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 · 天君之死(三)
—— 百里卓川
一段不短的时间,天马驿的一切都像往常一样运作着。老板娘回到她的房间,包扎好伤口,心里埋怨着自己的不小心,却对损失了一根手指没什么遗憾。她觉得自己今天之所以能在忙碌中剁掉手指,实在是因为天马驿太红火了,这就好像是为了保有今天的成就,就必须丢掉手指似的。难道不是吗?她心里想着,要不是因为客人越来越多,她过度劳累以至于发生了疏忽,会出现这样的事吗?这么一琢磨,她觉得值,如果老天爷要她献祭些什么才能保住今天的繁华,别说一根手指,就是整只手都不成问题!
而就在老帮娘一方面因为自己的想法心满意足,而另一方面又因为伤口的疼痛昏昏欲睡的时候,绿衣女子却正坐在秃顶老人的身边低头不语。老人不停顿首说话,女子只是含目倾听,而那些环伺身边的仆从,也不再去顾应他们的主子,这时候正拿起桌上的酒水,彼此斟饮着。
终于老人不再说话了,女子抬起了头。
“坐在旁边的两位,该听的都听完了吧?”女子像是对着空气说话,中庭里错落的很多食客仍然如故的,对周围的一切不顾不问各自消遣着;只有偏远处一个雅座里的两人沉默了片刻,最终站了起来,青衣女子名叫千裳,壮魁的大汉自然就是左岚了。
他们来到中庭已经很久,隔了几道屏风,坐在几十步远的地方,并不如绿衣女子说的就在旁边。两人用了些时间走过来,走的很慢,走的很持重。
“阁下是谁?”千裳谨慎的说这话,唇齿小心的翕动着。
“姑娘虽然现在已经修炼成人……”绿衣女子坐在桌边,用手支着头,慢条斯理的说起话,“可毕竟也曾是个妖怪,你们狐狸不是最擅长魅惑之术吗?我想你已经猜到我是谁了。”
“你……你真的是驱鬼师里的晓谷?那些上古阿修罗?”
千裳颇为犹疑的把目光投向秃顶的老人,他坐在那里,变得和他曾经的仆役没有了什么区别,眼光里再也不见了闪烁不定恣意狠毒的光芒,如果说这个平凡的躯壳里曾经有过谁,那也很可能已经不在了。这女子做了什么呢?千裳不停的在自己几千年的记忆里搜寻着,可这些记忆零碎破散,并不能组成一个让她满意的答案,阿修罗——不管是上古的还是四野的,他们都有太多的秘术不为世人所知了。
“驱鬼师里的晓谷?”绿衣女子说着话,声音里的柔润微微的变得粗厚了起来,“嗯……也算是吧。”
“什……什……什么鬼!”站在一边本身一语不发的左岚突然大呼小叫了起来。
“双——双身人!”而千裳也因为眼前这出人意料的景象震惊的两目圆睁,口舌微露,两颊上因为难以置信的兴奋生出了绯红,“你是嫡传的‘晓谷’,浮世唯一的假王!?”
“假王?”绿衣女子——不——现在应该说一个绿衣男子颇为惬意的仰起头,若有所思了一会,便不置可否的继续说道,“祖师爷是假王的传人吗?他老人家会想到自己的传人会被当成假王吗?”
“不过现在可不是聊这个的时候”绿衣男子的眼光又回到了千裳的身上,“你都听见了,不是吗?”
“不错……”
“而你们的目的也是那里。”
“是……”
“那我们是不是就应该动身了?”
“还有一个问题……”
“哦?”
“你到底还是没有告诉我们你是谁,又为什么要同行?”
绿衣男子笑了:“其实在你们走出来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帮你们,可‘寓’看到了你们的过去与未来,告诉我帮助你们实在对我大有好处。”
“五瞳天目……”这样的阿修罗出现在这里到底为了什么?千裳努力的控制住颤抖,不让身体暴露出她的疑惧,“我应该知道的……怎么现在才想起来……只有动用了这个级别的幻术,阁下才需要‘身转’吧。”
“瞧!我们都已经很了解对方了!”绿衣男子摊开了手,“为什么还要在这里浪费时间呢?如果再晚,无住山的天君不仅白死了,恐怕他的本真也要成为敌人的囊中之物呢。”
“好吧……”千裳叹了口气,听到秃顶老人的那些话语,她确实不能再耽误了,况且不甚了解却要先走在一起有什么奇怪的呢?如果说以前她会对这样的情况万分谨慎,可现在……千裳回头望了一眼身边的左岚,发现他也正满面通红的看着自己。
“我能说话了吗!?”左岚终于忍不住的对着千裳嚷嚷了起来,“起先是隔了那么远,号称要凝神用什么幻术偷听人说话,不准我出声;随后又嘱咐在没搞清楚这不男不女的家伙来路之前,不许我乱说话,可……可这实在太……太——你是怎么做到的?”
唉……千裳在心底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无奈的任由左岚瞪大了双目,全神贯注上上下下的打量着绿衣男子;那满脸的不可置信与满眼的好奇难当,让他伸着脖子挪着脚就这么毫不设防的走近了对方。
可现在……她又怎么可能再像一个人的时候那样小心戒惧的生活下去呢?毕竟她现在已经有了同伴,还是个这么莽撞好色的家伙……。
千裳笑了,很多年她都没有这样下意识的轻松的笑过了。
“那我们就出发吧……”千裳昂起了头,望向了无住山的方向,“不管如何,我们耽误的时间确实过多了。”
“很好!”绿衣男子满意的点了点头,“我叫潘鹿铃,你们呢?”
“左岚!”左岚口无遮拦的叫道,“她是千裳,我说鹿铃……兄弟?还是姑娘?你还是要给我说一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第一天 无住山 · 清凉殿】
就在千裳与左岚在天马驿遇到潘鹿铃六天前的一个早上,无住山的吴继业正如往常一样正在清凉殿里打坐,作为已经将元神寄于山外山的天君,他早已不需要冥想入定来印刻仙法了,但作为修习的次第,天君是经常要给慕名来山外山的修道者们做一个表率的。所以,即便今天清凉殿里没有来客,他依然随着多年的规矩在这里坐上一坐。
吴继业并不是一个有着深远天资的天君,但无住山却在山外山中享有隆誉,这让他倍感压力。毕竟作为转生的天君,他的前任——吴道业是仅次于大觉者的真人,大觉者们创制了天君制度,而那批古老的真人就成了最初的天君。他们的天资据说都积累超过了上万年,追溯起来,有些天君的起点好像比圣王还要悠远。
有这样的天资是什么样的感觉?上万年啊……吴继业每次想起这些都无限的感慨,虽然他知道作为一个慕道的天君,他不应有这样的攀援心;追求大觉者的修持中,本就没有高低远近,不存在什么必然的积累,再长的时间同样也不能保证洞彻必定到来,而须臾之中参透天机也绝不是什么天方夜谭。可那毕竟是大觉者的境界,是反观的感悟,对他们这些还是人的修持者来说,积跬步以至千里的教条,仍然是颠簸不破的根本。
当然,作为人,即便是吴道业也不可能真的活上万年,百年之躯是人的大数,能活到一百三四十岁那已经是尽了十分的天年,即便是不受世俗苦痛的天君,能活到这个岁数的也不多。在无住山的历史记载中,吴道业历次还阳其实活过百岁的也是屈指可数。死亡仍然是天君的归宿,还阳虽然换回了婴儿的身体,元神与三识却是只能是另一个生命里重新孕育,还阳的前后其实只是另一种形式的父子相承,只是肉体传承的不仅是血脉,还有那微妙的不可言说的体验罢了。
吴继业知道如果他现在不是转生,而是吴道业的还阳,也并不能保证他比现在更聪明,更勤奋,更努力。但还阳的身体容留过去的体验,虽然那不是清楚地记忆,不是说曾经掌握的仙法不必学习就可以被继承,更不是不经过刻苦的磨炼,就能轻易的再次把元神融入山外山的本真,可这由老还阳为幼的身体里,毕竟历练过无数修持的感悟,足以帮助吴道业比吴继业学习仙法有更好的效率,更多的感悟以及——更上一层楼的境界,这就是天君的天资。
吴道业上万年的还阳里成千上万的仙法以这样的形式,传承给了后人。如果上一代天君一生可以学习一千种仙法,那么下一代天君就算不如上一代勤奋(况且天君少有庸懒之徒)凭着身体里的天资,仍然可以轻松的掌握一千多种仙法,过去的体验还会帮助它把还阳前就已经学会的仙法,再学的时候更精炼,更高卓,因此也就更能掌握或者创制出新的仙法造诣。
可现在呢?吴继业凭着自己不到两千年的天资,借着前任们忘我的勤奋,让这一次还阳后的自己很早就将元神融入了本真,他不可谓不勤勉,比起任何人,任何天君,他都敢说他在他们中都算是刻苦之人,可如果把这刻苦用在吴道业上万年的天资上会怎样呢?是不是无住山已经不再需要天君,而他也已经入道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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