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你好贱

姐姐，你好贱

“姐姐，你真的很贱。”

“我知道我这样说你真的很坏，我的朋友，我的同学，包括我喜欢的人......他们都那么说你——因为你在夜场工作。”

那年我才八岁，我们的爸爸在工厂里的时候因为操作不慎，右手被机器吃掉了，天杀的老板将他打发了回家——用三千块钱，妈妈哭着要和老板打官司，但却被老板威胁再闹下去的话，就让人把父亲另一只手打折，母亲畏惧他们，但你没有。

你拿着菜刀冲到老板家门口，用刀柄敲开了他家的门，告诉他要是不按照劳动法赔偿父亲伤残预付费，你就将老板家的人全宰了，包括他的女儿以及那个坐在轮椅上的老母亲。

那年你十三岁，还在上初中，酷得跟电视里面的抗日女英雄一样。

结果是你被气急败坏的老板揍了一顿，黑着眼圈回了家，连家里的菜刀也丢了，但你没有泄气，第二天依旧去老板家闹事，只不过手中握的是一根棍子。

连续地在老板家门口蹲了几天，而老板每次见你来都会打你骂你，但你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手中的棍子握得紧紧的，但却没有对着他挥过哪怕一次。

你连打掉鸟巢上面的小鸟都害怕，更别说拿着棍子打人了......我是你弟弟，我知道的。

老板害怕你继续这样下去会引来警察，到时候工商局介入调查对工厂就是一件麻烦事，于是硬着头皮给我们家赔偿了四万块钱，当时爸爸用那只健全的手接过了那笔钱，第一次，我看见父亲掉泪了，他以为是老板良心发现给了我们家这笔钱。

在我的记忆中，英雄不再是蜘蛛侠钢铁侠之类的东西，他们飞得太高，也离我们太远......从那天起，我有了新的英雄，那就是你。

父亲因为受伤的缘故，不能在工厂继续上班了，而母亲只是一个在公园卖小饰品的普通人，我们家比以前更穷了，但你告诉我没事，钱的事情姐姐会想办法。

你退学了.....在你所有同学都在为中考努力的时候。

你跟着母亲在公园里卖东西，有时会出现在菜场上，会因为几毛钱的蔬菜和别人争吵不断，走的时候还会顺走别人几根葱。

你的同学用着最潮流的手机，穿着最时尚的衣服，就像是杂志里的女明星一样，而你，穿着一件脏脏的校服，带着母亲摊位上的发卡，就像是乡村里的留守儿童一样。

但你告诉我，我们和他们是一样的。

你白天要帮母亲卖东西，晚上回到家里还要煮饭洗衣服，你在睡觉之前还会将书里的习题全做一遍，练习册上面都是你娟秀的字迹，然后告诉我姐姐和学校里面的同学一样聪明。

但你只是将题目重新写在答案栏上而已，你除了语文和英语好一点，其他功课几乎都是班里的倒数.......我是你弟弟，我知道的。

当时我特看不起你，而你只是将汤里的鱼肉夹到我的碗里，告诉我快点吃，鱼肉补脑子。

很快我上初中了，那年父亲走了，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也许是觉得一个大老爷们断了一只手，活着也是祸害家人，于是在镇上的一家杂货店里买了一捆绳子，吊死在家的后院了。

母亲和我都哭得昏天黑地的，但你没有哭，你在父亲的墓碑前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大声告诉我不要像爸爸一样窝囊，他是个懦夫，他丢下了自己的家人，而你要比他有出息，比我们认识的所有人都要有出息。

之后你就逼着我读书，你不让我洗碗，不让我出去帮你和母亲卖东西，甚至连母亲病了你也不让我送她去医院，在你看来这都是你应该做的，而我的任务只是念好书就行了。

你宠坏了我......你知道吗？

你明明不懂什么是数学，却逼我在数学练习册上写满答案和公式，像是写作文一样，其实只要短短几句式子就能完成解答了，你明明不懂什么是物理，却逼我拿着天平称棉花和铁的重量，然后美曰其名地告诉我物理的认知源于实践。

而你擅长的语文和英文你从来都不会干涉我，在你看来我是你弟弟，语文和英文学得好是很正常的。

在夏天，南方的太阳毒辣地能把人晒晕，我看着别人家的小孩拿着雪糕在树下乘凉，而我只能大口喝着白开水，告诉自己心静自然凉......后来实在是耐不住了，我求着你给我买一个甜筒吃，当时你恶狠狠地地瞪着我，告诉我买一个雪糕的钱够买一打鸡蛋了，我当时害怕得不行半天没敢吱声......但后来你还是给我买了一根碎冰冰，让我掰开慢慢吃。

很快，我参加了中考，完成了你尚未完成的事情，考到了城里一间还不错的高中......但我受到录取通知的时候，我们家没有钱了......

而你依旧告诉我没关系的，姐姐会为你搞到钱的，然后你换上了一件艳红的裙子，那件裙子你不到过年的时候是不会穿的，穿上了母亲摊位上那些廉价丝袜，甚至找你的同学借来了化妆品，你打扮得跟个电视上的明星一样，然后我告诉你我以后要是找老婆就找像你这样的。

但你只是摇了摇头，让我告诉母亲你和同学一起出去打工，过几天就回来了，我当时傻傻地答应了，并责怪你不带我去，你哀伤地看了我一眼，背着你上初中的那个书包，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了。

我永远都忘记不了那个眼神，像是灼烧的伤痕刻在我脑海中一样，至今还散发着余热........

三天后，你回来了，身上散发着一种奇怪的味道，脸上的妆也化了，眼圈红红的，你疲惫地从书包里拿出五千块钱，告诉我钱搞到了，但要省着点花，因为高中开学后还要买很多东西。

然后你还给我带了个复读机，告诉我一定要学好英语，因为现在城里的人都懂英语，我也不能落后。

你那几天到底去干什么了，我至今不敢问你......我是你弟弟，但我现在有点不懂你了。

很快，因为上学的缘故，我得搬到城里去住了，我住在离高中不远处的一间出租屋里，周围都是一些混混和无赖，他们聚集在楼道里喝酒赌博，看着各种黄色录像带，身上永远散发着酒味和呕吐物的气息。

我厌恶那些人，也害怕自己会变得和他们一样，放学后，我只能躲在屋子里不停地看书看书，用文字来填补我的孤单，复读机里的英语单词和他们的咒骂声混杂在一起，桌子上的榨菜罐头和白饭被苍蝇围绕着，这就是我的生活。

我是班上一个很普通的人，成绩平平，没有女生缘，不打架惹事，我的大部分时光是独自一人趴在课桌上看书，我尤其钟爱武侠小说，那几乎占据我大部分的幻想，我想象自己是武侠世界里的侠客，杀人如麻，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但每当我从课桌上醒来的时候，面对我的总是老师的咆哮和同学的嘲讽......离开了你，我渐渐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了。

我没有恋爱过，我看着我喜欢的人和她喜欢的人双双走在城市的过道上，他们的手中捧着一杯奶茶，贴在彼此的肩膀上......而我就站在他们的身后，他们的影子笼罩了我瘦小的身躯，像阴影一样。

我一直尾随着他们，像一个变态一样，感受着他们身上散发出那种名为幸福的气息，那是我从未拥有过的东西，如同毒品，给予我幸福的同时，渐渐麻痹我的神经。

我一天天地堕落下去，直到你的到来.....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那天永远都不要来。

当我回到出租屋的时候，一股熟悉的饭香驱散了......不，是替代了那些气息。

我看见你，站在在厨房里的角落里，素白的手里捧着一块豆腐，我站在门口看了你很久，夕阳的余晖洒在你的肩膀上，我几乎分不清处那是幻觉还是现实。

你告诉我妈妈三个星期前死了，村子里有人让她去树上摘荔枝，当她将荔枝一颗颗地拔下来的时候，有个女人大喊她旁边有一只黄蜂，妈妈被惊吓到了，直接从梯子上摔了下来，脑袋砸到了地上的一块石头分成了四瓣，当场死亡.......

多么荒唐的死法啊.......小说也不敢那么写....但现实永远比小说荒诞不是吗？

你当时在母亲的尸体前哭着让那些人母亲偿命，但那些人就像是潮水一样散去了，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树上的荔枝依旧鲜红如火，就像母亲脑后溢出的鲜血一样。

后来有个亲戚帮你将尸体送到火葬场火化了......很快父亲的坟旁又添了一座新坟，上面刻着母亲的面容。

我当时呆呆地看着你，而你似乎在说着什么微不足道的事情一样，你告诉我家里的房子卖了，地也买了......亲戚拿走了一笔钱，你带着剩下的钱连夜赶了过来。

我只记得当时自己很生气地责问你，为什么母亲死了也不告诉我，为什么连她最后一面都不让我见！

你摇了摇头说：“告诉你又能怎样，这离家有两天的车程，等你回去了阿妈早就烧成灰了，而你回去了又能怎样？你能救她吗？阿爸死了，阿妈死了，地也卖了........我们没有家了！”

我们没有家了.......

我哭着跪倒在你面前.....第一次，第一次我感觉到自己是如此弱小，我不要恋爱了，不要被同伴所仰慕.....现在的我只想阿妈回来。

而你只是摸了摸我的脑袋，告诉我一定要念好书，等你考到大学我们再回去，到时候谁敢看不起我们。

那一年，我十六岁，她二十一岁，我和姐姐生活在同一间屋子里.....她是我唯一的家人了。

白天，我去上课，她在床上睡觉，晚上，我在床上睡觉，她去上班.........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照顾我的生活。

后来我才知道，她上班的地方叫夜场或者夜总会，夜场的门口总是不乏各种跑车和美女，宝马车头的四只大灯如同神明的闪电般耀眼，身上纹着巨龙的男人挽着衣着暴露的女人进进出出，他们手上的戒指焕发着欲望的光彩，而我的姐姐......就是其中的一员。

在夜场当公主来钱快，只要穿着各种性感迷离的裙子，在那些大腹便便的男人大腿上坐几下，往往就完成工作了，当然你想获得更多的钱，你可以选择加班。

我不知道姐姐有没有那样做过，我不敢问，她也不会说。

每当她为我煮好饭菜之后，她总会在梳妆台前打扮很久，如同飞鸟梳理羽毛般，那张因为常年劳累而泛黄的脸庞渐渐容光焕发起来了，你穿上各种性感的短裙，背着廉价的小提包，而我透过窗子凝视着你，你告诉我你要去上班了，嘱咐我记得做好功课，你明天回来检查。

有时疲惫的你从夜场回来的时候，会从包里掏出几张皱皱的钞票，告诉我今晚我们去吃好吃的，有时则会带回几个泛红的巴掌印，告诉我姐姐今天很累，不做饭了，你去楼下吃个炒饭吧。

我有一次不经意地碰到了你放在桌上的皮包，一些五颜六色的避孕和几支上面写满英文的润滑剂从包里滚了出来，我愣了一下，像是做贼一样将其塞回包里去。

姐姐，你真的很贱。

我总是在想，这样的你，到底给了我什么意义 。

但你总是告诉我坚持总会有希望的，你没读过多少书，但你坚信书上面的内容.....毕竟那是你唯一可见接近真理的途径了。

我们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周末的时候我们会牵着彼此的手在城市的公园里漫步，那是我们唯一可以放松的时候，但我总是低下头，生怕被我的同学看见，他们都知道你在夜场上班.......

那是我最自私的一面，其实看见了也没所谓，他们甚至没几个记得我的名字，但我还是害怕。

城市的灯光是那么迷离炫目，我们像是迷失在城市丛林里的两个孩子一样，我遥望着那些高楼大厦，激动地告诉你要是我以后有钱了，我就买一栋房子送给你，但你只是笑了笑，撩起耳边的长发，沉默不语。

如今的我早已忘记了那天晚上到底谈了什么，我只记得你那个撩头发的动作，在我脑海中像是被一台破旧的录像机不断回放着。

有一次，我们在外面吃馄饨面的时候，一个手臂上纹着狼头的男人路过，我认识他，他是你的那间夜总会的老板。

当他看见你的时候，露出了一个我认为是最恶心的笑容，他走到你旁边，你站了起来叫了他一声老板，于是他拍了拍你的屁股，当时我气急败坏地将面汤泼在了他身上，他居然对我说，你算老几，她是我女人。

她是我姐姐，我似乎还记得自己当时的语气是多么凶狠，可是那个男人的拳头比我更凶狠。

他拽着我的头发将我按倒在地面上说，我玩你姐姐的时候你都不知道在哪里？当时候我听到这句话后整个人都懵了，而你只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你好像哭了。

待到那个人走后，你心疼地扶起了我，抹了抹我鼻子底下的血说，咱回家。

我当时很气愤，愤怒到你无法想象，但你只是拽住我手臂把我拉了回家，那天晚上，我看着你为我端出的一份清蒸豆腐的时候，我第一次拒绝了你的饭菜，我觉得那些豆腐很脏，和你的身体一样脏。

但你什么都没有说，依旧穿衣打扮，然后离开的时候嘱咐我将作业写好。

第二天，当我起床的时候，桌上的豆浆热腾腾的，而你则坐在一旁检查我的作业，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如果有一份剧本是讲述我们的故事的话，那一定是一个悲剧，然而悲剧之所谓为悲剧，并不是作者刻画地多么悲伤和令人动情落泪，而是剧中的人物并不知道自己身在悲剧之中，他们挣扎着，努力着把悲剧过成喜剧，对于观众而言，那就是最好的悲剧。

那我们的观众在哪里呢？也许只有我们自己。

我们在这场悲剧之中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同时又做着自己的观众，你反复地告诉我要隐忍，为了生活我们要坚持下去，哪怕像狗一样，也要坚持活下去。

这些年我反复地念书，学了很多东西，但你教我的，我在书本上一个标点符号都没见到，但我还是去相信你，义无反顾地去信任你，因为我知道如果连我都不相信你了，你在这个世界上该有多么孤独啊。

孤独是个魔鬼，我们一起相拥着取暖，但魔鬼没有离开，他在等我们分离的那一刻撕碎我们的内心，所以我们只能颤抖着拥抱对方，因为那是我们唯一可以摆脱孤独的方式。

就像你曾经放弃的一切那样，你试图将世界上最好的一切都给我，为了这一切，你不在乎自己的名声，贞操，乃至灵魂，我恨你选择去这样糟蹋自己，为了我这个不成材的弟弟。

但我同时又爱着你，你为了所做的一切甚至让我感觉这辈子再也不会爱上任何人一样，除了你。

于是我选择去改变，我花了无数个夜晚去学习，将那些我曾经不屑一顾的课本知识藏进脑袋中，只为了让我们的未来多些筹码，这一过程我很痛苦，但我知道你比我更痛苦，在同一个时间点上。

黑夜，白天，痛苦，迷茫......可我们还有未来。

很快，高考结束，放榜......我考上了想去的那间大学，当我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你告诉我，我们回家吧。

在归途的火车上，你告诉我你辞掉了工作，看着你微微泛黄的脸庞，常年劳累而浑浊的眼神那年我十九岁，你二十四岁，我们回家了.......

在父母坟前，你换上了一件素白色的裙子，将那些夜场里的丝袜制服全部烧成灰烬，连带那些化妆品，我们跪倒在那堆火前，却感觉自己如获新生。

你将一杯酒撒在了火里面，幽幽的蓝火倒映在你眼中，一颗眼泪划过过你的脸庞掉在了火堆中，你跟我说做姐姐好难，下辈子我不做姐姐了，我要做妹妹，换你来做哥哥。

曾经我所仰仗的你，如今变得如此脆弱了。

我说好啊，让我来做哥哥，那天夜晚，我们一直坐在父母的坟前直到太阳升起，你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好像睡着了.........

那天晚上我看着满天群星，心想我们是否也是天上掉下来的两颗星，随后我被自己的幼稚想法逗到了，野外的夜晚很冷，可我却觉得很温暖。

真好啊，我们将悲剧变成了喜剧，比莎士比亚牛逼多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很快，我大学毕业，出来工作，虽然我没有像曾经许诺的那样给你一栋房子，但我给你包下了一个小餐馆，你可以在里面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你不必在对着那些男人虚情假笑，迎合他们的恶心口味，你可以穿着白裙子在厨房里做你喜欢吃的菜，也可以对着那些讨人厌的顾客破开大骂，虽然你从来没那么做过，我是你弟弟......我懂你的。

不必等下辈子，你可以现在就可以活着我为你修筑的城堡里，当一个依赖哥哥的妹妹，我会竭尽我的余生去补偿你失去的青春，让你活成妹妹的样子。

为了我，你甚至没有恋爱过，你害怕那些男人会说你下贱，不干净，因为那些对他们而言是正确的，道路是我们自己走的，别人只能看着，没关系，我依旧会像过去那样牵着你的手走在城市的公园里，只是我再也没有低下头过。

悲剧再也没有出现过，因为我们已经变成了执笔的那个人。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