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普通通的渐渐老去

普普通通的渐渐老去

文/孟思狂

01

在上小学时，老师带着我们欣赏朱自清的《背影》，我很清楚的记得老师诵读到父亲爬栅栏的那一处时，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一下子就泻了出来。

我当时非常的震惊，既不能体会朱自清为何而流泪，又不能明白老师为何而哭，只觉得异常的不解。那个时候的我，是恨着父亲的，所以对所有关于父亲的文章，都是投以嗤之以鼻的态度。

身为一个女生，我恨着自己的性别，恨着自己的软懦，同时也恨着自己的一切都和“女”字沾边。无其他原因，父亲虽是个文化人，但是思想却从未摆脱过封建思想的毒害——他是个重男轻女的男人。打我一出生起，我便成为了他莫名其妙的发泄对象，少不了挨打，少不了被骂。

母亲看不下去，总是上前阻拦，效果却分外的微弱。因为父亲是个受过教育的人，对文化还是看的非常的重要，虽然不喜欢我，但依旧还是让我好好的读书，只不过是非常的严厉。我被这无形的牢笼钳制了很多年，我渐渐长大的同时，父亲那严厉的形象在我的印象厉也渐渐的远去，只有一个原因，我疏远了他。

02

直到我上了大学，第一次真正意味上的离开了家。那个时候，我看见父亲的眼睛里，第一次展现出了对我的不舍与关怀，我几乎是害怕和逃避的。带着这样的心情，我踏上了去远方的征途，去远方，有一半的原因也是因为他。我不想再梦到我某一时刻跪在地上，他因为生气而严峻到了我害怕极了的脸，落满茧的手上抓着不细的树枝狠狠的朝我落下。

可疼了。疼的我很多年都没有缓过来。他给我的影响非常规的巨大，巨大到我觉得若是和他呆在一个中国，我都随时会有被他叫回去的危险，于是我毫不犹豫的出了国。

做决定的哪个晚上，我第一次和父亲对峙了起来。他在电话里用他那惯有的严厉来命令我不能跑这么远的地方去。也许是因为他不在我的身边，我变得无比的有勇气，那种勇气就像是看见了躲了多年的房间忽然开出了一条细细的裂缝，射出那耀眼的白光成了我的希望。我质疑着父亲的决定，怀疑着这么多年的一切，言语中充满着出国的坚定和不容抗拒的讥讽，讥讽着他以前是如何对待着我。

父亲沉默了，电话的另一头，是滋滋的声音，我有些慌，匆匆的说了一句有事就挂了电话。后来我还是出国了，在异国的几年里，我很少往家里打电话，甚至很少回家。我一直不知道我在逃避着什么，甚至于不知道我这样做，究竟是不是因为父亲带给我的影响。

有一天，我忽然接到了父亲的电话。我一直没和他认真的通过电话，这么多年以来，我都是从母亲的口中得知着他的一切。

普普通通的渐渐老去

03

“你什么时候有空，你妈生病了。”他说的有些扭捏，有些冷静，有些陌生。

我说不出我的当时的心情，许多对我来说非常陌生的情绪夹杂在一起，我的母亲，疼了的我一生的母亲病倒了。他没再电话里透露更多的消息，我马不停蹄的飞了回去。我回来的那天母亲出院了，她正在院子里晒着太阳，就静静的坐着，父亲也坐在一旁，看着报纸。

我清楚的记得，父亲看见我回来的表情。是释然，还有苍老。他老了，母亲也老了。他们没有躲过岁月奔腾而来的痕迹，眼神更加浑浊了，也更加深刻了。我鼻子忽然一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父亲的严厉也渐渐隐在了他的皱纹中，我不敢直视着那双眼睛，我看不到他这几年里究竟是如何想着我的。我还是害怕，当时脑袋里只有一个声音和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是父亲的棍棒朝我落下的动作和他气急了的怒骂。

我还是没有忘记他打我的模样。这让我的怨恨更加深了，我恨着他的一切，甚至不想要再和他多说一句话。

那次我在家呆了数日后，立马又出国了，没做任何的停留，也不想再多看一眼。后来和家里的联系越来越少，偶尔母亲会打电话过来问我什么时候回去，什么时候不忙。我都很含糊的带了过去，我再也没和父亲说过一句话。

04

我读大学的时候，常常看见一句话：时间会慢慢冲淡一切。可是这么多年以来，我对父亲的恨意从未减过一分，虽然尽着赡养的职责，定期汇款，但我忽然发现，我和那个家早就有了一段无法愈合的隔阂。连时间都无法冲淡的隔阂。

我的恨长年累月的积蓄着，后来竟也成了习惯，习惯到好像已经忘记了那种莫名其妙的痛苦。

我又一次回家，是带着男朋友。

一个金发碧眼的小伙子。父亲多年攒着的怒火，朝着我和我男朋友狠狠的砸了过来。他不仅埋怨着我为何不回家，还埋怨我的终身大事也不和他们商量。

我稀里糊涂的就被批斗了一顿，念着他身体大不如从前也没有发火，只是安安静静的听他发泄完后，面无表情地离开了，我听见他的碎碎念在我周围的空气里戛然而止，像是被凝固了起来似的，说不出来的无奈还有折磨。

夜里的时候，我起床上厕所，听见一阵细细的嚎哭。那种沉压着的嚎啕大哭，听起来极其的别扭和怪异，我不知道那天我是怎么了，就是一念之间就想到了父亲在哭。

05

他多年的严厉形象轰然间竟然倒塌了，带着我的恨意碎成了一片一片的。我猛然间发现，我居然不知道这么多年里的恨究竟是不是同一种恨。是恨他对我的残忍，还是恨他的无情掠夺了我应有的父爱？

还是恨我自己从来不敢面对他的改变？恨自己的懦弱和逃避，恨自己幼稚可笑的报复？

我仓皇失措的跑回了房间里，那股尿意消失得无影无踪。男友躺在我身边，被我激烈的动作惊了一下，起来摸了摸我的头，用英文和我说快睡吧。我窝在他的怀中，瑟瑟发抖。

那夜我睡的很不好，屡屡梦到他那双眼睛。那双我不敢直视的眼睛，里面不是我害怕的严厉，而是满满的柔情，那种来自父爱的柔情，我从未体会过的柔情。

我在家呆了很久。那晚我父亲的哭泣深深的触动了我，我发现我才是那个理应受到惩罚的人，而这么多年以来，都是恨意驱使着我逃避着自己想要面对的事实。我也终于能明白，年纪渐长的父亲知道我远渡重洋的决定后的担心，时时刻刻守在电话前就怕错过我的来电的焦虑，以及忽然带了一个男朋友的不知所措。

他早就不是那个沉浸在迂腐思想中的父亲了。他也和所有的父亲一样，终于变得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了。