚁成群穿过，一看就是几乎整个晌午。又瞥去田里的庄稼，整片麦穗随着风左摇右摆起来，露出二娃的身子刚刚好，以前通常只能看到头。七八月的季节他就看一会儿，再趴到旁边树荫下四仰八叉地睡去，而这画地为牢的几寸地方是宝地，淋不到阳光。他喜欢待在见不到光的地方。

蓬头垢面的村民提着农具，从他身边走过去，说，“在这干啥，天热就回去睡。”显然他们累了，步伐加快起来，田间除了一望无尽的烈日，就是如饥似渴的庄稼，伸着脖子想要些雨水。

二娃拍了拍屁股起来，说，“喏，蚂蚁嘞，比乌龟走得还慢。”又指了指前面，“瞧，蚂蚁洞蚂蚁洞！”他兴奋着，好似发现了一个宝藏，两眼发着光，他笑得开朗像是午间的太阳，但笑了一会儿，就不笑了。隐约间好像听到几个人嘀喃着，这孩子命苦，从小就没妈，他爸又一去不回哦，随后一阵叹息，很快就融进了高温底下，寻无踪迹。

人们不以为然小孩子说的话，劝他早点回去，这个天除了干农活，就是回家，谁都不想露半个头出来。在同龄人眼里，王二娃开朗到不合群，除了喜欢坐在田埂头，目不转睛地发呆外，还独爱收集鸡鸭羽毛，这些都是他们不爱弄的，所以他们不想跟二娃玩。于是，他就自己玩，一玩就是一个白天，他说整个村子的鸡鸭他都认识，小乐二丫大宝，他笑着，露出深陷的酒窝，这些名字都是二娃给取得。

有时候他们也是想跟二娃玩的，二娃总能想到稀奇古怪的东西逗大家笑得前仰后翻，比如拿狗尾巴草很快就能编个兔耳朵出来，戴在头上，一蹦一跳，随后他编了好多好多，大家也跟着又蹦又跳；他一个猛子就钻进河里，不一会儿抓上来一条扑哧扑哧水泡的鱼儿，他撇断一根粗竹竿插在鱼腹，堆上柴火就烧得香味十足，小伙伴尝了一口又一口，他就又下水抓一条又一条；他还用那些家畜的羽毛做了好大只翅膀，足以挂在他身上装作飞鸟，借此飞翔天空，不提大鹏展翅，至少这山是可以，他想。

而又有些比他大一点的孩子是不跟二娃玩的，几乎他们都知道二娃爸爸坐了牢，在县城打工与别人发生矛盾，将人砍成重伤，他们就会说：

“二娃，你爸是坐牢的。”

二娃说：“不是。”

他们说： “二娃，你是坐牢人的儿子。”

二娃说：“不是，你再说一次。”

他们说：“二娃，你爸爸不要你了。”

二娃说：“我爸爸要我。”

“那你爸爸为什么不回来看你。”

二娃没生气也没说话，回头鼻子一抽，就又笑了，他想起自己跟爷爷说的话，我要是会飞，就飞到爸爸那儿去，我好久没见到他了。他准备问爷爷，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收住了口，眼泪却没收住，二娃趴在爷爷的怀里，流着眼泪。

而这次，他没有哭，笑着。他想着自己飞起来的样子，一定很好笑，笑着笑着就坐在田埂上一个晌午。

爸爸见了自己长了翅膀，是不是会笑，然后上前抱抱自己。

二、

王二娃从小就是爷爷一手拉扯大，撒尿拉屎上学吃饭，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毫无意外，屋子里总会寻到爷孙俩的影子，但今年夏天却热得不解，白天屋子里也不见爷孙的身影。烈日毫无遮拦地跑，跑遍了这边田又相互追逐到了那边田，树影子外的土，抓上几把，像是拆房子时崩出的灰，让人活生生想倒上几盆冰凉甘甜的井水，为它解解渴。

如果在前几个月，摇出几瓢多余的水是绰绰有余的事，可现在不能——隔壁赵叔家的狗哈喇着舌头，粘着碗里每日仅剩的水渍，在城里人看来好似一餐颤颤叫唤就要被端上台面的狗肉菜。干旱正步步紧逼向这个村子，王二娃家生活用水还算勉强维持，所以他在树荫下躺到口干舌燥时，黄昏也挂了下来，就一股脑冲回家，喝上一碗水。二娃舔了舔舌头，又舔了舔，把瓢丢入桶里，桶底发出清脆的响声，朝里看已见底，他喊着：

“爷爷，我……，”声音的分贝瞬间急转直下，“我，我还想喝一碗。”他想到爷爷告诉他，如果再不下雨的话，家里的水撑不了多少时日，如今好像已成了铁的事实。

许久没听到回应，他抿了抿嘴，停了几步，但爷爷好像是无事不能的神仙，没有什么是爷爷解决不了的，所以还是走进了屋子。

二娃的爷爷坐在木席上，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没睡着，困意钻进了老人的耳朵里，鬓白的发在夜幕昏黄之下还是依稀看得清楚，爷爷动了动身子，扣了扣耳也就醒了，说：

“孙儿，你是渴了吗。”

王二娃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拦不住口渴滋味，点了点头。爷爷起身，望了望水缸里干涸不剩一滴水，又看到眼前即将到的干旱，土地的裂纹彰显开来，麦子也弯下了腰。

爷爷走近，用手心擦了擦二娃脸上的汗，说，“大热天，不要出去疯耍咯。”热气也随着黄昏逐渐消散，把村子照得彤红一片。

他又说道，“来来来，我娃渴了，爷爷这边有水。”二娃看着爷爷从里屋移出来一个石罐，用湿纱布盖着，平常都是用它来压咸菜的，红辣椒青辣椒豆腐和白菜放在里面一些时候，再掀开，满世界的香味足够让小二娃吃上好几个星期的饭。

而这次没传出什么香气来，只听见一阵阵扑通扑通的声音，爷爷将纱布打开，里面是清澈的水。二娃笑得合不拢嘴，露出深深陷进去的酒窝，果然爷爷是“神仙”，变出了水来。

“喝吧，喝吧。”爷爷盛来一整碗的水，二娃睁大了眼。二娃端过来，刚准备喝，就停了下来，说：

“爷爷喝，我不渴。”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

爷爷立马垮下脸来，说，“二娃不喝，我就给你赵叔家的狗喝了。”爷爷知道孙子这时候是口渴的，恨不得有几大碗冰凉入心的水，能一次喝个够。

这世上跟二娃最亲的人就是爷爷，这世上最关心自己的人是爷爷，王二娃虽然年龄小，但这些道理在他心里透彻到打磨出水晶棱角的光芒，想让所有人都看到知晓。

“爷爷特意为你放在阴凉处，这水可冰可甜了。”原来这是二娃的爷爷白天从十里外的地，一步一步抬回来的水，来回路程就花了老人大半个白天，佝偻着的身子，很难想象是如何把水抬回来，但用爷爷的话来说，为了二娃什么事我都能做，只要他好。

喝了一碗又一碗，二娃回过神问，“爷爷，水哪里来的啊。”井水尝起来甜丝丝的。

“你要喝水就跟爷爷讲。”爷爷。

二娃突然钻进了屋子里面，出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一大堆鸡鸭毛，说，“爷爷，你看，我有翅膀，我去拿好多好多水回来，我会飞呢。”

屋子里，只有爷孙两人。除了老旧家具上摆着的插满鸡鸭羽毛的罐子，好像其他地方都是空空荡，一眼能望尽。家徒四壁之下，却被温暖和爱回荡得震耳欲聋，两人相依就有力量。二娃如果知道爷爷是那么大老远的把水拎回来，一定会心疼。

三、

这场干旱直到九月才结束，爷爷也病倒了。

干旱结束，二娃不知道也不关心，只要每天能喝到水就行；爷爷病倒，二娃不知道想关心也关心不了，因为二娃去的学校是镇上的寄宿学校，两周回来一次。这是村上的干部安排的，爷孙两人居住的地方四面环山，最近的学校也有一段路程，加上家里特殊的情况，来去上学实在不现实。在临行前一天，爷爷特意把孙子叫到身边，说：

“二娃子，这是咸菜，爷爷腌好了，给你放到篮子里，你拎着走，就着饭吃。”

爷爷显然还没有习惯孙子离开自己，虽然已经去这个学校有一年多，每次走他都会放上几罐亲手腌制的咸菜，挂上说不尽的唠叨，好像这一去就不再回来。

“娃子，夏天热，把咸菜放到阴凉的地方，不坏。”

“到那里，要听老师的话。”

“要自己洗衣服，洗得要干净。”

“……”

这一晚上，老人都楼着孩子睡，一直搂着。月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二娃黑不溜秋的皮肤，光着膀子依偎在爷爷怀里，肥嘟嘟的脸很是可爱。

晚上，二娃做了一个梦，很甜的一个梦，他戴着自己做的翅膀，带着爷爷一起飞到了镇上的学校，然后一直飞，飞过一座座大山的时候，山上的野花全都开了，红的紫的，好不漂亮，飞过村上唯一的一条河，河里的鱼儿都活蹦乱跳，扑腾出了水面，一只又一只，然后就飞出了这个他一辈子都没出过的地方，和爷爷一起。

直到王二娃回来，看到卧病不起的爷爷，才知道爷爷病了，乡里乡亲帮忙照顾，送来饭菜。二娃靠在床边，没有说一句话，一直看着，顺着微光看到爷爷病怏怏的脸，他才忍不住哭。

“二娃，我的二娃。”爷爷用粗糙没有力气的手，一直摸着王二娃的脸，用手心一遍又一遍把泪擦干净。

“你看，我衣服洗得可干净了。”

“爷爷，我听老师话。”二娃边哭边说。

“二娃乖，别哭咯。”爷爷用力地搂着身边的孙子，使出了浑身力气。

“爷爷乖，二娃就乖。”

这是他第一次喂爷爷吃饭，他赶紧跑到屋子里，掀开湿纱布，满满的咸菜；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爷爷病倒，曾经那个无所不能的爷爷，神仙一样的爷爷怎么会生病呢。

“爷爷，咸菜可好吃了，就着饭吃，好吃。”二娃说。

“吃口饭。”

老人知道他这一病，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他早将二娃交付给了隔壁赵叔，生怕自己哪一天就真的起不来。

这天晚上睡觉，二娃把爷爷抱着，一直抱着，天亮都没放手。他没再做一个梦。

现实没有对任何人客气过，或者说对他有些残忍，王二娃飞不起来，被沉重地砸在地上。可他还是有一只大大的翅膀，鸡鸭毛做的，可厚实可结实了，能带他飞。

四、

回到学校，老师布置了一个作文——

我的父母。

老师在台前说哪些同学写得好，就上来读出自己的文章，此时坐在台下的王二娃心里五味杂陈，又不注地摆弄着手指，想要被老师点名夸奖，好像这一刻又不想。

前面几个同学的父母无一例外都是在外地打工，情到深处每个人都挂着泪，哭得稀里哗啦。想父母想家的情绪，把整个教室充斥着。

“下面这个同学的作文，老师读来很是感动，但是老师想要征求他的同意，愿不愿意上来读自己的文章。”

老师念了作文的名称——《我想飞到你们身边》，随后王二娃迈出了这一步，走上了讲台。

一阵掌声，噼里啪啦。

“ 妈妈在我出生前就不见了。他们说妈妈不要我了，跟着别人跑了。我好想见妈妈一面，跟他说我想她，我从来没有吃过她做的饭。

爸爸在坐牢，我好久没看到他了，爷爷跟我说，等我长大就能看到他。我好想见他，然后上去抱抱他，他会叫我二娃娃。

那天，爷爷病倒了，看爷爷的样子，我就哭了。我对爷爷说，“你一定会好的，睡睡觉就好了，我抱着你睡觉。”

我做了一只大大的翅膀，用好多羽毛，带上它们，我就能飞起来，飞到他们身边。

我希望爷爷快些好，我要背着他一起飞去看，爸爸妈妈。”

等二娃长大，他一定知道怎么飞翔，命运像是一张巨大的网，将他包囊其中，不能呼吸，而待在其中的人，要做的就是如何挣脱这张紧密却有玄机的网，二娃是个会飞的孩子，一定不会让爷爷失望。

五、

他做过一个无比真实的梦。

妈妈叫唤着二娃，爸爸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爷爷手里握着碗满满冰凉可口的井水。

可他却一直在飞，飞，怎么都停不下来，在半空中的他看到从未看见过的妈妈，就笑了。

你看，他的翅膀，就是鸡鸭毛做的，可厚实了可结实了，能带他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