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
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
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红楼梦》中的这首唱词,说的是宝玉与宝钗的婚姻悲剧。宝玉娶了宝钗,虽然成就了所有人眼中的金玉良缘,却永远地失去了青梅竹马的知己之爱黛玉。大部分人的意难平都类似,正如亦舒说的:“我们爱的是一些人,与之结婚的是另一些人。”
然而,有一种意难平的酸涩不亚于斯,那就是与自己爱的人在一起了,却发现这份爱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甜蜜。或许,相爱和相知原本就是两件事,或许,自己当初所爱的,只不过是自己的想象。
沈从文和张兆和就是这样。
被叫作“癞蛤蟆13号”
却最终追到了女神
沈从文出生于湖南乡下,14岁从军,只受过小学教育。虽然后来因为文学才华出众而在文坛备受瞩目,然而当时的学术圈和文学圈对他总不免抱以一种异样眼光,觉得他是湖南的乡巴佬。
张兆和则生长在合肥的一个富商人家,父亲张吉友热心教育,与很多学者名流有来往。张家的女儿个个出色,叶圣陶说:“九如巷张家的四个才女,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
他们初遇时,沈从文是上海吴淞的中国公学的国文老师,而张兆和是来旁听他的课的学生。那时,张兆和在学校异性缘颇佳,因为姿容秀美而皮肤黝黑被称为“黑牡丹”,她和姐姐曾调皮地为那些追求她的男生们编号为“青蛙1号”“青蛙3号”“青蛙3号”……
沈从文对这个聪明伶俐又生气勃勃的女学生一见倾心,展开了热烈的追求。
师生恋在现代社会争议颇多,但在当时的人们看来,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沈从文给张兆和写了一封又一封包含爱意、情深意切的情书,甚至还在张兆和的闺蜜面前倾诉自己对张兆和的爱意,这让张兆和困扰不已。
她去胡适面前“告状”,希望作为校长的胡适能够出面干预。没想到,胡适却开玩笑要给他们做媒。胡适说:“他顽固地爱着你。”张兆和说:“可是我顽固地不爱他!”
随后,胡适在给沈从文的信里写道:“这个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爱,你错用情了……不要让一个小女子夸口说她曾碎了沈从文的心……此人太年轻,生活经验太少……故能拒人自喜。”
按照现代的观念来看,当女孩子已经明确拒绝追求后,追求者就应该尊重她的意志,而不是死缠烂打,不然难免骚扰之嫌。然而,或许是张兆和这个小女孩的骄傲让胡适觉得受了冒犯,因此他对张兆和的评价颇不客气。
胡适眼里不懂事的小女孩张兆和,其实思想有着超出同龄人的成熟。在张兆和看来,胡适把爱看得太简单了。她曾在日记中抱怨胡适,说他以为爱只要是有诚意的就应该接受,却不懂爱是需要两厢情愿的。如果只是感动于对方的诚恳就接受这份感情,或许可以有一时的甜蜜,但长久来看,一定会酿成更大的伤痛。
对于同一件事,从不同的视角看会得出不同的结论。张兆和的拒绝,在胡适眼中是小女孩的傲慢和不懂珍惜,但当我们站在张兆和视角看时,就会明白,被旁人要求接受一份感情,这份感情就变成了负担。
这份爱一早便埋下了隐忧。而之后的发展也正如张兆和所说的,“不但不是幸福的设计,终会酿成更大的麻烦与苦恼”。
不过,沈从文没有听从胡适的劝告,他甚至追到了张兆和的老家苏州,希望在这里见她一面。他的一片痴心也让张兆和的家人很是感动。
终于,他的真诚与才华打动了张兆和,她答应了沈从文的求爱。1933年,二人在北平举行了婚礼。
婚后,他们曾有过一段短暂的幸福时光。虽然那时日子清苦,小两口又常常分别,但他们心中是满足的。他们在信中说着北平的风、湘西的雨,分享着思念的空虚,猜测着对方收到信的喜悦,还会言不及义地聊起生活中的琐事。
这样的生活,称得上是举案齐眉,然而,此时他们矛盾也渐渐浮出水面。
她是贤惠的妻子,他是浪漫的丈夫,
但他们不是一路人
张兆和在一封给沈从文的信里写道:
不许你再逼我穿高跟鞋烫头发了,不许你用因怕我把一双手弄粗糙为理由而不叫我洗东西做事了,吃的东西无所谓好坏,穿的用的无所谓讲究不讲究,能够活下去已是造化,我们应该怎样来使用这生命而不使他归于无用才好。我希望我们能从这方面努力。一个写作的人,精神在那些琐琐外表的事情上浪费了实在可惜,你有你本来面目,干净的,纯朴的,罩任何种面具都不会合适。你本来是个好人,可惜的给各种不合适的花样给Spoil(变质、损坏)了……
可见,对于生活张兆和的态度是积极融入的,她不怕吃苦,脚踏实地,不想把精力浪费在她认为无用的事情上。而沈从文则不然,他血液中奔涌着浪漫基因,在他眼中,恐怕根本没有什么“有用”和“无用”。他爱张兆和,把她当作美的化身来爱,她在姐妹中排行老三,他便以她为灵感写了小说《三三》。他究竟爱的是小说里那个天真的少女,还是真实的张兆和,他是否真的能分清呢?
宝玉爱着和他一样有着浪漫天性的黛玉,而不爱总是劝他读书上进的宝钗。沈从文是否从一开始就错认了呢?
对于两人在生活态度上的分歧,敏感如沈从文又怎会没有察觉?多年后,沈从文写过一两篇名为《主妇》的小说,可以说,那两篇小说的灵感,正是来源于他自己在婚姻中的感悟。小说中的主人公翠翠年轻而能干,是一位模范主妇,得到了亲戚朋友们的一致称颂。她与丈夫因爱而结合,仍保有温暖的甜蜜,她知道丈夫对她狂热的感情还在,但她觉得这种童稚的狂热对过日子而言毫无意义,甚至让她有些害怕。
而且,她也益发感受到,丈夫的精神并没有在婚姻中得到完全的满足,她想征服他,统一他,但她做不到。这让她生出幻灭与厌倦。
而另一方面,主妇翠翠的丈夫觉得自己过于丰富的精神幻想影响了婚姻生活,他刻意压抑自己灵魂的自由,但不免感到疲累。
或许,这就是二人婚姻生活的写照。沈从文对张兆和的“狂热”,在她看来“毫无意义,不大需要”,甚至让她恐惧,她只想努力地做一个模范主妇。沈从文那完全发乎天然的激情不可避免地日渐黯淡,“好像被日常生活在腐蚀,越来越少”,张兆和也渐渐对婚姻失望。
在小说里,他写道:“他觉得她太年青了,精神方面比年龄尤其年青。因此她当前不大懂他,此后也不大会懂他。”几十年后,几乎一模一样的话出现在了张兆和的日记中。
至亲至疏是夫妻,他们是有缘的陌路人
四十年代后期,沈从文被打成“桃红色作家”,一次次政治运动的打击让他失去了文学创作的能力,他甚至两度自杀。而张兆和又一次适应了社会的改变,她做了《人民文学》的编辑,投入到了新的工作中。
沈从文想远离政治的是是非非,却被迫成为被批判的中心。在新时代里,他是个不受欢迎的存在。但他的家人却对新生活热情而憧憬,这让沈从文感到自己不仅在外面,在家庭中也是格格不入的。
面对时代的洪流,沈从文的赤子之心是那么脆弱,他内外交困,千头万绪,终日惶惶不安,如果没有张兆和的支撑,恐怕整个家庭都要分崩离析。可是,张兆和撑起了家庭,却无法抚慰沈从文的孤独与恐惧。
当这一切风波过去后,沈从文已经走进了人生中的暮年。
晚年的沈从文真的成了老小孩,他在精神上十分依恋张兆和,收到妻子的信,他会开心地拿给二姐允和看,甚至吸溜吸溜地哭起来,而张兆和也始终坚守着妻子的职责,在沈从文生病后一步不离地陪伴在他身边。
不过,她对他的爱意,早已在几十年的婚姻生活中消磨掉了。据说,在她的晚年,有人拿沈从文的照片给她看,她却说自己不认识这个人。
她知书达理、性格坚毅,是个薛宝钗一样的识大体的大家闺秀。他质朴浪漫,有着一颗赤子之心和诗人的浪漫而纯真的灵魂,是个贾宝玉一样的情种。
他们曾经真诚地相爱过,但这段婚姻却并不算美满。有人说是张兆和太过无情,就像薛宝钗那个没有温度的雪人,也有人说是沈从文没能负担起一个丈夫的责任,甚至还曾出轨,辜负了张兆和,就像贾宝玉终日只念着风花雪月,没有过日子的本领。
然而,我们阅读历史不是为了指责谁,而是为了理解不同境遇中,人们的悲欢哀乐。
晚年的张兆和,将全部精力用在了整理沈从文生前留下的文字上。重新阅读丈夫的书稿和信件,让她对他有了不一样的理解。她说:
六十多年过去了,面对书桌上这几组文字,我不知道是在梦中还是在翻阅别人的故事。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
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他不是完人,却是个稀有的善良的人。
让我们回想沈从文小说中的那句话,“她当前不大懂他,此后也不大会懂他”,她终于还是懂了他。
可惜,此时沈从文已经不在了。
若说无缘,为何会一生共渡?
若说有缘,为何又冷漠以待?
说到底,他们不是一类人。沈从文虽然与痴爱的女人做了一世夫妻,却无法得到一份知己之爱,这或许就叫作“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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