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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颜玖言 | 来源:发表于2024-03-19 15:13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主题“困兽”

    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题记

    1、

    老二媳妇儿赶上好时候了。她打从进门起,就可以和我这个婆婆平起平坐。不需要早晚请安立规矩,还可以上桌吃饭。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还念过书,识文断字。她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父母姓甚名谁,自己要嫁个什么样的男人……而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来这世上七十七年有什么意义。我为什么来的?活着为了什么?我从来顾不上去想。

    但我知道我也赶上好时候了。确切地说,遇见老宋,我是入着好人了。这么一想,老天爷待我不薄。我没上过学,不认识字,不知道家在何方,更不知父母姓甚名谁。是的,我从小被逃荒的父母和哥哥姐姐弄丢了,有意的或者是无意的,没人知道。除了姓孙,我对自己没有更多的认识了。

    民国七十六年,我77岁。我知道,我要不行了。我只是舍不得老宋。宋孙氏,我顶着这个名字活到死。还好,我从来没给这个名头抹黑。不管是兵荒马乱的那些年,还是土改时,或者三年自然灾害时,哪怕是那十年,无论多难,我都陪着老宋走过来了。不,无论多难,老宋都陪着我走过来了。

    阳光穿过院子里那棵大树和玻璃窗,洒在炕上。棚顶墙角那根塔灰摇摇欲坠。

    “老婆子,你看看我。”老宋老泪纵横,一根前清的小辫子留了一辈子,“你走了,我可怎么活呀!”

    上一次老宋哭是什么时候来着?记忆里,这是他第三次哭吧,每一次都是为着我。

    “爸,您去歇歇,”老二对着87岁的老宋束手无策,“大夫说了,我妈没大事儿,过几天就好了。”

    “大夫快来了,”老二媳妇儿压低声音对老二说,“要不你去找香头给安置安置。”

    “爷爷,”老二家的孙女小溪泣不成声,一会儿看看老宋,一会儿看看我,“奶奶。”

    我一手抓着老宋,一手抓着小溪。大夫救不了我,香头更救不了。我这个年纪最怕摔着碰着,脑溢血的话就是几分钟的事儿。我是没脸把老宋交给老二媳妇儿照顾——我也不知怎么了,也许是她的幸福来得太容易了,我总是看不上她的。我把我全部的母爱都给了老大一大家子,倒把老二还有闺女一家子都冷落了。最后怎么样呢?我是想着去园子里给老大家帮忙做点什么的,结果不小心摔了个跟头。老大一家子没有一个人照面,甚至我最疼的大孙子更是消失了一样。

    我知道,我终归是没有福气。日子越来越好了,这一摔,我的命却到了尽头。我要是知道有一天自己会动弹不了,我会听老二媳妇儿的,屋里是根本不会有塔灰的吧?腿好疼啊,疼得我的心都碎了:我这是现世报啊,我口口声声说不用老二媳妇儿管,到此刻我躺在炕上,万般不由我自己做主了。

    2、

    我感觉我的魂儿飘了出来,在塔灰边上安详地看着这一切。

    别急,听我说。

    我是童养媳。阎王爷一时三刻还收不了我——什么大风大浪我没经过呢,纵使我挣不过命,也还能扑腾一会儿。我这辈子啊,除了老二媳妇儿,我怵过谁呢?

    老二媳妇儿叫文贤,人如其名,文贤确实文静贤惠。她和老二都是建国那年生的。文贤嫁过来时,老二当兵还没有退伍。文贤长长的大辫子在身后一甩一甩的,水灵灵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透着灵气。老二也不差,在大城市当兵,军装一穿,也是俊得很。我们家是从富农划的贫下中农,文贤家本就是贫下中农。文贤愿意从城里嫁过来,除了看中我们家的成分,更重要是老二退伍后国家给分配工作。如今老二上半年班休半年假,国家给发工资。家里老宋、我、文贤和三个孩子,还有二三十亩地。我们虽不再是富农,但却是村里的首富。

    我从一开始可能就错了——我当然要给文贤留下一个威严的大家长形象。原本我也不爱说不爱笑。我没见过或者是不记得我的父母,老宋的父母走得早,我对老宋的父母也没啥印象。我从小和老宋一起在几个妯娌面前长大,她们个顶个都有婆婆的派头,我自然也学了一两分。老宋的三个哥哥比老宋大二三十岁,老宋和侄男弟女年龄差不多。三个哥哥比我大三四十岁——我们之间差出来一代人的光景。民国二十三年我和老宋结婚的时候,几个妯娌都当奶奶了。

    其实我民国三年就来了,也就是我四岁那年,不过阴差阳错结婚晚罢了。

    三个妯娌是本乡本土的,她们嫁过来时公公婆婆还在呢,每人都有自己的房院和土地。老宋把我捡回来没多久,公公婆婆就去了。而我的存在,等于家里多添了一个吃闲饭的。好在老宋我们俩相依为命,老宋心灵手巧,我们总算活了下来。可是我,根本不知道如何做母亲。

    第一个孩子即将降临来时,我仿佛置身于生死边缘。剧烈的疼痛让我处在昏昏沉沉中。手忙脚乱时,我们根本顾不上去喊接生婆。只能依靠身边最亲近的人——老宋。他一边沉着冷静地烧开水,一边准备好剪刀以备剪断脐带。他长期种地、造铧子,双手虽然粗糙,却在那一刻显得无比稳重与细致,用棉布为我止血,尽量减轻我的痛苦。我们既为新生儿的到来而喜悦,又为艰苦的岁月而担忧。虽然奶水不足,但孩子却不知道,他还是一味地裹着。初为人母,我不得其法,有一天喂奶时把孩子压死了。

    我们好几年没敢要孩子。民国二十八年,老大来了。这一次,我们提前找来了接生婆。老宋把生意停了几个月。直到老大看着壮实了,我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他才放心地出去卖铧子。但是不管多晚,老宋都披星戴月赶回来。

    也许从我来到村里的那天起,我就想给大家留下一个好印象。可是一个孤儿,一个乞讨为生的人,无论如何,大家对我的印象都没有多好。在他们眼里,我的命够硬的。一来二去,我变得沉默起来,除了老宋和孩子,我和谁都不近乎。哦,还有老宋我们俩亲手盖起来的两座草房院。现在不属于我们了,一处分家时给了老大,一处分家时给了老二。民国四十六年老大成家时,草房早就翻盖成了瓦房,只是房院小点儿。民国六十年老二成家时,草房还是草房。民国六十八年,文贤和老二张罗着,三间小草房变成了三间大瓦房。只有作为粮仓的那一间小草房还有些过去的痕迹,我真的是个旧人了。

    塔灰好像随风晃动了一下。

    3、

    塔灰还没有掉。

    老大是新人,且是个文化人,打得一手好算盘。初中毕业后就在大队里做了会计。大闺女比老大小两岁,民国五十五年成家了。两个孩子听话着哩,让上学就上学,让干活就干活,都早早地帮衬着家里,该赚工分赚工分,该出工出工。

    幸好村子太偏远了,抓壮丁的年月老宋没被抓走。不然,几个妯娌和大伯子死的死亡的亡以后,整个家就散了。老宋农忙时去几十里外的镇上给地主家做工,闲时就走街串巷去卖铧子。接济着几个屋也就都熬过来了。尤其是大嫂,一口米汤都能活人的年代,谁帮老宋管我谁就会冒着被家族扫地出门的风险。大嫂愣是含着米汤喂了我,这一饭之恩,老宋我们俩是没齿不忘的。村子里还有几户外姓人家——村子总共也没有几户,谁家有个过不去的时候,老宋我们俩都会伸伸手。老宋卖铧子的时候还救过逃命的壮丁,我也为村里受欺负的童养媳伸过援手。要说老宋我们俩没做过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但我们忍饥挨饿也救过不少人的。

    “老宋头家是地主,”一个年轻的后生嗓门比谁都大,生怕上边下来的人听不清,又重复了一遍,“老宋头家里得有上百亩地,他们家必须是地主!”

    那是一个远房的侄子,如果不是老宋我们接济,恐怕早就饿死了。

    听后生一嚷嚷,人群里就有些乱了。可能经过了乱世,人们捱过了大灾就有心思盯着别人家了。

    “是呗,他们家土地可不少。”

    “地主,地主!”

    “首先,地主是指家庭拥有土地,家庭成员却不参加劳动;其次,地主是靠剥削为生的人。”上面下来的人亦是明察秋毫,“老宋把他自己开垦的荒地交上来了,剩下的不够地主标准。他家顶多算贫下中农。”

    终归是老宋走南闯北见的世面多一些,早早将地归回去一些,不然被划成地主和富农就麻烦了。

    那次,是老宋第二次哭。人心,禁不得伤。

    4、

    老宋第一次哭是什么时候来着?

    村卫生所的人好像背着医药箱来了。老二和小溪脚步匆匆出去了。忙什么呢?没用的,我心里非常清楚。

    我甚至不愿意去细想。那是我初来乍到的日子,老宋也只是一个比我大十岁的孩子。他抱着奄奄一息的我,我心里害怕极了:我要死了吗?屋子里一大屋子人,大家都在说什么。我听不清。只是我醒来的时候,老宋正坐在我面前抹眼泪。“你总算醒过来了。”老宋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把我留在了家里,后来我才知道,是放弃家产,大家才同意留下我。

    “你那次哭是因为啥都没有了吗?”我长大以后问过老宋。

    “傻瓜,是怕你醒不过来。”老宋说什么我都爱听。他赚了钱扯了布回来给我做衣服,我在家里尽我所能给他做好吃的。除了做饭,我好像也不会做别的什么。老宋就不一样了,他干啥都是一把好手,不仅是铁匠,还是石匠。年头到年尾,从来不闲着。冬天大雪封山,他就去山里砍柴,砍够一年烧的。

    老大成婚没两年,就赶上了三年自然灾害。冲走了一个孩子后,老大媳妇儿疯了。我们格外怜惜老大,觉得老大命苦,跟着我们没享着什么福。好不容易长大了,媳妇儿又疯了。所以,大孙子生下来后,我既当奶奶又当妈,不然怎么办呢?老大媳妇儿每日里胡念八说的,一个不留神就跑去河边找孩子。老大动过离婚的念头,可老宋说祖上没有这个规矩。结了婚就是一辈子。

    也是,大家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民国六十六年,大孙子也结婚了。我和老宋心里想着能和老大他们一家在一起,这样,也能帮帮他们。可是,我和老宋忘了,大孙子还有两个妹妹,早就能帮着孙媳妇儿过日子了。我们六七十岁的人,还能帮他们什么呢?

    尤其是我,过惯了苦日子,特别是那十年,每天游完街还要去乡里的厂子劳动。能活下来就知足了。我习惯了穿对襟的衣服。就像我习惯了老宋那根前清的长辫子。我也习惯了拾拾捡捡,一根树杈对我来说都能生火呢。老宋我们挑大粪吃草根树皮,什么不好呢?什么都是好的,哪怕一个塑料袋子,我都把它捡回来塞在那口红色的躺柜里,那是老宋我们俩用了半辈子的家具。前半辈子,我们有三口黑黢黢的,被文贤给淘汰了。我们就好说歹说放在草房子的小屋里装点儿粮食什么的,只把这三口红色的躺柜留在了我们房间里。

    最边上那一口柜子没有上锁,都是我捡回来的文贤说的“破烂”。最里边的柜子里是老宋我们俩的装老衣裳。中间那口柜子是上锁的,除了大闺女带回来的点心,就是一些过去的玩意。古书,古钱币,粮票布票,还有土地证,房契。

    5、

    “过来吧,一根筷子都不用拿。”这话是谁说的来着?好像是大孙子说的。文贤结婚有十六年了吧?二孙子十五岁,三孙女小溪也十三岁了,四孙女也九岁了。分家后,老二家的三个孩子不用和老大家的排着,毕竟不是旧社会了。排不排我都有两个孙子,四个孙女。

    老大媳妇儿疯了以后,我总不能让她每天再给我请安啥的。但文贤也没有儿媳妇该有的规矩。

    “妈,安一块镜子吧,这样每天洗脸啥的方便。”文贤刚一嫁过来,就张罗着往家里添东西。她的新房里箱子,躺柜,镜子,时钟,缝纫机,样样齐全。结婚时大四盒小四盒哪样都没少了她。我都黄土埋脖颈的人了,要那玩意干啥?老宋给我买过一块小镜子的。现今老了,哪里还需要再买呢?那一年我六十出头,成日风吹日晒,满脸皱纹。文贤才二十出头,正是青春好时候。

    我自从嫁给老宋后,当了一辈子的家,哪能文贤刚来就要做我的主呢?我不让她守那些死规矩是我的开明,但她挑战我的权威那就是她的不对了。

    “不用,我这老脸有啥可照的。”

    “妈,”文贤起初三年脾气挺好的,妈也叫得勤,“日子好过了,咱这些破烂能卖的卖,不能卖的就扔掉吧,不然长了屋里有异味儿。”

    异味?我怎么没感觉?文贤把老二她们那屋收拾得一尘不染的,人家来串门都不敢下脚,生怕给踩脏喽。还不得上我们屋里来吗?

    纸盒子,瓶瓶罐罐,旧衣服……文贤总嫌那些东西碍事儿。可那就是老宋我们的习惯啊,我还真怕和老二他们一家过不到一起。老二也是个执拗的:“我爸你们去我哥家谁照顾谁呢?我嫂子身体不好,你们年纪大了。”

    “年纪大了怎么着?我们老了谁也不用你们,你妈我们往梁上一躺任凭狼拖狗拉。”老宋从那十年后脾气越来越差,别说全家就是全村也没人敢惹他。往上数两代,老宋没帮过谁家呢?

    文贤和老二怎么会真着着不管我们呢?文贤年年喂一口猪,到年底老二回来找人杀掉。请来亲朋好友里德高望重的,轮番做老宋我们俩的工作。

    “你怎么想?”大家酒足饭饱拍拍屁股都走了,老宋征求我的意见,“我都听你的。愿意去老大家,还是留在老二家,你要觉得都不行,咱俩单过。放心,我的身体没问题。”

    怎么可能单过呢?人家会觉得两个儿子不孝顺。老宋七十出头了,难不成,我让他为了我劳作一辈子吗?我于心何忍。

    “想去老大家,老二媳妇儿太干净,我怕尿不到一壶。又担心老大没有正式工作,家里的日子不好过,想着能帮衬帮衬。”有一句话我没说出口:老大家孙媳妇儿都有了,我们过去恐有不便,不然,怎么会口吐狂言,还什么都别拿——别拿过去干什么呢?

    6、

    我一直都笨嘴拙舌的,总也无法融入身边的各种环境。家里如此,外面亦如此。

    “奶,我要吃蛋糕。”老二家的大孙子长了个吃心眼,他会记得他姑姑哪天回来带了一匣点心,里面有几块方酥,几块槽子糕。

    “过来!”文贤厉声喊道,“那是你姑姑给爷爷奶奶拿的,怎么能开口要呢?”

    也是,怎么能开口要呢?老二家的孩子什么好吃的吃不上啊?老二哪次回来不带好多吃的?老大家的吃不上啊,我得留着给老大家的孩子们。

    老大媳妇儿疯疯癫癫,但有一样,她不嫌弃我,我也不嫌弃她。我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同情比我境遇更差的——文贤不需要我的同情,但老大媳妇儿需要。文贤嫌弃我把屋里堆得和垃圾场似的,我还嫌弃她把屋里收拾得跟猫舔得似的呢。

    到底老宋和我还是和老二家一锅拎马勺了。

    “文贤八成有洁癖,”闺女回来看我们老两口时,我们无意中聊了起来,“她几乎不到我们屋来,吃饭也很少上桌。”

    “没准是你想多了,”闺女提醒我,“我爸你们俩是老二一家养活着,但老二常年在外上班,这家里家外都要文贤张罗,你们不能再偏心大哥一家了。这样不公平。”

    屁话——孩子和父母要什么公平?我生老二时难产,差点儿没死喽,我去跟谁算账呢?家里家外有什么张罗的呢?不就是种种地收收秋吗?谁不是这么过来的?怎么到文贤这就不行了呢?

    “谁在园子里呢?推完碾子把碾道给我收拾干干净净的,小兔崽子,再来看我不打断你们的腿!”老宋越发不得人心了,不过他说的都对,碾子是我们家的,那些没良心的白用还白挑眼。

    “没事儿,人上岁数了脾气不好,你们用完放那我自己收拾就行,正好我也要推呢。”文贤倒是不得罪人。

    说起来,文贤不仅不得罪人,她才来多久?在村里还有好姐妹呢。“他婶,走啊,咱们去捡蘑菇。”“贤姐,快点儿,就等你了。”……年轻真好,说不完的话,聊不完的天。或者,我真的是旧人了。我只有老宋。

    老宋脾气大得没边,但他从来不和我发脾气。老二正和他爸相反,老二在外面老实巴交的没有脾气,随和得不行,有时候回家来还要耍个小脾气。

    老宋喝酒的时候是按盅喝。下地喝两盅,双手一背去大街上巡视一圈回来了。上炕前再喝两盅,然后盘上腿眯着,晒太阳。我有时候就跟在他身后,转一圈我也就溜达着回来了。上了年纪的人,成了全村的老小孩儿,谁要给点儿好吃的比如块糖啥的,老宋还会像年轻时那样,含在嘴里,到家给我。老二不,老二喝酒是成顿喝。吃皇粮的人村民们都高看一眼,逢年过节大家就会找着吃饭。文贤生怕老二喝多酒后失态啥的给她丢脸,每次不等饭局结束,文贤就会派几个孩子轮流去找。一来二去两口子就生了嫌隙。我想说说老二,又不知从何说起。我想说说文贤,更不知从何说起。我连自己的孩子都不知如何交流,儿媳妇儿终是隔着一层不是?

    7、

    时代和时光一样,都走得飞快。我并没有缠足,却仍然跟不上。

    如果一切可以倒流,不,如果倒回在我摔倒之前,我不去心心念念想着老大一家子,而是早就听文贤的话,不在屋里堆那些没用的,棚顶是不是也不会有塔灰呢?我知道那塔灰要掉下来了。我即便拼尽全身力气也不会接到,那还何必做无用功呢?

    “我怕妈进进出出磕磕碰碰的,我把那石板放倒了,谁给立起来的?”屋子里恍惚挤满了人,文贤在那里哭得言不得语不得。他们的声音很小,以为我听不见——我也确实爱打佯声,因为,我这一辈子只活了一个老宋,和别人,我有交流障碍。我不知道说什么是对的,或者不说什么才是合时的,每每别人和我打招呼,我总要“嗯”一声假装没听见,用这个“嗯”的功夫去反应一下。

    这次,我“嗯”不了了,好像是老大媳妇儿立起的那块石板。她是无心的,就像当年,孩子冲走后,老大失手打了她一样,也是无心的。

    我没有管教老大,就不能说是无心的——却也不能说是有心的。我是真的不知该怎么管。印象中没有人做过我的父母,我也是初为人母,且,我一个童养媳,即便是儿子的母亲,我又有什么地位去管儿子呢?如果我当时把老大打媳妇儿的事说给老宋,让他去管管老大,老大媳妇儿会不会就不会疯掉呢?也或者,去他的三纲五常。夫不正妻可改嫁。人家好好的闺女嫁过来,和你一样承受丧子之痛,凭什么要对人家大打出手呢?如果是我的闺女有婆家受了气,我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谁的命谁自己去面对。闺女刚嫁过去,着实有几年的日子不好过。姑爷有工作,闺女就是家庭妇女。姑爷在外面不学好,老宋和我是知道的。可是,我们能怎么样呢?把姑娘领回来?还是把姑爷教训一通?好像都可以,但又都不可以。领回来之后呢?教训完之后呢?除非是日子不过了,否则,最终还得闺女自己去承受与磨合呀。连生了两个闺女,第三胎生了儿子之后,姑爷再也不敢扎刺了。如果丈夫不能成为妻子的保护神,一定要有一个好儿子。

    文贤不仅有个好丈夫,还有个好儿子。当然,我也不比文贤少啥。

    真的不少吗?文贤有自己,我,有吗?

    我从来都在老宋的身后,他为我遮风挡雨,为我受的那些累都不睁眼睛。我为他做了什么呢?老天有眼,该让老宋走在我的前面。先走的人两眼一闭解脱了,后走的那个人可要怎么活呢?

    8、

    太阳快下山了吧?我心里想着,却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

    刚刚是下了一场暴风雨吗?怎么有一点点凉。我看见人群似乎散了,只有小溪和老宋围在我的身边。

    窗檐下,有一个大大的蜘蛛网。雨后的阳光洒在上边,真像一道精美的屏风。

    “奶奶,”小溪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您看那只蜘蛛是不是受伤了?等我去看看。”

    小溪一阵风一样飘出去,仿佛给那蜘蛛施了什么法术,蜘蛛瞬间康复了,继续织它的网。一丝一缕都像是无尽的故事与智慧,那小小的蜘蛛网就是一个大大的世界。蜘蛛织的画卷里有什么呢?恩爱甜蜜的夫妻?还是乖巧懂事的子女?或者是日复一日的生活……也许都有,也许都没有。

    老二和文贤去哪儿了呢?正想着,文贤笑着跑过来,手里举着一件中式的红色新衣:“妈,换上这件,喜庆!”

    这次我真听话啊,顺从地任由文贤摆布。

    “妈,渴了吧?喝口水。”老二也笑着,“您最喜欢的红糖水。”

    是哦,这些年,老宋我们把自己活成了铁人。不敢生病,怕一病不起拖累彼此。顶多肚子疼的时候喝上一碗老宋沏的红糖水。

    “妈,听话,我们给您洗洗脸。”老二端着脸盆站在我身边,文贤小心翼翼地用热毛巾将我的脸和手擦了又擦。

    ……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又好像不是梦。我只记得我闭上眼睛前,那根塔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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