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最宜人的季节。我用十分亲切的语言，来与它靠近，并不是我感觉到对人的舒适与惬意，而是在体悟着，让我在这个季节里真正的成熟，成熟在忙碌与饥饿的季节里。
楦窑落下的亏空，一时很难补上。父亲已没脸再次向学生求借了。他曾说的不顾颜面的大话，也变成了空话。腿迈不出去了，咋敢再次登学生门，叫学生看见这个扶不起来的老师呢。这是唯一的求助的路，被自己堵上了。
这天，父亲两眼迟疑地看着我说，‘闰仓，你要不下新平堡一趟，看你四姨家，能借点粮吗。’他在仔细的看我，似乎是在试探我去不去。我很随便地说，‘行，我去。’我知道这个嘴，父亲是不好张的。那我不怕四姨碰了，就是碰了，我也不会放在心上的。四姨就是当下骂我几句，都觉得四姨就是骂那几句话，‘吃上喝上，不领情，个个都是没良心的。’四姨的骂我，从不在意，就像她说的，‘就是耳旁风。’骂完，她就给你吃，这是她的个性。刚吃罢，四姨就会叫你干上一样活儿，这也是她的脾气。像四姨这样心软嘴硬的人，并不多。无意中，我知道了劳动就能有饭吃，于是，我去四姨家的次数就更多了。
这一次，去四姨家就不同了。不是去吃，而是去借。我是以我家的名义上门求借，还真是有点胆怯。一路走得就像头回做贼似的，拿了个口袋在腰上裹了一圈，就怕叫人看见。进了四姨的院子里，悄悄地把口袋放在猪圈的墙角，四姨出来了。她一出来，我更像做贼。还好，我架起了扁担找土垫猪圈，心略坦然了。
街外的一条防渗渠，顺着人们的房子流过，我被流水吸引。这水是从古城村后河湾流过来的，我似乎带着几分亲切，不由地站定，看上几眼。我迷惑的发现，在村上的水，是撒撒野野的四下乱窜。而这时，却是乖乖顺顺地一路向东流去。新平堡就是不一样，居然能拾起四散的流水，归拢住一脉清澈之水。我却不知道，修这防渗渠，过街暗渠，都是用石碑，古坟石雕铺就，这里埋藏着历史和自身的坎坷与心酸。深知那记载着历史的文碑，古坟的石雕，在熙熙攘攘中沉埋在地下，换得了一时的精神仪式和震撼。我心想，等我们村的扬水站修好，这清澈之水就会断流，这一时的兴师动众水利工程，就不会长久利用了，往后就会给后人造成莫大的遗憾。
我木然醒悟，这不是我操心的事情。担土垫猪圈才是我的正事呀。正担着，四姨夫回来了。他总是给我一个慈善的笑脸，满身透露出是让人尊敬的神态，看似与我父亲，如出一门的和善可亲。四姨夫问我，‘二小子，下来有做的哇。’一句话，问得我满脸通红。我就猛然就说出想借粮的事。四姨顺口就说，‘这个二小子，就是口贵，硬等得问你来。’四姨夫在学校做饭，家里日子还比较宽松，他们家，在我一个孩子的眼里，就是安安稳稳的有吃有穿的好人家。四姨我进了她家的耳房里，揭开一个大瓮，我装了半口袋谷子，四姨说是足够一斗半。记住就行了，能还上，不敢定要到了牛年马月吧。
我原以为过日子，并不是我操心的事情。自打楦窑后，家里为日子天天发愁，让我在饥饿中，把日子一天天装在心里，仿佛这家中的过日子，就在我的肩上了。憨吃贪玩的时光，我已无法重复。原来这就是人的成熟，让我成熟在没有别的心思的日子里。
我早早地揽落起日子该咋过，盘算着顿顿饭该咋吃。每天锄地回来，饥饿的滋味，被口水一次次压下去。却不知道抓面的手往哪里伸。父亲去大队批条子借粮，偶有借回猫尿气的谷子，还有放久了的玉米，熬糊糊，炕窝窝，把我吃得满眼垂泪。父亲大口吃，大口咽。似乎有故意让我看的意思，一抹嘴，说，‘咱们过几天去地吃队里的大窝窝哇，人家的好吃。’
妈妈居然没走多少天就回来了。她惦记着家里的日子，带着的提包，又是姐姐给得满满的莜面。妈妈一回来，让我奇怪的是，我心中不轻的分量顷刻削减。因此，我总是发自内心的喜欢妈妈回来。原来妈妈是承担了，我所看不到的担子。她能担起满家的精气神，说实话，父亲一概相信妈妈担得稳当。即使这个家，在境况凄凉的日子里，妈妈也没有厌倦的意思。家里家外，不失家常礼数。妈妈能有着遭受的痛苦，说过了过的胸襟。在这一点上，能真切看出，妈妈的持家本事。父亲更是把家中一切，托付于妈妈打理。在困苦的日子里，还总能过出家的温馨。妈妈这个本事，我始终无法明白，也难说清。
一夏天的锄地，我再不是个挣那二分五的社员了。我能够挣个整工，说明我已经是队里的整劳力了。多数时候，工分已经超过父亲的工分。当下队里，对我们已没有在工分上受歧视，因此在平等的劳动中，使我在思想和体力上完全适应，甚至有时还包含着几分自信。但暑假一到，我的自信，被几张要好同学的面孔扫走了。他们回来，让我立马扫兴。不敢靠近，不敢细谈。人们随口谈起的一个个消息，都会让我震惊。教书的，代课的，学医的，让我不可想象，他们竟然一下就远走高飞了。
于是，多少年来，我与他们的友情支架瞬间坍塌。刚刚在劳动上获得的自信，却在友情上失去了心理支撑。按说这是我早就料想到与他们的距离，这就会越拉越大，却在心理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儿，细想，那我还有什么友情空谈呢。懂得羡慕别人，看人家留着整齐的发型，实则没有看清自己的一脸卑微。这时候我与他们靠近，就等于高攀，这时候和他们细谈，就是自讨没趣。他们就是我的一面镜子了，把我彻底照清。看清别人，首先我要看清自己，在这镜子面前，才觉得我该成熟了。
将后他们会离我一步步走远。我却还是要珍藏我们曾经的相好友情。疏离后的珍藏，是一种远离交往的期待。认清了自己，就该有一种放任自流的心态。不去追慕，长大后不尽相同的那些曾经的我们了。那我的个人天地，只能远远的畏缩起来吧。因为近乎他们，会让我一脸尴尬，但事实上，有时也很难做到决断往来。那我就是要看重自己，还要真正做到自我孤立。
这样一想，确实让我有所感悟。自我孤立，多么可怕。那我还怎么再去寻找当初的友情呢。其实，我还没有真正领悟过友情的重要性，只是在孩童时，那些让我难忘的时光滋润。回头去想，还真是觉得自找没趣。
想过之后，我再回头，看看趴在地上锄地的老汉们。这会儿我觉得他们近乎哑巴的蹲在地上，谁都不说话了。可之前，他们很随便的一说，说话的没意，可听话的有意。让我很不自觉的就套进里边，让我完成了一次自我成熟。
然而，在往后的日子里，我还是很难走出了困扰。我的烦乱心绪，尽管冷静思考了，我的心胸为何如此狭窄，却还是很难做到，撤身退出这烦乱的心绪。于是有了一个办法，与其去仰慕那些，直抵我内心痛处的人和事，还不如让自己闭目塞听。可我又无法把自己孤立起来，让自己活得装聋作哑，甚至是目中无人，我可万万做不到，我还想紧紧攥住，我这个青涩的年龄。
入秋后，天气依然闷热。锄耧地按说到了尾声，却又叫人们扛起了大锄，赶三遍。炎热的天，夹板的地。庄稼一遇久旱，地皮就硬了许多。躬身使劲，大锄一挖，要么扳起一块硬皮，要么锄板滑到脚趾头上，随时就是一身汗水。我就是个整劳力，那怎么也要吃下这个苦。二秃老汉看着我吃力的样子说，‘哎，那孩儿，你嫩胳膊小腿的，能受了这个苦。’我一摸汗说，‘不怕，我天生就能受苦。’我不明白他是可怜我，还是同情我。我只觉得他的话里面，总是是有几分让我厌烦的情绪。或许他曾经让我给了他家，没儿子的命，还是在随时捉弄着他。‘人家厚生们都在做扬水站，你咋不去。’他的话就冲着我的痛处来。‘能去，我早就去了。’我有点厌烦他的明知故问了，锄到地头，我家赶紧躲开这个没趣的老汉，并与他隔开一定的距离，直到收工回家，都不跟他走到一起。
天色暗下来了，略有凉爽。吃了饭，我感觉还是做不到闭目塞听的自我孤立。忍耐不住性子的我，又出了街。走到四叔叔家的大门前，坐在还带有温热的石头上。一天的乏困，似乎全落在这石头上了。索性躺下，还是愿意听四叔叔说那东拉西扯的事。我是从那年帮耧种地的日子，就喜欢听四叔叔讲故事。
在漫天黄风的旷野中，都很难影响他那慢条斯理的讲说，他那天花留下不平的脸，却能做出让我信服的表情。那对毛活碌碌的大眼睛，总是看着你，让你不好意思离开他。可要等他下一句话，都会让你等得发愣，以为他不说了，可那长篇故事，还没有真正的开始呢。听他从村子里的事开头，讲到上古千年。能从家门口聊到北京城，就是说不了外国的事情。他直说到人们两眼打架，他才说那句，‘明天再说哇。’这就是我每天最享受的时候，已经成为不可改变的习惯了。我咋能呆在家里，光听后河湾使劲叫唤的蛙声呢。那只会让我心中贮满落寞和卑琐，那就是真正的自我孤立。
入秋后的久旱，从领导到社员，一起盯着扬水站的上水。时间紧，任务重。时至今日，将近两年的水利工程，已经呈现在人们的眼前了。扬水站，由一个个宛若长虹的拱门相连的引水渡槽，一路南行。衔后河湾的水，送到南洼大片土地。这改写历史的宏大构思，即将成为现实。它像一条巨龙，横亘于古老的村庄之上。这一显赫的壮举，已经是名扬在外了。扬水站引了全县人的目光，那村领导也得到了上级的肯定，并给予很高的评价。因此，外地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这一成功的事实，使村书记一炮打响，成为全县的先进典型人物，当选县革委会委员。
扬水站如期上水了，显示了古城村领导人的魄力。然而，奇怪的是，村里人们并没有兴奋起来。人们在背地里，盘算着拿油换水的所得所失。柴油机的马达声，震撼着围观的社员们。一看，那喷涌而出的吞吐之水，犹如脱缰的野马在地里乱流，人们手忙脚乱地在地里忙活开了。土地的不平整与贫瘠的土层，未能享用这后河湾的甘甜之水，与之不相配套的地表土层，随之流失。地没浇成，反而把庄稼也冲跑了，留下了不堪入目的场面。
村领导们面对试水后，留下一大堆杂乱的情况，分析了盲目草率的做法，反思了一味追求成绩背后的得失。三级扬水的柴油成本与当下的集体经济，这是难以承受的高额代价。摆在面前的事实，远远超过他们预期的想象。
扬水站试水过后，人们是一阵唏嘘。天仍然旱着，人们抬头看看长久没有上水的扬水站，低头说，‘这是条旱龙。’于是，这叫法就慢慢传开了。然而，不得不承认，扬水站是古城村人民亲手建起的一项伟大工程，它彰显了人们学大寨的坚定决心，证实了人类改造自然的雄心壮志，承载了时代的使命与历史的见证。虽然扬水站并没有提高土地的粮食产量，但它像古城村的标志一样，横亘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看到扬水站，就会有一种力量与精神的感染，就不会忘记，在这片土地上劳动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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