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盛夏季节,总会有一种醇香的味道溢满街市,在凌晨,在正午,在黄昏。带着泥土的芬芳,带着农人的朴实与宽厚,带着遥远的回忆。
这醇香,溢满城乡、溢满岁月、溢满心灵。
这醇香是一种极其普通的瓜果散发出来的,这种瓜果,咱乡下人叫它香瓜。
它在盛夏的季节,以极其普通的面容在北方的农贸市场的摊床或者街头巷尾的板车上出现,让人们挑挑拣拣的选择它,便便宜宜的买到它,随随便便的忘却它。
然而,在我,香瓜却不是普通的,它是童年乡村最醇香的记忆。
大约是七八岁的年龄,乡村的夏季,苦艾而烦躁。夜晚,人们挨到大半夜才能睡去。
大约是凌晨一、两点的时候,人们正在酣梦的时候,屯子里的狗突然“汪汪”的此起彼伏的叫起来。我们全家人都被狗叫声吵醒了。大家仄着耳朵听着。可不一会儿,狗的叫声就减弱了,并渐渐停了下来。
母亲问:“不会是屯子进小偷了吧?”
父亲说:“听这狗的叫声,不是急头白脸的往死里咬,不像是咬生人,倒像是给熟人一个吱呼。是不是放夜马的回来了呢?按常理,放夜马的要四、五点钟才往回赶呢,也不像是。”
母亲说:“倒也是,咱家狗也不往死里咬,像是跟着吵吵,不像有小偷。”
于是,全家人又呼呼的睡去。
次日,狗叫的原因马上就有了说法。一大早,离屯子南七、八里路的,被屯子人称之为军马场的几个当兵的找上生产队的门来。
军马场,是当时沈阳军区后勤部饲养军马的地方。这个军马场在我们那些七八岁的孩子没出生之前似乎就存在了,它立在了我们屯子的东南,一个叫哈拉海的大水泡子周遭的繁花似锦的草甸子上。
由于路程远,八、九岁之前,这些孩子是没去过那个军马场的。
但是,当时,军马场给我们这些八、九岁孩子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我们印象最深的是,那里的马要比屯子生产队的马要彪悍的多,而且行走如飞!
记得有一次,孩子们正在疯,忽然,从东南方向,隐隐约约看见两骑人马,像两个小黑点在向我们这里窜。而未等我们揉亮眼睛,两个英俊的军人,骑着两匹配着皮具鞍鞯的彪悍的骏马就已经迅雷不及掩耳盗铃铃儿响叮当的奔袭到我们身边,直让我们这些孩子吓了一大跳。
还有,那军马场的大种马可要比生产队的马高一头,宽一膀,重一倍呢。那大种马,漂亮极了,枣红色的身子,黑色的鬃毛,白色的头芯儿;亮亮的眼睛,大大的蹄子,长长的嘶鸣;威风凛凛,让孩子们喜欢不已。
当然,乡下人最羡慕的还是那大种马的待遇。有去过军马场见过饲养种马的男人回到屯子里,便见着妇女们儿故意高声大嗓的嚷嚷:“操,咱们他妈的这老爷们儿,活的还不如军马场的大种马呢。嘻嘻,人家军马场的大种马吃啥?你们猜猜?他妈的生鸡蛋加胡萝卜,嘻嘻,要不人家大种马一天配那些母马也不累呢?”
那些泼辣的女人们便回敬道:“就你那熊样,给你吃生鸡蛋加胡萝卜,你也干不动!”
男人们便叫号起来:“老(某)婆子,不信,等我吃了生鸡蛋加胡萝卜,你让我干干!”
女人们也不示弱:“操,你吃了,也白费, 看老娘不累死你!”
乡村,永远是这样,靠那些俯拾即是的低俗的浑话润色着、愉悦着苦涩而单调的生活。
不仅如此,孩子们对军马场的印象,更深刻的还有从去过的大人的嘴里可以听出来的艳羡——军马场人们的生活要比我们周围十里八村的生活要好的多,过年过节吃肉不说,就是普普通通的日子,人家每天都能吃上白面大馒头!
那个时候,乡村是以粮为纲的,生产队的耕地,为了完成粮食任务,几乎全部种的是比较高产的玉米、高粱、谷子之类的粮食作物,即使这样,有的时候,生产队还是完不成粮食征购任务,有的灾害年景还要“涨肚”,吃返销粮呢。而土地上,顶多种点土豆白菜分给社员当蔬菜,就算是副业了。
军马场或许没有粮食征购任务,他们的土地上,我们经常看到的有花开金黄一片的油菜,有埋得深深的红黄色的胡萝卜,有早春就返青的绿油油的冬小麦。那金黄一片的油菜花,曾经让我们看得如同面对太阳炙烤一样头昏目眩。那埋得深深的红黄色的胡萝卜,曾经让我们对脆甜的感觉想入非非。而那绿油油的冬小麦,曾经让我们想象到油饼的酥软。
油菜、胡萝卜、冬小麦,我们都可以忽略,最令大人孩子们眼馋得直流口水的,则是这年夏季之前人们一直没有发现的围在玉米、高粱这些高杆庄稼里的醇香四溢的香瓜!
这天,军马场的士兵一大早就打马来到我们屯子,正是因为昨晚的狗叫,而狗叫的起因是由于一桩案子!而这案子就与香瓜有关。
原来,此前,不知是谁,偶然发现了军马场的玉米高粱地里,竟然种了一大片香瓜!于是,屯子里几个十七八九岁的年轻人实在抵御不住了香瓜那醇香的诱惑,凑在一起,在月黑风高之夜,神不知鬼不觉的摸进了瓜地。
如果仅仅是偷几个香瓜,然后溜之大吉,事情也许不会闹的很大。
问题严重的是,几个年轻人在偷瓜的当口,被看瓜老头发现。老头也不含糊,立即大义凛然的追捕起几个年轻人。几个愣头青也不甘示弱,撂倒了老头,用瓜窝棚里的麻绳将老头捆将起来。然后,他们大摇大摆的奇袭瓜地,摸得上手的就开拽,只把一片瓜地践踏的狼籍一片。
这个事件发生时,我很小,是没亲自参加的,具体情节自然是那几个愣头青自己交代的,也是大人们一传俩俩传三传的有声有色的。
据说,几个愣头青还算有善心,把老头捆绑起来之后,怕老头被蚊子和瞎蠓咬死,还给老头用衣服和干草苫了起来,搁在了瓜窝棚里。
几个愣头青还颇有点情趣,临去偷瓜之前,竟然才华横溢的编了首行动之歌,大致是:“下定决心去偷瓜,不怕发现往里爬,争取胜利不犯事,排除万难背到家。”
军马场的人民解放军很快就“解放”了看瓜老头,并破获了这起偷瓜案件。
几个昨晚吃瓜撑的臭屁不断的愣头青及其家人全部耷拉了脑袋。
好在,那是个“军民团结紧紧的,试看天下你能怎的”的时代,偷瓜算不上破坏生产,也算不上破坏军民团结,几个愣头青被关在生产队仓库里,算是禁闭,被教训一番,生产队长给部队上点头哈腰的陪了不少好话,也就算了。
这件事,却引起了村民的反响。大家嚷嚷,咱们队上也有地,咋不就种点香瓜?省的咱们馋的直淌哈喇子!
转年,社员群众的合理呼声,得到了落实,生产队种了一片瓜园。
给生产队看瓜园,那自然是美差!
这一年,父亲由于在给生产队放夜马的时候,从马上摔了下来,受了伤,治好后,生产队为了照顾他,就让他看上了瓜园。
于是,关于香瓜的记忆,在我的内心深处刻下了永远的醇香。
瓜窝棚实在是最简陋之所了。
那就是用木杆支撑几个三角架,然后苫上干草的窝棚,又称马架子,四处漏雨透风。窝棚里面的地面铺的也是干草,干草上,父亲又铺了一张狗皮褥子,这就是他夜宿之所。
一个三节电池的手电筒,是父亲的武器。听到可疑的脚步声,手电筒的强光直射过去,偷瓜贼便慌不择路,逃之夭夭了。当然,父亲的手里还有一把镰刀,遇到强悍的偷瓜贼,挥舞镰刀,也许会吓跑他们。不过,父亲为人很好,他看瓜,几乎没人去难为他,这把镰刀,在父亲的手里,我看见他只是用于割瓜地里蔓延的齐腰深的荒草。
我似乎从下就很有自制力,父亲看瓜,我却没有近水楼台,频频的关顾。
只是,又那么一两次,我玩的腻歪,跑到了父亲的瓜园。记得有一次,正是香瓜刚刚有几个长的像模像样的季节。馋嘴的人们似乎还没有感觉到它的成熟气息。
父亲看见我的到来,并不说什么,咯吱窝夹着镰刀,走向瓜地深处。
他弓下腰,在瓜地里,挨个的摸来摸去,弹来弹去。
我坐在瓜窝棚前,凝望着他。
过了好一会,父亲拿着一个有拳头大小的小瓜,仅仅就一个,走了回来,然后递给我,说:“这瓜掉毛了,弹起来也不那么硬了,应该拉瓤了,吃了,回家吧,让人家看见不好。等开园各家都能分到,再吃。”
我在裤子上蹭了蹭香瓜上的湿漉漉的泥土,咔嚓一口咬掉了香瓜的一小半。
香瓜终于熟了很多,那一年,开园的时候,我们每家大约都分了一土篮父亲精心侍弄出来的香瓜,大家尽情的吃了个肚子滚圆。
这一年的秋天,就在香瓜即将罢园,生产队将和社员们算瓜帐的当口,瓜园突然燃起了一蓬莫名其妙的大火,直把那草架子瓜窝棚烧的荡然无存!
这蓬莫名其妙的大火,把社员们亏欠生产队的瓜帐,也烧的片页不留。
由于,瓜园着了大火,转年,生产队有迷信的人,认为不吉利,就决定不再开瓜园,于是关于香瓜的记忆由此戛然而止了。
多年后,不知是梦里还是真的事实,仿佛是母亲讲到,那瓜园大火其实就是父亲放的。
原因是,当时,生产队当干部的,比如生产队长,打头的,记分员,甚至贫农代表,有点儿头脸的,就经常去瓜园吃瓜,吃完就走,从不记账,父亲气不过,索性把记录普通社员正常分瓜的账本借机烧了!
关于香瓜的记忆,重新拾起,则是那一年,我们几个臭味相投的喜欢舞文弄墨的高中同学,从小城出发,骑自行车,前往乡下一乡土“诗人”家。
正值夏初,我们在那个留有黑嘎嘎胡子的乡土诗人同学家微醺之后,由于他家住宿条件有限,我们便决定住在他家的瓜窝棚。
月光湿漉漉的,周遭的庄稼黑森森的,我们的心也悸动动的。
那是几个贫寒之交的朋友。
我们在困顿中挣扎,我们前程渺茫,我们只有诗歌与梦想。
那瓜园亦如往昔,木杆干草搭成的马架子。在月光之中,像一首古老童话,像一首陈旧的散文,像一羽上帝褪色的蓑衣,像一面迎风破败的生命的旗帜。
香瓜刚刚结实,有鸡蛋大小。仔细看上去,毛茸茸的,脆嫩的如果弹上一指头就会破损流汁,让人顿生怜爱。亦如我们的情感,蒙昧而浑浊。而那醇香尚隐藏其中,浮动于期盼的心头。
那一晚,我们天南地北,海阔天空,漫无边际的谈诗歌,谈生活,谈友谊,彻夜不眠。
瓜园,是生命中永远的醇香的记忆。那种对宽裕的物质生活的渴求,那种对新奇事物的羡慕,那种质朴而卑微的人性,永远烙印在那个时代。
现在,我们没有了瓜园,没有了瓜窝棚,没有那月光下的湿漉漉的情感。我那几位诗人朋友呢,他们有的为了生活在奔波,有的因情感危机而漂泊,有的安于一隅而落寞。诗,确乎不再属于他们,也不再属于我,亦如瓜园,被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吞噬。
而父亲的坟头早已荒草萋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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