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加磬主题第十一期:家 征文
![](https://img.haomeiwen.com/i26924849/b0bd1fd4d546b200.jpeg)
1
早晨靳娟娟还躺在床上就被电话铃声叫醒,是女儿打来电话问自己的情况,她慢条斯理地和女儿说今天好多了,烧退了,身体仍感到乏力,她让女儿放心,照顾好外孙和自己。
打完了电话她也醒了,看看手机已七点多,隔光的窗帘让房间内有些暗。忽然她意识到自己是微笑着接的电话,因为她闻到了早餐的香味。
这次生病找上了平时感觉健康的自己,却让自己好像重新活过,体验到从未想过会在老了还能得到的感情,一种迟来的微妙的情愫每每让她泪盈眼眶。
“醒了?不热了吧?”卧室门被轻轻推开,外面的光线倾泄而入,跟随着声音付玉良走了进来,温热的手掌熟练地搭上靳娟娟的额头。
一股暖流传入她的身体,“不热了,该起床了吧。”她想欠起身子,付玉良顺手扶她半坐起,并递上旁边的衣服。
“不急,想睡再睡会儿,先披上,别着凉。”
“不睡了,睡了十个小时了,身体都成板了。”靳娟娟顺势坐起来,接过衣服。
付玉良转过床边去拉开卧室内层的遮光窗帘,阳光透过窗纱洒进来,今日晴朗,靳娟娟的心仿佛更加开阔起来。
“噢,天真好!”她穿上递来的衣服,掀开被子转身坐床边穿裤子,穿上棉拖鞋,又套好外套站了起来,身体还有些虚弱的感觉,手轻轻拍了下腰,以前总疼,这次又找上了。屋内的暖气近几日保持二十多度,靳娟娟没觉得冷。
“老付,今天吃什么呀?”她边系上衣扣子边回头看着正在翻被子的付玉良,自己没有动手。
“看你这几天胃口不好,还是清淡点。”
“我闻到米粥的香味儿了。”靳娟娟笑着说。
“好呀,能闻到香味,病就好了大半了,是要有胃口了,走,去吃饭吧。”付玉良翻好了被子,拉开窗纱让阳光更多透进来,然后跟在靳娟娟身后走出了卧室。
餐桌上的粥正冒着热气,一盘小蒸包,一小碟黄瓜咸菜,一小碟酱豆,另一个盘中是蒸的玉米、花生、红薯、南瓜,清淡而不失营养。
靳娟娟洗漱完坐在桌前,付玉良已经给她盛好粥,是红枣小米枸杞粥,正冒着香味儿引人去品尝。
也许是因为生病身体虚弱,精神更脆弱,搅拌着粥,她有些泪眼朦胧。
“刚才是玉儿的电话?她们一家都好好的吧?”付玉良也坐下准备吃饭。
“是的,都好好的,女儿和外孙在家几天了,女婿住单位值班呢,都没事儿。”
“那就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嗯嗯,今天的粥好喝呀,加了冰糖吧?”
“这也喝出来了?”
……
泪眼朦胧中她记起了过去,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过如此幸福的生活,她一度怀疑一切不是真的,可是又真真切切地存在着,她心目中的家就是这样温暖的,也许正是被女儿说中了,年轻命运多舛,老年安康享福。
2
靳娟娟也曾有过让人羡慕的经历,因为她的男人是吃皇粮的,早年农村如果家里有人拿工资是让人羡慕的。
靳娟娟在家排行老小,两个哥哥都考出去了,一个去了医院做医生,一个去了学校教书,这是后来的事儿了,那又如何?那时都难,谁也帮不了谁。
小时家里是真穷,赶上三年自然灾害时,两个哥哥上学也是吃糠咽菜撑过去的。父亲在外工作,哥哥在外上学,家里缺少劳动力,还有老人要照顾,为了帮母亲,靳娟娟自己被耽误了,没上几年学。
到了婚配年龄,正好村里有人提了在外当兵的许继军,那时许继军还没转业,家里有老母,哥嫂一家。
那时的靳娟娟单纯害羞,没有能力选择自己的婚姻,只知听父母的,想着离家近更方便些,便同意了,实际上非良配,那时找婆家都抢着找家里有劳动力的,而许继军不在家。
结婚后大伯哥嫂要求分家,分给他们几间小房,少得可怜的物品,可以说家徒四壁。因为许继军不在家,她便担起了家里的重担,既要出工干活,又要照顾生病的婆婆。许继军每月把津贴寄回家,所剩无几,人却帮不了忙,即使如此靳娟娟也是无怨的,在她的打理下,小家慢慢像个家的样子了,靳娟娟却更瘦了。
院子里的核桃树慢慢长高,记录着她起早贪黑的身影;地里每季生长的庄稼,看到了她披星戴月的汗水;晒黑的脸庞,粗糙的双手,让她迅速变成一介农妇。
第三年他们的女儿玉儿出生了,第四年儿子出生了,婆婆帮不了,只能有时把孩子送娘家,没少受嫂子的嫌弃。本想婚后可以帮母亲,却不料自己过日子了,才知道柴米油盐的日常并不简单。
靳娟娟有苦往肚子里咽,自己选的生活自己过,没太多想法,她觉得生活本来就不易,总会熬出头,人生就是不断带着苦难活下去。
值得欣慰的是穷人孩子早当家,玉儿稍大些就知道带弟弟,帮妈妈干家里的活了。
后来许继军转业工作工资高了些,每到节假日回家帮助干活,这时都是靳娟娟兴奋的时候,忙前忙后不知疲倦,只是许继军在家的时间是短暂的。
风来雨往,春秋冬夏,日月更叠。靳娟娟的日子逐渐好过起来,她送走了生病的婆婆,女儿已经七岁,到了上学的年龄。
“娟娟真是嫁了个好女婿。”邻居王姐看到她日子过得顺当了,羡慕地夸奖着,却看不到她脸上添的皱纹,手上裂的口子,人都只关注别人的鲜活,看不到背后的泪水。
“日子总得一天天过啊,王姐养得猪不错,过年卖个好价钱。”她忙夸夸她的邻居,人都需要平衡一下心理,找找优越感。
“哪里扺得上每月有公家的钱呀。”王姐酸酸地说。
原来如此,靳娟娟知道自己家被人惦记了,在乡村里太穷了被人欺,过好了被人嫉。
靳娟娟只笑笑不言一语。
其实每月许继军的钱也不多,靳娟娟尽量不花,都存了起来,那时银行里利息还是很高的,攒着到一定数额就买成国债,省吃俭用多年下来也成了万元户,自己手里有,心里才有底气。
娟娟虽然没读几年书,但她知道读书的重要性,她鼓励女儿一定好好上学,只有上学才有希望离开穷乡僻壤,改变自己的命运。
玉儿是个懂事儿的孩子,知道努力学习,母亲的辛苦她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小小的年纪就做着超过自己年龄的许多事儿。她自己在学校认真学习,回家就教给弟弟,父亲不常回家,回来也说话不多,但她看到了父亲与村里人的不同,她也是要离开的。
上天总会睁眼垂怜那些历经苦难却不会退缩的人。靳娟娟没有大的想法,只想过好平淡的日子,把自己的小家管好。
3
靳娟娟其实也有改变命运的机会。
那一年女儿五岁,儿子两岁多,在省城工作的父亲可以申请退休让她接班,成为工人,这可是难得的机遇,多少人梦寐以求。
她看着寒酸的家里,想着自己如果工作了,家里以后会更好,孩子们也可以慢慢进城有更好的学习环境,可是眼下婆婆怎么办?两个孩子怎么办?
许继军知道了情况,忙回到家里,抱着儿子恳求靳娟娟。
“你可不能抛下我们不管啊,妈老了,孩子们还小,这家全靠着你呢。”
“我也是想着咱家以后更好。”靳娟娟接过正哭的儿子,擦了擦泪水。
“再等等,单位排队等着分房子呢,我会把你们娘几个都带城里去,不在家里受苦了。”
其实,靳娟娟真实地舍不了孩子,也舍不了自己经营的小家,许继军难得在家呆了几天,他怕靳娟娟舍家而去。
于是一次接班改运的机会就在她人生中飘走了。
靳娟娟继续她的劳苦生活,许继军又回到城里。她买了猪崽,养了鸡,照顾着女儿、儿子,她用心经营着家,一年一年,葡萄熟了,叶子又落了。
虽然许继军平时不在家,但靳娟娟把家里料理得井井有条,孩子们也懂事儿,许继军每月回家一次,却没有再提接她们娘几个进城的事儿。
这一晃就是多年进去了。女儿为了早工作初中毕业后考了卫校,儿子上了高中住校。靳娟娟一个人守在家中,多年来她也习惯了家里没有男人的日子。许继军给家里的钱越来越少,工作也漂泊不定,靳娟娟劝他回家种地,但是他却不愿意再回农村生活。
母亲去世后,父亲跟二哥去了遥远的另一个省,大哥一家也离得远,侄儿们渐渐长大工作,来看姑姑的时候也有限。自从没有了母亲,靳娟娟感觉自己就没有了娘家。
家,成了靳娟娟一个人的,偶尔女儿儿子回来过个周末,又匆匆回到自己的生活轨道,她感觉与许继军的距离越来越远,不,好像从来没有离得近过。时光洗刷着一切,有的留在岁月中,有的渐渐消散。
靳娟娟倒也自在,她不大参与乡民的家长里短,她喜欢农村的生活,广阔的天地,清新的空气,不受约束的心。虽然忙的时候很累,但是一份耕耘,一份收获。
农村的日子春种夏长,秋收冬闲,她却闲不住,闲暇时间拿起女儿儿子在家里的书本,倒也能认读许多。家是儿女们的归宿,被靳娟娟打理得温馨而舒适。
农村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留下来的人越来越少,有时村里人红白喜事会去叫她,她也是儿女双全,儿女出息的人,慢慢也成了有年纪的。
女儿毕业后在城里找了工作,安了家,儿子也顺利地考上大学。
女儿有孩子那一年,靳娟娟也进了城,她住进了女儿的家。农村的房子交给邻居照应着,地也包了出去,离开那天,她回望自己生活了近五十年的土地,想到自己还会回来吗?
4
靳娟娟没有再回去那片土地生活,女儿玉儿没让她再回去,她太理解妈妈这些年的辛苦,她不想妈妈独自一人面对黑暗,借着给自己看孩子的名义把妈妈留在了城里,靳娟娟随遇而安,可是心里还是空落落的,总不能-直住女儿家吧。
儿子毕业后分配进入电力公司,正赶上单位分房子,靳娟娟把积攒多年的钱拿出来,为儿子买了房,她又和女儿张落着给儿子找了媳妇成了家,她的心踏实了,养儿防老,这里应该也算她的家了吧。
许继军此时跟随又一任老板去南方发展了,有时过年也不回来,这个家对他好像没有吸引力。女儿儿子对父亲有意见,靳娟娟却从没想过离婚的事儿,在她的思想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哪有离婚的概念,许继军-个人在外过“独”了,靳娟娟想:“他总会回家来的吧”。
靳娟娟给玉儿看孩子几年,又给儿子看孩子几年,转眼孩子上了幼儿园,她跟随儿子生活在一起,下午有时接接孩子,她手里有女儿早年买的保险,每月能有几百元的养老金可以做零花钱,女儿女婿都在医院工作,儿子儿媳在电力公司工作,都是不错的单位,没有什么让靳娟娟操心的,除了许继军不大回来。
这一年许继军终于回来了,人瘦了很多,检查已经是肝癌晚期,他住进了女儿工作的医院,靳娟娟的生活被打乱了,孩子们要工作,她担起了照顾许继军的任务,每天大部分时间在医院,女儿家在医院家属院离得近,她偶尔去女儿家做饭熬粥。
许继军情绪很不稳定,常常发脾气,靳娟娟独自叹着气,选择不搭理他,默默收拾被扔的东西。
医院的饭菜许继军吃不惯,靳娟娟回女儿家做,为了补充营养,女儿买了鱼、虾、肉等,她便挑干净鱼里的刺,剥掉虾皮,剔去肉上的硬筋,把它们切碎了煮在粥里拿到医院。
“这是做的什么饭?又喝粥想饿死我啊?”倚在床上的许继军看着靳娟娟端过去的米粥偏了下头,实际上,他已经没有太大的力气。
“医生说喝营养粥好消化,容易吸收。”靳娟娟小声说,仍端着碗喂给许继军,她不愿与许继军太多交流,她知道他不舒服,可是都这时候了还毛病不少,还不乖乖地听医生的话。
许继军只喝了几口便不再喝,一把推翻了碗,“奶奶的这毛病!”怒气喷面而来,“咔嚓”碗掉在地上,碎了,同时碎了的还有靳娟娟的心。
她抹着眼泪收拾打碎的碗,刚好女儿进了病房,她扶了下妈妈,回头面对许继军:“爸,你这是怎么了?妈妈够不容易了,你怎么能这样?”
“谁让她总是那么笨!不知道我肝疼吗?”
“肝疼也不怨妈呀,好好听医生的吃饭吧。”说完玉儿重新盛了小碗粥,也许女儿的话管用了,许继军吃了一小碗粥。
安抚好父亲,玉儿和母亲走出病房,她拥着母亲走回家休息。“妈,爸总欺负你,你也不反驳。”
“哎,原以为妈的命苦,一辈子操劳,那天看你爸疼起来偷偷哭的样子,才知道什么叫真受罪,好歹总算回家来了,人都这样了,我还怪他干吗。”
5
医院的治疗并没有给许继军续多长时间的命,不久他的癌细胞就扩散到全身,疼得只能靠打针止痛,当他快要耗尽了最后一丝生命力的时候,他看着靳娟娟叹了口气,这个女人跟了自己一辈子,自己的心却从来没有稳下来好好过日子。
靳娟娟感觉到许继军的目光,她回头探寻,在那目光里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一生,无奈、彷徨、期待、不舍,应该更多是许继军的愧疚、依恋和自责。
她看着这个熟悉而陌生的男人,只剩一幅皮包骨头的架子缩在白色的被子中,脸颊己凹陷下去,只有眼睛还有点原来的影子,他终于没有力气再远离自己了。
这个把自己一辈子栓住的人,这个自己做梦常常着陆的人,这个自己还想慢慢了解的人,这个自己还盼望着守到老的人,这个还想着和他建立一个圆满的家的人……眼下却正在真实地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她,心慌慌地跳动起来。
许继军走了,送回老家安葬了,他终于还是回到了那个一直逃离的地方。
靳娟娟沉默了。虽然之前许继军很少关心她、温暖她,他们没有长时间经历正常的家庭生活,他回家总是匆匆忙忙如过客一般,可是因为有这么一个人一直在,她并没有感觉真的孤单,她感觉有人就有家,他总会回到她身边的,她一直期盼着,可是这一次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一个人呆呆地坐着,阳光照在身上她感觉不到温暖,她回望自己的一生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自从嫁给许继军她就是常常一个人撑着家,一个人伺候着婆婆,一个人种着地,一个人拉扯着孩子,又一个人来到城里。虽然没有他,她也照样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本来想着许继军当兵回家后两个人一起好好生活,她充满了美好的向往,可是他离开部队没有回家,留在了城里。
她一个人带孩子,放弃接班的机会把孩子养大,鼓励孩子们好好上学,许继军许诺混好了把她们接城里,她省吃俭用、吃苦耐劳存钱准备以后用,她一直隐忍着,有时做梦他回家了,他们一起下地劳动,他们一起打麦子收谷子…醒来却是自己一个人。
许继军越混越没劲头,越没劲头越不愿回家面对一家老小。即使如此,靳娟娟也理解许继军,她从来没有嫌弃他,她想,只要有人在就有生活的希望,他总会回家的。
儿女渐渐长大离开自己,女儿、儿子先后建立了自己的小家,他们没有忘记妈妈,靳娟娟被关心着,被儿女接到身边,她有时看到他们一家人欢声笑语她也微笑着,多少次在梦里出现在自己身上。自己曾一次次做梦,梦到有他的出现,梦到与他一起经历每个家庭都在天天上演的场景,即使是吵架也变得都是那么珍贵。
她想,自己也会有的,她的心里还挂着期盼,有个人会和她一起作伴,一起吵吵闹闹,一起幸福地笑,当他老了跑不动的时候一定会回来的。
他终于回来了,却带着病再也跑不动了。靳娟娟心里居然有一丝欣慰,他终于还是回到自己身边了,她在医院里照顾着许继军,即使许继军朝她发脾气,她都没有急过,都能平静地接受,甚至看着他吃东西时还感觉到幸福,她渴求与他一起的任何体验,一个人时还不断回味,因为这个活着的人可以和她做伴,是属于她自己的。
她的一生就是在期盼中慢慢溜走了,从青年到中年,到现在出现了鬓角的白发。
可是现在,那个人消失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不会朝她发脾气了,更不会和她守着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家了,牵着她的心的绳子断了,靳娟娟心里好像被掏了一个窟窿,凉透了。
他真地走了。靳娟娟的天塌了一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这次真的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一个人还能有家吗?
6
靳娟娟处在悲伤中的几天里,玉儿陪伴在身边,她不明白,爸爸走了妈妈终于解放了,不应该轻松吗?为什么看上去更加悲伤呢?她小心翼翼地照顾妈妈,并不多问,许多事情需要自己慢慢适应过来。
在玉儿的印象里,妈妈柔弱却坚毅,一个人支撑起家,从不怕吃苦,那些劳苦的日子里,爸爸从来都是缺席的,妈妈一个人家里家外,却从没听她报怨过爸爸。
一直以来她总是鼓励自己和弟弟好好学习,从不会因为家里的事儿让我们耽误上学,而自己的精力也都在学习或工作上。
虽然是女儿,自己却从没有走进过母亲的心,母亲是个内秀而谨言的人,她从不表达自己的意愿,眼睛里只有孩子们,但是她值得被好好地爱,也许自己对她关心太少了。
靳娟娟看出了女儿的小心翼翼,她知道自己的情绪影响了女儿,女儿还需要工作,还有家庭和孩子,不能光耗在自己身边,许多事情她也理解不了自己,还需要自己走出目前的困境。
“玉儿,妈妈没事儿,你不用担心我。”
“妈,你有事儿一定和我说说,爸爸一直对不起你,你怎么想的?不要一个人憋着啊。”
“没事儿,你爸没有对不起我,你不要这样想,这是我的命,我现在需要适应一个人的生活,让我静一静,你忙你的啊。”
“妈,你放心,有我和弟弟呢。”玉儿抱住母亲不自觉流下泪水。
“我知道,我知道,我有两个宝贝呢。”靳娟娟擦了擦泪。
人生虚幻一场,转眼自己就要奔六十了,应该已经是脖子埋黄土的人了,还能有什么念想呢。
其实,靳娟娟心里一直有一个梦想,自己一定要有一个圆满的家,因为自己从小生活的家庭不圆满,那时太穷,母亲操劳,嫂子不孝,父亲不在家,而自己常被冷落的滋味记忆深刻。
结婚后她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营造着家,即使许继军不常回家,再难再累她也从没让儿女缺失家庭的温暖。这个秘密她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在女儿面前她也没有报怨过,也许这正是支撑她那么多年的力量吧。
现在不用挂念许继军了,圆满也不存在了,儿子女儿都有了自己独立的生活,自己需要好好地面对自己,面对以后的生活,不能成为孩子们的负担。
靳娟娟一个人走在小区边的花园里,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最近她常常在女儿上班后来这里散散心。城里和乡下不同,到处有休闲健身的公园,一年到头都有绿植覆盖,还有各种运动器材让人活动身体,最主要的是上班时间人很少,清静的环境、清新的空气。
农村是回不去了,除了快要倒塌的房子也没什么牵挂了,以前还想着许继军回来就回老家,也像以前的老人们那样,在墙角下晒晒太阳。现在计划要改变了。
忽然,她看到公园小湖边有人撑着画架在画画,正在画眼前的美景。她也抬眼观望,只见远山如黛,树木山石影影绰绰;近水泛波,山的倒影在水中随波荡漾。湖边的柳树绿了,此时正有微风吹面,树的枝条也轻轻地摇摆着,真美啊。
靳娟娟的注意力被眼前的环境吸引了。她从没有好好静心观察过周围,每天仿佛生活在梦里,即使清闲的日子心里也塞得满满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7
人说苦难到头就是福来的时候,靳娟娟的心里没了牵挂,慢慢敞亮起来,女儿玉儿常鼓励她出去走走,交交同龄的朋友,找些开心的事儿做。靳娟娟开始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她渐渐地变了个样子。
她有段时间住在儿子家,接送孙子、做一家人的饭,她觉得每一刻的时间都是属于自己的。她开始认真地生活,认真对待每一件事,好像从没有好好活过。
她采买食材时碰到小区里的王姐,学习到许多养生知识,开始关注饮食,既养生又好吃,她每天换着样子做饭、炒菜,原来无感的做饭现在成了生活中一大乐趣,看着不同食材在手下变幻着花样,无端就升起成就感。
天好时她每天安排时间去公园走步、健身、看人画画,观察花开草长、看树木一年的变化,也认识了几位常去活动的老太太,交流锻炼体验,笑容常驻脸上。
接送孙子时,她会与上小学的孙子聊天,让他讲每天老师都说了啥,在家还虚心向孩子请教,让他教自己认字、算数,做完饭还和他一起写字看书,这可是他和奶奶的秘密。小家伙过足了当老师的瘾头,学习更起劲儿了。
他们住的房子没有院子,阳台也成了她的领地,她买了几盆花养了起来,种地是好手的她种起花来也不差,她虚心向卖花的老板讨教养花知识,认真地抄写作,居然也把阳台装点得优雅别致。
儿子给他买了智能手机,好像给她添了翅膀。她学会了手机拍照,公园里的美景、餐桌上的美食、调皮的孙子,甚至是阳台上的花草都成为她镜头下的宝贝。
玉儿每次见到母亲,听着母亲讲给自己又认识了好多字,看着母亲展示她拍的照片,还叮嘱自己要健康饮食。她欣慰地眼泪直想往上冒,母亲终于可以为自己活了。
靳娟娟常常在公园里碰到画画的老人,时间长了知道那是附近老年大学的学生。看他们认真画画的样子,听他们互相讨论画画的方法,看他们那幸福快乐的感觉很羡慕,不禁燃起她心中的渴望。
这一日晚饭后,儿子许凡见母欲言又止的样子,就忙问母亲有什么事吗?
靳娟娟吞吞吐吐地说:“凡儿,妈妈有件事想和你们商量一下。”
“噢?好的妈,你说就行。”
靳娟娟抬头看着儿子:“妈没大上过学,把你们俩供出来,妈心里很高兴,这几天看到有些人退了休还去上大学,妈也想去,我问了时间,不影响接送孩子,就是不知道能学会吧。”
说完,她探寻地看看儿子许凡和儿媳妇儿。
许凡眼睛一亮:“好呀妈,我们同事的母亲有上的,很轻松的,每天时间也不多,你想学习什么课?”
“画画。”靳娟娟鼓起勇气说出来。
“好呀,就当玩儿了。”儿媳妇也凑过来,“学总比不学好,还有同学一起交流,省得您一个人怪孤单。”
他们的支持让靳娟娟高兴地想流泪。
8
靳娟娟顺利地报了老年大学的绘画班。
去报名那天她心怀忐忑,怕自己条件不合格,自己没大上过学,也没见过什么世面,会不会被人看不起?
现实情况出乎她的意料,巡着地址找到老年大学报名办公室,报名人不多,因为有几天报名时间,接待她的人和蔼可亲,并没有过高的条件,只要愿意学就可以,登记了她的身份证,然后交了200元的学费,领了一份课程表,一份课程说明,一本简易教材,需要自己准备纸张、笔、颜料等,两天后上课就好。
靳娟娟点头说着“谢谢”走出报名办公室,出来后“嘘”了口气,却很有成就感。虽然跟随儿女离开农村也有十多年了,习惯了城市的生活,可是骨子里还是个农妇,在农村她没有自己打怵的事儿,可在城里还是第一次尝试办这么大件事儿。
本来今天儿媳想和自己来,自己拒绝了,想自己试试,果然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抬头看看天空飘着白云,周围的树轻轻摇摆着,好像都在祝贺她,她去专业商店买了需要的纸、笔、颜料,信心满满地期待两天后上课的情景。
靳娟娟心中充满了喜悦,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回到家,拿出课题说明、颜料、教材等,先看看需要怎么学习,工具如何使用,自己也要上大学了,想想挺美,她不自觉嘴角上翘,看着看着差点忘了做饭。
“今天是我们第一次上课,大家先互相认识一下,以后就是同学了,可以相互交流共同学习。”讲台上的张教授是附近书画院的老师,戴着一副眼镜,文质彬彬。
靳娟娟早早来后坐在窗边摆出用具,陆续看到同学进来,年龄都在四五十以上,有的头发全白了,大约20来人,每个人一张桌子。
大家介绍着自己的姓名、年龄,说着笑着,一会儿便熟识起来,有的还留了电话。付玉良坐在靳娟娟的旁边桌上。
“大家都是国画的爱好者,欣赏国画陶冶情操,画画更是修身养心。中国我们先从工笔画基础讲起。”张教授展开一幅画,开始讲课。
“以线造型是中国画技法的特点,也是工笔画的基础和骨干,大家不用怕学不好,万事开头难,看这些线条,有的粗有的细,有的看上去刚劲,有的看起来柔软,可以画成方形,也可画成圆形,有的稀疏,有的稠密…表现出不同的物象,刚开始我们就先练习画线条。也就是白描的技法。”
此后靳娟娟便开启了学习画画的生活,其实也挺轻松,每周一次课,一次两个小时,老师讲完大家以练习为主,老师再逐个点评,然后布置作业回家再画。
慢慢地靳娟娟发生了很大改变,有了学习交流的同学,有了另一种生活,她变得更加有耐心,认真地做作业,并且会加倍完成作业。
“其实,画画许多时候不是教出来的,而是个人悟出来的,每个人的天性不同,理解一些事情也不同,画画要表现的是人的灵性和气韵。因此老师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呀,画画更是如此。”张教授只教基本技法,其他便让大家各自发挥。
靳娟娟因为学过的东西少,心里的约束少,限制性的信念也少,老师给的空间越大越她越有感觉,拿起笔好像心里有神指引着她。她仿佛慢慢焕发出少女般的灵性。
9
靳娟娟每天的生活还是很有规律的,早起为家里人做早餐,多年的生活习惯都是早早醒来。各种粥、包子、饼类、茶叶蛋,都是自己做,有时儿子媳妇儿出去买来粽子、蛋糕、点心等换换样子。
饭后收拾卫生便去上课,或在家里练习。每周一到两次课,还是非常轻松的。娟娟是个认真的人, 追求完美,不厌其烦地一遍遍练习。
孙子大些了,儿子上班捎他去上学。靳娟娟上午准备中午的饭菜。十一点多去接孩子放学回家吃饭。她有时会早出去一会儿到市场采买些物品,有时到公园活动身体。
中午儿子媳妇不回家吃饭,只有娟娟和孙子一起,娟娟还让他看自己的作业,孩子小大人一样夸奖奶奶,娟娟的兴致更高了。
中午休息后送孙子上学,下午五点多接。中间的时间都属于她自由安排。
靳娟娟慢慢找到了自己的生活乐趣,有了精神寄托,她做事效率高起来,做完应做的事都是自己的时间呀,时间变得不够用了。她有时沉浸在学习中,因为没有好好上过学,她那些被掩藏在心底深处的欲望慢慢浮现出来。
开始学习画画的基本功,她从不会偷懒,也感觉不到累,那一下下的描绘,一笔笔的色彩,仿佛为她铺了一条彩色的桥,带领她进入一个忘我的世界,再也没有了一个个思盼的夜晚,再也没有了一天天劳困的白昼,她的心随着笔的雀跃而飞行,跟着色彩的晕染而打开。
她爱上了颜色。红色带着热情向她走来,红艳艳的太阳透着喜悦,红色的花朵吐露芬芳,粉红的霞光是最美的幻想;绿色伴着生命的畅想向她招手,轻松、喜悦、欢快带来年轻的旋律;还有蓝色如梦幻将她包围,她喜欢蓝天纯净如洗,喜欢湖水沉静安逸,原来生活可以这么多彩。
画画离不开写字,她因此又认识了许多字,还在老师的引导下读起了书,世界变得更加有趣,靳娟娟的眼前慢慢开阔起来,心里常常鼓起的激情让她多感,她的眼睛变得越来越亮了。但是一切都是自我感觉,因为她觉得同学们都比她厉害,有做过领导干部的,有当过老师的,最差也都是机关单位退休的,只有她不过农妇一个。
一次,老师在同学们面前表扬她的作品,那是一副碧水荷图。“这简单的荷图不简单,叶子几笔画出,干净而悠闲,花朵不多,于淡雅之中透着傲骨,鱼戏绿水,更添灵动之美。”大家也都称赞起来,简单有时更耐人寻味。
靳娟娟脸红心跳,还没有人这样表扬过她,她一直觉得自己默默无闻,过着独自的生活,是上了老年大学她才慢慢找到自我的存在,原来生活可以有这种感觉。
她开始慢慢有了与同学交流的底气,融入班级中,其实大家都挺平和的,时间长了也都是家庭细碎相伴,柴米油盐左右,却更多了相互理解与包容,娟娟眼睛里的世界变了。
她不知道自己居然也被人关注了。这个人就是上课坐在一边的付玉良。
10
靳娟娟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进入晚年时遇到她的“爱情”,没错,是爱情吧,当她发现付玉良关注自己时,她感觉到了内心的澎湃和渴望,然而,她知道她只会让这份感情盛开在心里,但是她很满足,想到这里忽然有热泪爬上眼目。
付玉良,如他的名字,温良如玉,淡泊儒雅的感觉。第一次上课时老师让做自我介绍,靳娟娟听到他是一位退休的大学老师,她觉得自己与他有着云泥之别,她也从未想过要与任何人有交集,上老年大学不过想有一个自己的爱好陪伴。
然而分组时,他们俩还有另外三个人分在了一组里,在一组便有了接触,大家时常讨论作业,交流学习心得,靳娟娟带着新奇的感觉过着每一天,这是个她从未经历过的世界。
这里没有利益的冲突,没有鸡毛蒜皮的杂事,只有欣赏、品味和对美的诠释,她在日常与大家的互动中逐渐活出自己,慢慢展现出她的内秀、她的温柔、她的灵气、她的质朴,亦如一块石头擦去外面的灰尘,慢慢磨去常年积淀的沉沙,露出了本真的模样。
在这里靳娟娟看到了别人眼里的自己,看到了那个曾经带着渴望的小女孩,那个充满智慧的小女孩,那个看到人生希望的小女孩!是的,心态与年龄无关,每个女人心中都住着一个小女孩,简单的、快乐的、无瑕的、天真的…在合适的场景中自然流露的生命状态是最美的。
在这样的学习交流环境中人们是放松的,坦诚的,也是真情流露的。大家相互滋养、相互鼓励、共同成长。而付玉良的表现总是那么入心,他从不高谈阔论,总会适时引导,从不卖弄学问,却让人耳目一新。付玉良的身上有着知识分子的儒雅,有着长期文化沉淀带来的谦卑,也有着男人的力量!靳娟娟发现了生命中吸引她的人,却是她高攀不起。
付玉良也在关注自己,是真的,感觉是无形的能量,直觉不会骗人,但是,靳娟娟却总是有意回避着。
对于靳娟娟,她的生活经验丰富,勤劳能干,家里什么也难不到她,而感情生活却是单纯的,甚至是空白的,虽然曾经有丈夫,却从来没有过深度的交流,她那颗火热的心从没有被满足过,或者说她的精神世界一直没有被打开过,象一个充满了能量的房间一直关着门。
现在,付玉良却打破了她的平衡。她失眠了,睁着眼睛睡不着。原来以为自己的心会随着许继军的离开而死掉,她本来想着自己会孤老一生,然而学习绘画为她打开了另一个世界,却也激活了她的灵魂,现在又有个人来到她的世界,把她的心点燃了。
她开始燃烧自己,是的,燃烧自己,因为她只能燃烧自己,世俗的枷锁紧紧捆绑着她,她不敢越雷池半步,她不想给孩子们惹麻烦,就像她一直坚持了这么多年而洁身自爱。
然而,靳娟娟心里却是欢喜的,她发现自己的心是活着的,这就够了。
知母莫如女。女儿玉儿几次见到母亲,母亲向她聊起学校的新生活,聊到她的同学们,眼睛总是亮的。母亲还自己买了新衣服,改变了以前的风格,本来靳娟娟就是个温柔而端庄的女性,越发显得更加知性。
“妈,爸爸走了有好几年了,想不想再给我们找个后爸?”
“说什呢,妈就守着你们姐弟就好,不想。”她摇了摇头,脑子里却闪出付玉良的影子。
“我们单位的付元英她妈去世好多年了,她爸付叔叔也退休了,她想给她爸找个老伴,倒是提醒了我。”女儿有意无意地说着。
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儿?
“不过她爸比你大好几岁呢,是大学老师。之前听元英聊过她妈脾气不好生病去世了,她爸非常好,应该是个好丈夫,我再问问具体情况,这可不能儿戏。我觉得这么多年你太辛苦了,你应该有个自己的家。”女儿说得动容,靳娟娟也受到感染。
“你这孩子,哪有往外赶妈的!”靳娟娟虽然嘴上说着,心中某一处却忽然坍塌了一般,仿佛有一股力量从心底开始翻滚,眼窝热了起来。
“我想要有个家,
一个不需要华丽的地方
在我疲倦的时候
我会想到它
我想要有个家
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
在我受惊吓的时候
我才不会害怕……”
曾多少次,靳娟娟泪眼中倾听这首歌,也一直是她的祈盼。
有一个自己的家,可以吗?
11
女儿的支持给了靳娟娟很大的温暖,她知道孩子们都是孝顺的好孩子,儿子也支持。这么多年以来,自己与两个孩子相依为命,直到他们都成了家有了孩子,自己成为孤家寡人。现在,她的心开始松动了,她好像在盼望着什么。
有了心事的靳娟娟说话少了,上课时她居然开了小差,本来按要求画一副风景画,青山如黛,绿水环绕,山青水秀。她的笔仿佛有了生命,笔下不自觉绘出一座小院,依山傍水,房前屋后栽树种花,房子带着门廊,廊下坐着两个人…
女儿说付元英约着一起吃个饭,想大家接触一下,有了想法年轻人的行动就是快。
“我,可以吗?”靳娟娟不自信地看着女儿。
“这有什么,不就是朋友间吃个饭吗?多了解些,和得来就继续接触,和不来也是朋友相处。”
年轻人就是洒脱,脑子里没那么多条条框框,靳娟娟心里也好像解套了,是自己想多了,心底无私天地宽。
他们约了在一个小包间一起吃饭,靳娟娟穿着大方且简单,玉儿给她画了个淡妆,更显端庄秀丽,带着中老年人的沉稳与淡泊。
本来都是认识且相对熟悉的人,玉儿和付元英两人有相熟的话题,靳娟娟与付玉良也有共同语言,实际上,成熟人之间的交流不需要太多语言,举手投足,一动一静都是表达。
两位老人都有想深入了解的愿望,孩子们便不再插手,让老人自己交流。
多么明智且孝顺的孩子啊,娟娟想想就欣慰,现实中多少老年人受孩子们牵制,而自己却是幸运的。
于是,靳娟娟与付玉良顺利走进第二次婚姻,因为曾经的不幸都更加珍惜,他们相互照顾,相濡以沫,每每总会感念命运的垂怜。
靳娟娟与付玉良说起自己的一生,“老付,我从未想到自己会遇见你,更没想到会有一个属于自己心心念念的家。”
付玉良也感慨万千,“我的前半生在吵闹中度过,是老天爷睁开了眼睛看到我们。”
此时的他们,不慕鸳鸯不慕仙,饮食夫妻一生缘,不愿岁月再回首,却有真情共白头!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