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村的人们,对新平堡有一种脱离不开的牵扯。就是人们往来的一封信,也要从新平堡发出和收取。托亲靠友,总是麻烦人家给常年操心,把信放到新平堡的邮箱里,就没有半点担心的,它能给人一种踏实和放心的感觉。村上有时候也来送信的,但人们着实不敢把信放在送信人的手里,一旦把信给了他,那心也随着信走了,直到知道了音讯,心才收回了。从这一点就看出,两个村虽说相离不远,却有着那么大的差别。相比之下,新平堡无疑是给人一种靠谱的感觉。
我不知道祖辈与新平堡人打了多少交道。朦胧中,仿佛等待来一种沉稳的声音告诉我,‘一直在打交道。’总觉得我们村与新平堡,有牵扯不开的连挂,永远也交割不清的渊源。绵延至今的原因,或许是相距过近,而多有婚姻缔结。我又想到,这不单单是婚姻的缔结,多数在生存与生活的互补与依赖。
当年妈妈坐着轿子,出了城门,过了边墙,嫁到古城村。这一来,就铺设了一条让我常走的路了。这路,我从八岁就走,三天俩头往下跑。说实在的,我是跑着这条路长大的。小时候为几毛压岁钱往下跑,大一点,为看戏闹红火往下跑,而这时偶尔为家中有事跑腿子,近来跑得次数是越来越少了。只顾低头跑路的我,这时终于抬起头来。我疑惑的发现,在我记忆深处,这条路与我的童年相接,与我有相对宽松的自由有关,与我从不敢脱开妈妈手中的缰绳,我就不敢自个任性跑远,跑丢。眼下,我已长大成熟了,妈妈的手,几乎完全松开放我,我却很难跑出去了。
这几天,父亲盼望着口外的来信。妈妈等着出口外伺候我嫂子坐月子。这一定是家中的喜事,可临走的时,却又有几分为难,为难的不是不想伺候媳妇,而是自己又是空手两面的到儿子家。妈妈几乎年年伺候坐月子的,轮到伺候自个儿媳妇了,却有说不出的为难。不说别的,就是这婆媳,相处在这穷困的日子里。妈妈自知就是穷,还怕人说穷,更怕自己的亲人说穷。这难免有触及到她面子的话语。日子不好过,谁家能有这么穷,妈妈还没有出门,就想到了好多为难。她把个去抱孙孙的好事,想得心事重重。
我哥的信来了。拿到手的信,我还怨我哥不往新平堡邮寄,让我取信,几回扑空。我哥的信,竟然是从人们不敢靠实的送信人手里拿到的。父亲捧着信细看,那种迫切的神情,他在寻找着渴盼中的欣喜,‘你们看,快来看,生下个胖小子。’我听着父亲激动地说着。竟然把平时说话的声音都变得话语梗咽。父亲热泪盈眶的捧着信,在他的内心深处,似乎觉得这个家,为之一振。这确实是父亲最大的希望到来了。在长久渴盼中,父亲猛然听到一个有力的声音,让他从梦魇中醒来了。
孙子有了开头,两个,三个,四个还有几个孙子都围在父亲的身边。到那时,最能让自己得到安慰的是,有几个好孙子了。父亲向天作揖,‘谢天谢地,我们这个家,有了添丁之喜。’好的开头,平平顺顺,父亲给孙子取名叫瑞平。
说起来家中添丁加女,好像是一般的事情。但在父亲看来,却是非同一般的好事了。在自己失去一般的常情常态以后,历经了十多年艰辛而深刻的人生经历。他在面对儿子在人生的起点,就被搁浅在无望的泥潭了。那往后他一生的命运,都会与此相连。于是就也落下了自己对儿子的一生亏欠。岁月沧桑,韶华流失,曾经的一切都是那么艰涩的难熬。幸好非常吃力的移开家庭的羁绊,让儿子往出走,走出来个被遮盖住得一张英俊的脸面,出了口外,娶妻成家。
父亲在庆幸,当时的一个无奈中抉择,让这个家才一步步的走活。这时,幸福的来临,让他彻夜难眠。心酸的往事,无尽的渴盼。一直刻在自己心底,往日的深深落寞与忧伤,只有这幸福的到来,喜事的荡涤,那所有的困苦与磨难,就会淡然了许多。就会认定,所有的经历,原来是人生风雨的过程,幸福才是人生的结果。这时,就会从内心深处,体会出伤痛之后的幸福,更是一种沉重的感悟。
夜深了,月光如昼。窗前的杏树枝都看得清楚,夜静得连蚊子的动静都听得真切。平静而安宁的夜,让父亲毫无睡意,两眼盯着月色,陷入烦乱的思绪中。慢慢梳理,细细剥除。毫不掩饰自己的懦弱与浅薄,让往事变得本真而空灵。梦境般的思绪,在孤寂中,暗淡着过往的落魄,思绪在辗转中,渐渐清晰了。父亲喟叹自己的命运,曾几经磨难与惊险,几度消沉与绝望。曾有多少烦心的纠结,多少无端的打击。没想到,这所有的一切,却是一种沉重的感悟。而那融入心田的感悟,又是别人无法感受到的,这滋味,只能自己独自体会。
‘睡吧,还真是睡不着了。’父亲自语。已经是后半夜了,觉得带着潮气的凉意从窗户进来了。父亲起来,咳嗽了几声,他把窗户放下。我却醒了,‘大大,还没睡着。’我问父亲。‘这心一要亮堂了,很难睡着了。’父亲可从未这样的睡不着,他自己也承认,就懂得个能糊涂睡觉。那怕是自己在失去自由的日子里。可当命运给他一个惊喜的时候却睡不着了。一个触动心灵的惊喜让他夜不能眠,碰撞出从未有过的兴奋。停下跟着命运推着自己往前走脚步,回看那些零乱的过往。总觉得这一路丢失了自己存在的价值,没有什么力量能使自己寻回做人的尊严了。这一夜,抱上孙子的幸福,滋润了父亲的心灵,唤醒了消沉已久的情感,有一种落魄回归的感觉。
听人们一天常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心情好了,‘喝冷水都是甜的。’一点不假,从来不出来闲坐的父亲,一改往日习惯,走出家门,出来聊天了。我惊奇的发现,父亲把往日所有的活儿丢下不管了,出门时,抓上一把烟丝,装进烟袋里。回头跟我说一声,‘给兔兔添上草,盖好。’这是父亲每天必做的事情,这天就推给我来做了。父亲早早的坐在四叔叔家大门口,人们都出来了。
四叔叔一见父亲,稀罕的问,‘哎呀,今儿个四哥也出来坐了。’父亲满脸堆笑的说,‘嗯,我每天听你们红火的,我也坐不住了。’大伙儿都笑了。四叔叔说,‘今个儿可不能瞎谝了,这可有懂得的人在跟前来。’‘哎,该谝,还得谝,说正经的有多少。’父亲说着拿起烟袋,‘来,尝尝我的烟丝,看,好吃不。’拿出卷烟纸,一人卷一根烟,抽的满街烟雾。对门子五叔叔问,好些天不见四嫂了。这一问,可正好是父亲想说的话题了。似乎很有底气的说,‘到口外抱孙孙去了,走了半个多月了。’‘哦,四哥当爷爷了哇,这可是喜事。’人们都说,‘是呀,熬盼的抱上孙孙了。’‘你看,要不咱们老来,那厚生们都当上大大了。’父亲漾着喜悦的神色,静静的听着人们的谈论。这静美的夜,月亮是那么的明快,风是那么的清爽。
我或许不会明白父亲的内心世界,但我至少清楚,父亲荒芜久了的个人天地,一旦滋润,就会使空虚而孤独的内心,获得满足。就会去打捞沉沦和失去的精神指向,就会把一直消沉的心境,变为积极的心态,这或许是父亲经历了漫长的等待后的心灵觉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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